乔贞案卷
秘密荣耀
序
只有被黑暗包围,才能真正看清自己。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布雷戈·血喉就从剑术导师那儿听来了这句话,但却花了大半生来理解。
如今,期待已久的决赛近在眼前。他让卫兵熄灭了选手室里的灯,身处在如此的黑暗中,大刀平放在膝上,右手指拨动颈项上的那串念珠。离开家乡时,他曾经发过誓,每杀死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就在念珠上划一个十字。但是这么多年后,他放弃了。不仅仅因为念珠上早已没有容纳新划痕的位置,更是因为他明白,计算杀敌数量只不过是自负的夸耀。没有任何意义。
十年前,最为自己的计数感到自豪的时候,布雷戈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失败。如今,身处在密闭的暗室里,那压倒性的黑暗将他带回那段记忆。在同样暗不见光的山洞中,周身湿冷,染满鲜血,就像被一条巨蟒所缠绕;你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等待死亡,悲戚于自己不能作为一个光荣的兽人战士,安息在故乡的土地上。即便念珠上有成百上千的十字划痕,也不能抵消一次愚蠢的失败。
外面很喧闹。毕竟有好几千人在古拉巴什竞技场里躁动,即便隔着数寸厚的墙壁,布雷戈还是难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没有这个必要。对他来说,能看见,能听见,能呼吸,都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只有一件事可以。
门慢慢打开,光线涌进来,击碎了布雷戈的回忆。他结束冥想,睁开眼,提上大刀,直起身,来到场内。
随着他出现在竞技场中,观众席里掀起一轮新的躁动。有欢呼,也有嘘声,在圆形的竞技场外围形成一道音墙。这音墙能压碎荆棘谷令人窒息的热气。他只是随意地活动手腕,大刀随之小幅度挥舞起来,这样就让欢呼声更增进了一级。他不讨厌这种感觉,虽然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虚荣。没有战士可以抵御得到万众瞩目的诱惑。但是,布雷戈更希望在这些各个种族的观众中,有来自于自己出生小村庄的兽人。哪怕一个也好。他需要见证人。
在他正对面,数十米外的选手准备室,也打开了门。一个巨魔走出来。一股不同的声浪在观众席中升起。和光着上身,仅持大刀的布雷戈不同,这名巨魔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备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和物件。匕首,锤子,短柄斧,图腾,毒药罐,不同式样和色彩的面具,有的绑在腰上,有的收纳在肩上骨架制成的容器槽里,有的贴附在小腿外侧。但对布雷戈来说,最显眼的还是巨魔右边那支断掉了一半的獠牙。
那獠牙本该像左边那支一样,朝外侧突起,然后向上卷曲,直到牙尖几乎和眼珠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如今它只剩下不到两寸长,就像咬在嘴里的一小截椅子腿。但正是这样一截断牙上,却雕刻着大量古老的巨魔巫医语言,形成盘曲繁复的花纹。
十天前,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名巨魔的时候,就认出了他。在他眼里,别种族的人长相都容易混淆,但他不会忘记这断裂的獠牙,和这名巨魔的名字。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名字一直在被广泛的传播,不仅仅是作为巫医,也作为角斗士。人们从一开始就不断谈论,在这场角斗大会中,能不能出现可以阻止这名巨魔得到冠军的战士。
随之,关注者们惊讶于布雷戈的出现。这位没有任何名气的兽人冲入决赛的过程,不比迈开双脚跨越一道小沟渠更困难。观众喜欢看到惨烈的拼杀,一线生机中的反扑,甚至是遍体鳞伤者下跪求饶,但在布雷戈的比赛中从来看不到。每次入场费两个银币,却只能看持续不了一分钟的比赛,让他们感到不满,而这不满正是布雷戈力量的证明。到了决赛,流行的论调渐渐变换成:那名巨魔能不能阻止布雷戈得到冠军。
巨魔抬起头,朝观众挥手。很显然,他比布雷戈更享受于观众的注目。布雷戈可以接受这种差别。
如果得不到家乡的承认,那么至少也要得到救命恩人的承认。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获取这荣耀。
两名战士朝对方走去。
1
雨下得太大了。
乔贞一把抹掉右眼皮上的泥水,然后睁开眼。视线只清楚了一瞬间。积在眼睫毛上的雨点浸到眼窝里,让一切物体都裹在了一团气泡中。左眼的情况也差不多。总比什么都看不见要好,他想。三十秒前,树冠上垂下的一根藤蔓打在了右眼上方,幸好他预先撇过头,使得它没有直击眼球。
雷雨之夜中,在荆棘谷雨林里全速奔跑,很难不给自己添一点新伤口。锐利的叶片,粗韧的藤蔓,以及掩埋在泥壤中的动物碎骨,这些只不过是大自然最平凡的陷阱。幸运的是,在暴雨浇淋下,那些真正危险的肉食动物,大多窝藏在巢穴中。
但是,雨实在是太大了。乔贞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如果不时常用手背擦擦鼻子,那么连呼吸都难以进行。在身体右方的远处,乔贞能不时瞥见古拉巴什竞技场被闪电照亮的轮廓。他努力使自己不去注意那庞然大物。就在白天,它还热闹得像一个集市,城墙外布满了一圈小摊贩。但如今它只是一座黑色的巨大雕塑,仿佛随时会借势于狂风暴雨,朝这片林地压下来。
乔贞正在追逐一个人,而这个人显然比他更擅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奔跑。三番两次,目标都离开了乔贞的视线,好不容易才追回来。有时候乔贞以为这其实是雨帘造成的假象。但无论如何,他都得全力以赴,逮住这幻影。
当进入树冠特别繁茂沉重,遮挡了大量雨珠的林地中时,乔贞感到右腿开始不好使了。自从七年前的一次负伤以来,右腿就再也没有彻底恢复。如果不是足以竭尽体力的奔跑,这旧伤痛的后果就不会显现出来,但乔贞仍然痛恨这种身体不完全听使唤的感觉。
随着继续深入,打在身上的雨滴越来越少,乔贞开始看见逃跑者的脚下动作,能听见他的喘息声。他似乎比自己更疲累。两个人的步子都放慢不少。
“站住,伊多利,”乔贞说,”没必要跑。”
前面的人脚掌勉强挪动着,就像被糊在了泥土上。十秒钟后,他终于完全停了下来,弯下腰大口喘气。
“你做得对。不用再跑了。”乔贞说着,右手拔出匕首,一把甩掉从刀鞘口渗进去,然后挂在刃面上的水珠。
“别杀我,”伊多利转过身来,”你拔刀了,别拔刀啊。把那家伙收起来。不要杀我。”
“这是为了安全,我不会动手的。只要你老实些。”
“你想要我做什么?”
“金币,伊多利。五百个金币。你我都知道,它们不是你的。你把它们藏在哪?”
“我好不容易才挣到那笔钱。”
“挣来的和骗来的是有区别的。不要和我争论。你跑不掉的。那些地精不会让你上船。”
“天啊,只是五百个金币!对你们军情七处来说算得了什么?但那是我的所有了。你一辈子总该做一件好事吧?”
“我很佩服你的有趣逻辑。但犯罪就是犯罪。”
“如果把钱给了你,我会怎么样?”
“再也不用逃跑了。你犯的只是轻罪,更何况还没有动用那笔钱。只要合作些,我担保你不到三年就能重新自由了。如果现在逃跑,你就一辈子都没法回东部王国,而且不能动用五百个金币的一分一毫,因为我们迟早会找到它的。现在是我给你的机会。”
“我会化妆,就算削掉鼻子都行。就为了让地精认不出我。然后就能上船了。”
“就算能偷爬上地精的船,没有被他们绑上石头抛进海中央,一文不名地逃到卡利姆多,有什么意义?一个藏了五百个金币又不能动用的欺诈犯,和一无所有的欺诈犯,在我看来是一回事。你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我会一辈子都回不来?”
“因为你得罪了所有能帮助你的人。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五百个金币远远不能填满赊账和贷款缺口。你这辈子已经完了。”
片刻的沉默中,乔贞听到雨声在逐渐减弱。即便如此,在这样的环境下试图投掷匕首还是不明智的。
伊多利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你说的还是有点道理。我受够了。不想再逃跑了。”
“对,这样就……”
“但是我不会回到牢房的,”他说,“一分钟也不。”
话音未落,伊多利又转身奔跑起来。该死的!乔贞只能一拍右髋骨,追上去。
这第二轮追逐没有持续多久。伊多利在一棵大树下停住了,望着自己的脚下。他踩中了一样东西。起先乔贞以为伊多利是被圆石头磕绊了一下,然后才发现那是一枚枯叶色的圆卵。不,不止一枚。它们在树根附近绕成一圈。伊多利抬起头,不知所措,此时乔贞听到了一种急促的踏步声。他默念了一声糟糕,因为那足音不属于人类。
还来不及发出警告,乔贞就看见一头迅猛龙从密林中蹿了出来,跳起两米余高再落地,把伊多利扑倒,从他的咽喉中央撕下一条肉来。它仰起脖子把肉吞下去,然后再撕下一条,这一次是猎物的前胸。它没有立刻吃掉这一大块血肉,而是往前一抛,让第二头蹿出的迅猛龙咬住。接下来出现了第三头迅猛龙。它咬下自己喜爱的一部分咀嚼着,抬起头,粗厚的脖子中央因为食物滑入食道而微微凸起。
在被看见之前,乔贞尽量不作声地隐没到附近更茂密的树丛中。迅猛龙并没有追上来,这并不让他感觉到有多幸运,因为要活捉的目标竟然误入迅猛龙巢穴,踩破了产下不久的龙蛋,招致愤怒的家庭式报复,很快就将化为一堆白骨。
他把匕首放回刀鞘里,水珠从鞘口渗出。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选择在这样的雷雨夜进行追踪。这两年来,已经没有比任务失败更让他烦心的事情了。
2
乔贞从不在大清早饮酒,但是今天他破例了。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淋了雨后就入睡,今天早上起来,身子很凉;一些酒液可以让身体暖和些,也可以掩盖水手之家旅店窗外有人剖鱼的臭气。他举起酒杯,略微低头,一片树叶残渣掉落下来。
昨天夜里实在太疏忽了。过早露出匕首,惊吓到了诈骗犯伊多利。说服过程也太急躁。再加上不那么灵活的右腿。这两年来,一切都在变。老人急速地衰老下去,几乎不再出现在社交场合;达莉亚愈加深居简出;马迪亚斯被送到了远远超过乔贞权力所及的地方。乔贞明白自己也在变。这变化影响他的生活有多大,还不清楚,他只能让自己竭力工作,仿佛能让工作压力把这些变化压榨得消失。
对任何军情七处探员来说,藏宝海湾都是一个积聚工作压力的好地方,这是因为除了他们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是来这里寻放松的。这种享乐情绪起着微妙的平衡作用,让没有任何势力能够独占的藏宝海湾,不会完全沦为各种族犯罪者的天堂。这里的建立者,地精大财主们,与其说管理这里,更乐于用自己的财力来引导游戏规则。
最近召开的古拉巴什竞技场角斗大会正是引导方式之一。但是,目前它还不是乔贞要关注的重点。
“客人,来些新鲜的鲨鱼肝吗?刚刚才剖好的。”一名女地精服务员走到乔贞身边。
“不要。”
“这位客人,您吃得很少呢。”
“比起鲨鱼肝,我更愿意用别的东西填肚子。”
“可是您吃得真少,这几天都是。”
地精对于消费习惯是很敏锐的。乔贞发现她在用充满疑虑的眼光打量自己,虽然嘴边还挂着笑容,尖耳垂上的硕大贝壳耳环发出黯淡的光。一个居住了一星期,把消费控制在最低限度,几乎没有参加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来访者的独身客人。这不利于掩藏身份。
“我要留些钱看竞技大会决赛。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一张决赛门票不值多少钱吧?”
“决赛可不只是一张门票。还有连带的东西。”
“那您说,还有什么呢?”
“你说呢?”
“哎,我可不知道。您看我整天有多忙啊。”
“是这个,这个。”乔贞做了个投骰子的手势。
“噢——那您好好玩。”
服务员离开了。乔贞不知道这个谎言是不是足以解除她的疑虑。她也许很快就会把对这个客人的怀疑,通知旅店老板。昨晚的失败,让乔贞对当前的自己不太有信心。如果要假扮一个竞技场地下赌局的参与者,他觉得自己或许还少了一种邋遢、神经质的感觉。
今天他打算在早饭过后,立刻加紧对伊多利在藏宝海湾行迹的调查。但是有一件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
三个年轻人出现在水手之家门口,他们先在门边观望了一下,确认里面没有什么比自己更狠的角色之后,才迈开脚步踏进来。这类人大多是坐着下等舱,从各地来到藏宝海湾,以成为专业扒手集团或者是赌场保镖的一员为志向的小混混。为了被真正“内行”的人看中,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表现出一定的蛮横和嚣张,但又不敢太过招摇。
乔贞嘬饮了最后一口酒,准备离开,但是三个小混混站在了他的桌前。
“什么事?”他抬起头。
领头的小流氓神经质地抽了抽鼻子,右手食指和中指来回在桌面上敲动。为了引起注意,这些人会找上看起来没什么靠山的人下手,如果真是那样倒好解决,只要找个阴暗角落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因为他坐了下来,对乔贞说:“我好像见过你。”
乔贞盯着对方。
“我不认识你。”
“你是暴风城的人,对不对?我见过你,一定见过你。班杰,你说是不是?”他回头对较瘦小的跟班说,“就是那次,治安局到运河区抓人,我和你都吃了不少苦。”
“我记得,记得有那件事。”班杰说。
“你这家伙就在那儿,”领头流氓指着乔贞,“站在最后面,给手下打信号。一定是你。”
乔贞回想起来,三个月前他确实指挥过对运河区黑帮聚会的取缔活动。
“你是给暴风城做事,专门抓人的,对吧?”
流氓故意提高了音调。另外几张饭桌上,有客人望了过来。
“给暴风城抓人?小兄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少来这一套,我知道就是你。当时还对着我们乱开枪,打中了好几个兄弟。”
一派胡言,我从不带枪,乔贞心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找碴的流氓,认定要找他的麻烦。小流氓想收拾掉眼前这“给暴风城当差的”,好提高自己在道上的声望。无论有没有收拾错人,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认定了对方如果真是暴风城的密探之类,就绝对不敢在这里暴露身份。
这就是没有任何一个军情七处成员愿意主动到藏宝海湾执行任务的原因。在这里,你永远都是守势。相反,犯人们要逃过追击却很容易,只要能登上暴风城没有搜查权的地精船只就行。
两个跟班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乔贞身后。
“怎么不开口?心里有鬼?”领头流氓说。
乔贞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必须寻找一个办法,中止流氓的骚扰,又不让周围的客人怀疑他的身份。柜台里的地精老板,一边擦洗杯子,一边把视线投向这边,高高翘起的嘴角显得饶有兴味。
就在这时候,酒店里突然黑了下来。伴随着沉重的踏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把门全部挡住了。他弓腰挤进店里之后,不再处于逆光位置,人们才看清楚来者是一名兽人。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像久经磨砺的岩石,脖子上挂着一串带有无数十字划痕的木雕念珠,背后背着接近一人宽的大刀。当刀刃把阳光呈放射状投射在酒店各个角落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谨慎地望着这名来客。背对着门口的流氓转过头,然后身子明显后缩了一下。
乔贞认得他。现在,几乎藏宝海湾的所有人都认得他:角斗大会的夺冠热门,布雷戈·血喉。当他在竞技场中央的时候,这屋子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会在观众席上不顾一切地对他欢呼,为他的残酷、狂热和血性而疯狂;但是在现实中,不再有观众席的隔阂,这些人就万分惧怕布雷戈,生怕他身体周围的空气会剜伤自己。人们喜欢把斗士囚在竞技场中,享受安全、无害的娱乐。
“布雷戈大人,要用早餐吗?”就连地精老板的声音也显露出一丝犹豫。据说,布雷戈每天凌晨都会去可以眺望藏宝海湾出海口的山顶静坐一个小时,然后才回来开始一天的程序。
“和昨天一样。”布雷戈把两个银币扔到柜台上,然后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在那个座位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挪了挪椅子。老板给服务员打了个“快些”的手势,不到半分钟,一大碟鲨鱼肝和一整壶酒就送到了布雷戈的桌上。人们知道用目光打扰布雷戈进食是不明智的,便纷纷忙自己的事去了,但弄出来的声响比布雷戈进来之前小了很多。
眼前的小流氓还在发怵,乔贞想利用这个机会。他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如果小流氓识趣的话,就应该理解其中“有麻烦的人在这里,要解决问题就换个地方”的讯息,偷偷跟着他。
但他显然比乔贞想像中要愚蠢得多。
“嗨,你要去哪?我们的事还没完。”他一把拉住了乔贞的手腕,身子没完全站直,膝盖后方还顶在椅子边缘,眼睛瞪得非常大,说话声音尖锐得不自然。
这小子吃错药了,乔贞想。看来他想朝周围表达这个意思:就算有布雷戈在,我也不会退缩,因为我有真胆子,你们这些人都好好看着。他直直地盯着乔贞,眼神却摇荡不定。
乔贞把手腕往回收,小流氓又使劲拉住。看来他是蠢得没法会意了,那么就让他吃点苦吧。
硬物叩击桌面的响亮声音,把客人们的视线都引向乔贞那边。他们看见乔贞隔着刀鞘握住匕首,把刀柄垂直砸在小流氓的右手拇指上。乔贞手腕旋转了一下,一种让人不快的扭曲声从刀柄下传出。小流氓嚎叫一声,跪倒在地上,右手肘撑着桌面,手掌在桌子边缘外抖动。
乔贞略微弯下身,对他说:“你选错地方,也选错人了。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到闯出名声的时候,可惜你不是。要是听懂了就快滚出去,如果没听懂的话,藏好你的下一个手指。明白了吗?”
满头大汗的流氓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两个跟班连忙赶上。
这时候,乔贞发现店里的大部分视线都投在了自己身上。他能读出这些人的意思:他要么是一个纯粹的暴徒,在布雷戈面前也不要命地装横,要么是一个真正有来头、有靠山的家伙。不管怎样,他不是轻易惹得起的。
这样虽然不会完全排除他们对乔贞的怀疑,但是让恐惧压抑住怀疑,也很不错。但是,乔贞发现布雷戈也望了过来。他们的眼神交汇了。
那是一对充满野性的危险眼睛。布雷戈在打量他,但乔贞明白,他并不是会对周身一切有威胁的事物横开杀戮的兽人。所有观众都低估了他,把他仅仅视为暴力的化身。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他会谨慎地选择对手,并且充满敬意。他不在乎周围弱小的人群是不是害怕自己,因为他不屑一顾。
布雷戈转过身。乔贞坐下来,拿起酒杯。
3
夜里,乔贞仰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在夜间的藏宝海湾进行调查是愚蠢的行为。黑色的浪拍向石崖,把水珠碎裂的余音,抛进藏宝海湾每个黑暗、肮脏却又充满狂喜的角落。
有人在叩门,那是乔贞熟悉的节奏。他一起身,打开门,一个瘦小的身影蹿进屋,立刻把门闭上。
“您为什么要把他的指头给弄断?他会拿我出气的。”这个人说。
“就因为他现在和你一样了?”
“这事一点都不好笑。乔贞大人,您该多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没事的,班杰。你是安全的。”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在这个地方,就连您也不安全。”
对方正是白天的小流氓跟班之一,班杰。像乔贞接触过的大部分线人一样,紧绷的肩膀和充满疑虑的眼珠,让他在任何环境下都显得格格不入。他们都是无法把握自己未来的人。
“正好,让我看看你的指头。”
乔贞捉起班杰的右手,观察他的大拇指。虽然和皮肤颜色很接近,但那明显是一截假指。
“关节附近都熏黑了。怎么回事?”
“用‘晚餐’的时候不小心烧到了。”
乔贞瞪了他一会儿。“下次把手收进口袋里再用那玩意。”
“我能坐下吗?”
“坐吧。”
班杰慢慢坐在椅子上,呼出一口气。他眼窝深陷,太阳穴边的毛细血管很突出,显得皮肤很薄。典型的“晚餐”上瘾者。
在所有控制线人,和他们进行交易的方式之中,“晚餐”是乔贞最不喜欢利用的一种。这种用特别培植的幽灵菇粉末、墓地苔根茎,以及极少量丧命草制成的灰绿色粒状物,经过烘烤后,会发出让人产生强烈幻觉和快感的烟雾。因为有让人临时失明数分钟的副作用,为了避免麻烦,上瘾者们总是在夜里享受它,因此称为“晚餐”。一般来讲,军情七处为了逼供,可能会强行让犯人染上这玩意,但是不大愿意把这方法用在线人身上——他们需要相对理智的头脑。但是班杰,远在接触七处之前,就已经是上瘾者了。
“乔贞大人,我妈妈怎么样?你最近有去看她吗?”
“你问题太多了,班杰。今天你情绪很不稳定。你到底是来给我情报的,还是来找我麻烦的?”
“我只是问问。上次您答应要给她送些药去……”
“放心好了,我们给她请了个护士。不要怀疑我,班杰,你负担不起这后果。等这件事结束了,我找人护送你回暴风城,你就会知道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
班杰那早就对儿子失望透顶的母亲,独居在暴风城。五年前,班杰硬要拿走家里最后几件珠宝的时候,被愤怒且绝望的她切断了大拇指。这个让充满悔意的儿子记挂着的母亲,从乔贞的工作角度来说,只是控制线人的双重保险而已。
“好了,我们开始正题吧。赌场里有没有什么发现?”
“乱极了,乱极了。都是因为角斗会的决赛快开始了。每天都涌进大量赌金,包括现金和抵押物。现在的押注情况大概是五五分,但是支持布雷戈的人增加得更快……”
“我对押注情况不感兴趣。我要找的是伊多利从暴风城骗走的五百个金币。”
“这可太难为我了,乔贞大人。说实话,五百个金币在这样的赌局里,只是这个。”班杰抠了抠小指的指甲盖。“您是不知道那些地精大户有多疯狂。而且,伊多利可以用假名,还可以同时把赌金分成一百份。更别提他可能已经赢过上一次的赌注,钱生钱了。”
“他不会有这个时间。”
“也许是没有,但是我只是想举个例子。我在赌场干了这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混乱、可怕的赌局,而且……竟然有角斗选手在用假名给自己下注,买输赢的都有。赌场上头的人根本不关心这些事,因为他们只要能从赌资里抽取费用就好。这方面我没办法追究进去,乔贞大人,我没那个能力。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您,从这样的赌局里找出只属于一个人的五百个金币,根本不可能。”
乔贞知道从地下赌场寻找突破口,是不大可能的。他只是猜测,生性冲动的伊多利,会赌这么一把,好有足够的财力来保证自己的自由。
“你还是要继续给我留意。另外,昨天我跟踪伊多利的时候,看见他拐进夜鲷巷口的一栋白色小房子里,又很快就出来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班杰思索了一下。“是不是旁边有个小药铺的白房子?”
“没错。”
“您没有进去看看吗?”
“我知道怎样做才安全。”
“那是‘死神女士’的地盘。您竟然不知道。”
“‘死神女士’?听起来像装模作样的无聊帮派。”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一个人的绰号。那个地方我没进去过。夜鲷巷在藏宝海湾的最下层,我通常不去那儿……如果您想进去那屋子,小心一些。”
“我现在就打算去。你也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班杰耸起身子。
“为了证明你没有胡扯。”
“如果您坚持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但是如果有人看见我和您一起行动……”
“我们保持些距离,你只要带我回到那屋子的门口就行。然后你爱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可是……”
“班杰,”乔贞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小布包,只有半个拳头大。“你今天很多多余的问题。不想要这玩意了?”
班杰的喉头蠕动了一下,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更加突出。每当这种时候,乔贞就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一些错觉。在军情七处工作这么多年,他从未失去过方向。但这两年来,忙碌的他开始有些厌倦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害和操控他人本是家常便饭,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负罪感?
不能想太多,他对自己说。片刻后,他和班杰走出了旅店。
藏宝海湾就像悬挂在海崖外的巨大鸟笼,而且还在不断扩建。水手之家旅店在中间层,无论白天黑夜都很热闹;但混乱和疏离,却逐渐渗透入鸟笼的下层。越往下走,房屋越简陋,脚步下的木板越不牢靠。随处可见各类鱼的残骸,都是在运输过程中落下的,它们让每一根木头都沾染上永远不会消逝的腥味。在狭窄的过道上,如果随便落脚,很可能就会踢中流浪汉或者醉鬼。大部分住户用低劣的鱼脂点灯,从海面上望过来,就像一头有千百对幽白眼睛的无名海兽,攀附在海崖上。最下层几乎都是打渔人居住,各个种族的人都有,他们把一网兜一网兜的新鲜鱼货送到中上层,供通宵不眠的享乐者们食用,或者是送到船上。乔贞觉得,即便把整个暴风城的兵力都调过来,也无法管理藏宝海湾。它几乎是纯粹的无序,它的生存准则脱离于任何成文的法规。
班杰走在乔贞前面近十米处的地方,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终于到了目的地,夜鲷巷口的白色屋子——最下层照耀不到多少月光,在黑夜里,它变成了墨蓝色。班杰突然回过头,再也不顾有没有人目击,径直走到乔贞面前。
“乔贞大人,那个……”
乔贞再次掏出棕色小布包,打开,里面还分成两个小袋。他把其中一袋递给班杰,班杰用双手捧住。在把剩余的一袋收回去的时候,班杰盯着乔贞的手指。
“我还会呆一段时间,不久之后会再找你。你要更卖力些,才能得到另外一半。”乔贞说。
班杰急促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去。“记得不要又烧到手指”,乔贞说,但不确认班杰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警告。
他抬头看看眼前的屋子。没有门牌,没有招牌,只有一道小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右手放在随时可以拔出匕首的位置。这不是安全的做法,但是他没有选择。到藏宝海湾执行任务,是没有后援的。
里面首先是一道走廊。乔贞弄明白了,这里面的结构类似廉价旅馆,窄小的走廊两侧分布着一些房间。某些房间里幽暗的光,把走廊照亮了一小部分。
乔贞走进去不远,就看见三个人蹲坐在墙边。他们闭着眼,眼球在眼皮下转动,脖颈软弱得似乎抬不起头颅,双手屈在胸前打抖,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是刚刚用过“晚餐”,并且进入了失明状态的人,乔贞想。这三个人看上去几乎没有区别,既像畸形的三胞胎,又像墙壁上突出的三座残缺的雕塑,或者三个僵死的幽灵。走过他们的身边的时候,乔贞觉得他们的眼睛正透过紧闭的眼皮来打量自己。他一点也不想了解“晚餐”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幻觉。
在接近第一间发出微光的房间之时,乔贞闻到了消毒药水的气味。他往里看,这摆放了三张小床的房间里,睡了八个人。最中间的那张床上,一个孩童夹在父母中间躺着。他没睡着,略微抬起身看看乔贞,头上围着一圈染血的绷带。乔贞转过脸去,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都是这样。各个种族的人,在带有强烈消毒药水气味的屋子里休息着。从衣着来看,他们只能是属于藏宝海湾最下层的居民,毫无疑问。看到乔贞,他们大多没有任何反应。
乔贞以为这里是诊所或者收容所,但并不肯定,因为接下来他闻到了尸臭。
4
乔贞抽了抽鼻子。这尸臭显然来自于类人生物,而不是海鱼。他继续往前走,在走廊转角处,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乔贞反射性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把他的背部推在墙上。举起匕首后,他才靠着微弱的光芒,辨认出对方尖锐的下颌上面探出的一对獠牙。那是一名巨魔。
“喔,兄弟,你要干嘛?”巨魔盯着几乎竖在眼球上的匕首,脖子猛往后缩。他右手捏着一把镊子,腰间围着已经很难看得出来是白色的医用围裙。
“这是什么地方?”虽然对方极力畏缩,但乔贞并没有减轻手上的力道。
“你不知道?谁带你来的?……小心点,我的牙齿,你要割到它了。嗨,你看上去不像‘晚餐’瘾头上来的样子……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图沙,说过多少次出出进进不要那么大声响,你总让我安不下心……”一名人类女子从最里面的房间探出身来,对眼前这一幕显得迷惑不解,但并不特别惊慌。“喂,这是在做什么?你是谁?”
“我发誓,不是我带他进来的,歌洛卡小姐……”
眼前这两个人似乎已经适应了类似的场面,身上却不带什么危险气息。歌洛卡三十岁左右,穿着比巨魔那件要干净不少的白围裙。她盯着乔贞,那眼神就像是要把胡乱闯入花园的顽固小孩赶走。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有一些尸臭从她身上传出来。
乔贞有些想明白了。“这里是……医院?”
“不是,但我这儿比医院包办的事儿多得多,也更需要安静,你这家伙闯进来的时候难道不看看两旁边?有多少人在睡觉?现在把我的助手放开。”
歌洛卡压抑着嗓门,语调却很严厉。乔贞把压着巨魔图沙的手放下来,周身不自在。他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就像胡搅蛮缠的鲁莽酒鬼。
“兄弟,你的手可真有劲儿。”图沙说着,揉了揉方才被压住的胸口。
“图沙,你给我回去干活。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是的,歌洛卡小姐。兄弟,你的灵魂真是愤怒得吓人。放轻松,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尽管对她说,呆会儿见。”
图沙溜回了他走出来的那间房。乔贞把匕首收回鞘里。
“那么,”歌洛卡打量着乔贞,“你是什么人?那身衣服真干净哪。不是这儿的人吧?”
这么直接的问话,反而让乔贞不好开口,而且方才那一幕多少搅乱了他的思维。
“不回答的话,我只好请你出去了。不过奉劝你把外套留下,在夜鲷巷穿这东西出没,会被打劫的。”
歌洛卡话语里古怪却又直白的诚意,让乔贞放弃了谎言。“我叫乔贞,为维护暴风城的法律而工作,有些话想问你。”
“暴风城?”歌洛卡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跟踪伊多利的人是你吗?”
“看来我没找错地方。是的,我跟踪过他。你是他什么人?”
“进来再说。”
歌洛卡走进房间,乔贞跟了过去。他知道尸臭是怎么来的了。这间稍宽大的屋子中央,有一具人类尸体摆放在长木桌上。那是一个瘦弱得不像话的中年男子,胸腔到腹部几乎是垂直着凹陷下去,周身布满大大小小的瘢痕。尸体上插着一些管子,把血液导引到木桌旁的容器里。简单的防腐处理步骤。
“你应该也是看惯了这种东西的人。”歌洛卡拉动木桌前的黑帘子,把尸体遮住,然后打开侧面的一扇小门,走进里屋。“到里面来。”
那是一个没有什么色泽,而且特别拥挤的小房间。工作桌上摆着大量的文件,文件后面埋着医学书籍,还有几个脑颅模型。靠着墙边的是勉强可以把脚缩上去的小沙发。消毒水的气味非常重。桌沿上有一支烟管,歌洛卡把它拿起来,抽了一口,然后又放下。乔贞发现她的步伐和整个身体动作,总是显得匆匆忙忙,仿佛奔赴重要约会之前做各种无聊小事来平静心绪的人,说起话来也非常急躁。他想起班杰的话:“那儿是‘死神女士’的地盘。”死神女士?指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这个绰号也太不贴切了点。
“这尸体是哪来的?”乔贞问。
“这个月第二十宗了。没有图沙在的话,我连三分之一都处理不了。”
这个似乎省略了太多步骤的回答让乔贞不解。歌洛卡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你听不明白?果然是外人啊。告诉你好了,这些尸体都是藏宝海湾下层地带过日子的人。”
“他们的亲属支付得起防腐费用?”
“亲属?别开玩笑了,他们全都无亲无故。到这儿谋生,死掉了,尸体不能放着不管,那些地精商人们就会出面。”
“我还不知道地精商人也会搞慈善活动。”
“慈善才怪了。他们觉得,埋进土里嫌太麻烦,扔到近海又会让鱼群的肉质下降,所以就把这些尸体带进远航货船的舱底,到大海中央再扔掉。在这之前,就要雇佣我这样的人做些简单的处理。”
“那些睡在走廊房间里的都是什么人?”
“刚到藏宝海湾没多久的。当然啦,都是下等舱和货舱来的。他们的老板委托我暂时安置他们。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会变成尸体回到我这里。我把活着的他们接上岸,又把死着的他们送上船。这触犯了你们暴风城的多少律法?”
“那可不少。不过,我们管不着。”
乔贞本想说“原来你‘死神女士’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但还是忍住了。歌洛卡显然不享受于这样的生活。没有人会。歌洛卡有着直爽有神的眼瞳和飞快的语速,但是乔贞能在她的眉间找到深深的疲惫。
“我明白了。还是说伊多利吧。”
“他提过有人跟踪他。我就知道有人会找上门来,那混小子总是给我带麻烦。不过,幸好你是帮暴风城办事的人,不是债主什么的。说吧,你把他怎么样了?抓起来了吗?那样最好……”
“他死了。”乔贞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你说他……”歌洛卡的眼睛垂下一小会儿又抬起来,方才的滔滔不绝变成语无伦次。“你这么说……可是……”
“我跟踪他到了雨林里,然后……”
歌洛卡用一个耳光打断了乔贞的话。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乔贞惊愕不已,不是为自己被打了耳光,而是因为这一巴掌没有任何愤怒,只是显露出歌洛卡的不知所措。
“不要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她低着头,“我不准你告诉我。”
“你想一个人呆一下吗?”
“不用了。”她深呼吸了一次。“这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总会有这一天。这傻小子。”
“那么,他是你的……”
“弟弟。”
歌洛卡抬起头来,眼神不安地在屋子里游荡,有时又好像思索东西一样盯着某个角落。从表情看来,她并不显得悲伤,甚至有些冷漠。但在乔贞看来,她这样的反应,很大程度上是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消息的结果。
“从不听话的弟弟。从小就是。”她说。“其实,我本来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你们的人是不是早就想抓他了?”
“他是诈骗犯,名声很不怎么样。”
“我早就知道他会干上这一行。小时候他就能想出上百种办法从爸妈那儿骗零钱。”
“我们一直在观察伊多利,因为他和不少比他更危险的人有联系。但这次我们打算行动了,因为他骗走了非常敏感的一笔建设资金。”
“有多少?”
“五百个金币。”
“怪不得他兴奋成那个样子。”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盯着乔贞说,“你是在怀疑我拿了那笔钱,对吧?”
“确实如此。就算你不提和他的亲属关系,我也会怀疑的。我会不会现在把你带走,要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发言。而且,不要说谎。”
“不说谎?好,我能做到。告诉你一件事吧。刚才我还后悔着不该打你一巴掌,但现在我不后悔了。”
“随你怎么想,现在的焦点不在我身上。”
“他没有把那笔钱交给我。也没有告诉我藏在哪里,其实我也没有问他。”
“那他和你谈了些什么?”
“他就说,他有钱了,要出头了,不过情况还不太稳妥。告诉你吧,伊多利总是在利用人,虽然方法很笨拙。他才不会为了分享骗到五百个金币的喜悦什么的,就跑来找我这个姐姐。那天下午,一见我听烦了他的牛皮,他就把找我的真正目的抖出来了。”
“要你帮着他登上地精的船?”
“对,你怎么知道?”
“我们对地精的船只没有搜查权。”
“原来是这样。他想让我用运送处理过的尸体的机会,把他一起送上去。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他?”
“首先是做不到,风险太大;然后是我不愿。主要是我不愿意。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主要弄清楚的就是这件事,但是……”
“那我现在也只能说这些了。都是实话。你相信我刚才说的,还是要用镣铐什么的把我带走?”
“我不打算把你带走。”
“那好,如果没有别的事,你能不能先离开?我今晚必须忙完这件活。反正我是离不开这个地方的。”
乔贞假装成考虑的样子。他看出来,弟弟的死讯给歌洛卡带来的焦虑情绪,正慢慢浮现出来。她要尽快把眼前的陌生人赶出自己的生存空间,赶得远远的。
“那好。今天就先到这里。”
乔贞走出房间,替她关上门。穿越走廊的时候,他朝图沙的房间看了看。正在缝合一具尸体的图沙,朝乔贞挥了挥手。原先走廊上三个进入失明状态的“晚餐”上瘾者已经不见了,就像幽灵潜入了空气中。拥挤卧室的房客们在熟睡。乔贞的脚步声很轻。
他现在更加不确信伊多利会把金钱投入赌局了。如果偷渡离开此地,那么他是无法拿到赌金的。在推断这个结论的时候,乔贞发现自己把歌洛卡说的话全部默认为事实了。按道理来说,他完全不该相信她。她是为黑暗工作的人,和伊多利是亲人,而且也没有经过任何逼供手段。
但乔贞就是很难怀疑歌洛卡。她化了一点点淡妆,大口吸烟解除焦虑,急匆匆地奔赴在无名者的尸体之间,努力抑制天生的高音调和快嗓门,免得吵到熟睡的人们。三个瘾君子选择了她屋子的走廊来享用“晚餐”,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便眼睛暂时看不见,他们在这里也是安全的。
走出充满浊气的屋子,乔贞觉得似乎咸腥的海风也变得清澈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急切地想回到藏宝海湾的中上层去,回到水手之家旅店的卧室里。像歌洛卡一样的人,以及他们的尸体,就这样沉浮在藏宝海湾的最下层。
5
离决赛还有两天的夜里,乔贞第一次来到了藏宝海湾最上层。一栋船首式样的阁楼突出海崖外,在四名地精卫兵前后陪同下,他沿着红檀木楼梯,攀了上去。这是藏宝海湾的建立人,同时也是角斗大会的主办人,地精大财主宾其修克的住处。半个小时前,他派出这四名卫兵,在水手之家旅馆找到了乔贞,将他带来。
虽然武器被收走了,但是乔贞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如果地精想解决一个人,是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任何种族都有把杀戮仪式化的行为,比如繁复的公开处刑,又比如用特殊的方式进行个人报复,但地精没有。也许这是因为他们处理一切事物,都像现金交易那样干脆便捷。
乔贞进入阁楼顶层,看见宾其修克坐在矮小的办公桌后,双腿交叠搭在放着一大碟焦糖色布丁的桌面上,鞋面上的宝石非常耀眼。在他身边,站着另外一名打扮类似的地精。一看见乔贞,宾其修克把嘴里的勺子拿出来,放回碟子里,用手指弹了弹,让它旋转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啊,乔贞先生,”他指示卫兵离开,“谁能想到您也会光临此地?如果这也是我举办这次角斗会的成就之一,那真是太……里维加兹,你说我该怎么形容?”
“激动人心。”他身边的地精说。
“对,激动人心。上次我俩见面的时候,您的面色要好得多。军情七处真不是适合工作的地方。”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比现在还要高一些。”乔贞说。
一年前,乔贞带领十数人到藏宝海湾港口搜索藏匿了逃犯的可疑船只,但是被宾其修克阻止。“先生们,我万分支持你们的工作。但是这批货船十分钟以后就要离港了,所以我只能给你们十分钟的搜查时间。这些都是贵重的粮食,要尽快运往艾泽拉斯各地饥饿孩子们的口中呐。”发表着奇怪演说的宾其修克,背后有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地精卫兵,乔贞只能与同伴撤退。这只是军情七处无数次在藏宝海湾吃亏的例子之一。暴风城曾经派出官员来交涉,要和宾其修克订立批准搜查船只的协议,但屡次遭到拒绝。
“不是做交易,就请不要上我的船。”每次谈判的最后,他都留下这句话。
这时候,乔贞看见四名卫兵都走出了房间。
“怎么,宾其修克,你的谨慎到哪去了?”他说。
“我可是很看重人身安全的,不过,我不需要他们。因为我有更好的保镖人选。”宾其修克提升了声音。“沃苏瓦,来和乔贞先生打个招呼。”
屋子侧面的拉门打开了,一名巨魔从小房间里出现,来到地精的办公桌前。他右边断裂了一半的獠牙非常显眼,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您不认识他吗?断牙的沃苏瓦,一位广受崇拜的巫医,将在决赛中迎战布雷戈·血喉。噢,应该说是布雷戈挑战他才对。”
乔贞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在布雷戈以连串压倒性的胜利引起注意之前,沃苏瓦是被讨论得最多的夺冠热门,因为他已经至少有二十年的名声了。据说他一直游历在艾泽拉斯各个荒僻的角落,许多冒险者都以能和这位同时具有猎手、刺客、巫医身份的巨魔会面为荣。也曾有人猜测过他已经在荒野死去,但如今又如此高调地出现在藏宝海湾,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沃苏瓦,你在七处的档案上。”乔贞说。“听说你一直是个不合群,只喜欢呆在山洞里花一整天磨毒药的人。从没有人想到你会和宾其修克走在一起,你知道,地精可都是些派对狂。”
沃苏瓦走向乔贞。即便弯着身体,他仍然比乔贞高出一个头。他伸出右手。
“你好,乔贞先生。我们来按照人类的礼节,握个手。我诚心欢迎宾其修克大人的每位贵客。”
乔贞握住沃苏瓦的手。他身体周围有乔贞所闻过最复杂的药草混合味道。
“对,就这样。现在,让我们再像人类一样,摇一摇。”
他的指节紧紧压在乔贞的虎口上,带着他的手慢慢上下摇动。
“你的灵魂必须要非常谨慎,千万别急躁,乔贞先生,你的手腕太紧绷了些。让我们以礼相待;手不要晃得太快,也不要太用力。否则,我拿不准自己指甲里的一些东西会不会溢出来。它们都非常不听话,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藏着。它们会游进你的血管和脊椎,那可不怎么好受。所以,现在我们再小心地把手放开。别急躁。”
沃苏瓦放开了乔贞的手,回到办公桌前,略微伸展一下身子,俯视着他。
非常聪明的威胁方式,乔贞想。
“看,这就是沃苏瓦,一位重礼节的绅士。”宾其修克说完,干笑了两声,舀了一勺布丁吃掉。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要叫我来。该不会就为了让我们俩认识一下吧?”
“当然不,乔贞先生。”宾其修克把腿放了下来。“我有重要的话想和你谈。”
“说吧。”
“你选择了错误的时间来到这里。”
“哦?刚才你还说欢迎我,不是吗?”
“里维加兹,把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念给乔贞先生听。”
里维加兹从背后拿出一份文件,开始阅读起来。那是一系列简单的支出报告,涉及巨大的数额。交易内容主要是武器装备,以及关于角斗大会的支出。两分钟后,宾其修克挥手示意他停止。
“这是我三个月以来的主要支出,里维加兹大概念完了一半。您有什么感想?”
“大家都知道你是有钱人。你不需要单独给我证明这件事。”
“别装模作样了,乔贞先生。为什么你们军情七处的人都不会直白一些说话?你注意到了我在交易什么东西,乔贞先生。你都听到了。”
乔贞暗自计算着交易记录里武器装备的总额。“在我听来,你在组建一支军队。”
“对,军队!我喜欢这个词。不是保镖,不是警卫,是军队。不瞒你说,我几乎耗尽了毕生的积蓄——差点连这栋阁楼的养护费都扔出去了。我做了非常大的牺牲,乔贞先生。”
“你要和谁开战?”
“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我希望有一个稳定的艾泽拉斯,大家高高兴兴赚钱。即便那不可能实现,我也希望至少能有这么一块不受世间纷争的地方,一处凡间的天堂,让所有人可以平等地交易。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建立了藏宝海湾。”
“平等,天堂?藏宝海湾?宾其修克,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无趣的笑话。定时收集无名无姓的尸体到大海中扔掉的地方能叫天堂?”
“这就是我们之间认知的不同了。在这里,每个人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为之负责,这就是最公平的律法。不管你信不信,在下层的人,是他们选择到下层去的。我宾其修克,作为这样一个世间奇迹的创立者,有义务保卫它不受愚蠢的种族纷争侵害。”
“说得简单些,你想做一个国王。”
“谈什么国王!你低估了我的心智,人类!”宾其修克突然激动起来。“我的名字,和我的军队,会把藏宝海湾带向永远的繁荣。不远的将来,你们会渴求着进入这个天堂,即便整日跪拜磨破膝盖也心甘情愿。强大的保护力量,需要强大的领导人,非常不幸的是,世间的人们用他们鄙俗的眼光看待我们地精,认定我们缺乏勇武、威严的形象。我想到了天才的办法来解决这一点,那就是这次角斗大会。沃苏瓦会轻易获得冠军,他的威名会广播天下,让他拥有我的军队未来领导的真正素质。”
“毫无疑问,宾其修克大人。”沃苏瓦说。
乔贞知道宾其修克的话并非妄言。从班杰说出的地下赌场投注金额,就能推断出这次角斗会影响有多大。从表面上来看,它仅仅是藏宝海湾的一项大规模娱乐,但是在全艾泽拉斯的地下世界,它的影响会是空前的。不过,让乔贞真正惊讶的是:一名地精商人竟然起了做独裁者的念头。
“嗯……真是了不起的规划,我打心底佩服。为什么我有幸得知这些?”
“现在正在藏宝海湾最繁荣的前夕,而你,一个军情七处的人,却出现在这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虽然还不清楚你来做什么,但是我想:军情七处,暴风城,不希望看到我们繁荣。这让我非常,非常愤怒。但是,我的心仍然是博大无比的。这是我给你的选择:视乎你的表现,你或许有机会成为将我的伟大信念传播出去的第一个人类,又或许成为一具尸体,而我的这番话已经足以让你的灵魂得到救赎。这个未来的天堂,会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从没想过竟然有被地精拉拢的一天。”
“你和普通的人类不一样,乔贞。内心里,你其实是认同我的。虽然有了沃苏瓦,但我还需要别的人,来体现藏宝海湾将是所有种族天堂的概念。老实说,一年前我们那次不愉快的相遇后,我曾经想过,不愿第二次见到活着的你。为了确保不会失手,我派人调查了你的背景。你的经历可真是辉煌,乔贞,而且你并不是军情七处那老不死的走狗。”
“不要信任我,”乔贞说,“我警告你,不要信任我。”
“没错,你还远远没有赢得我的信任,那就是我给你时间的原因。你需要一个天堂,乔贞,因为你是一个孤独的人……非常孤独。我知道有人曾经让你不那么孤独,但是……那也只是过去。”
宾其修克的话越来越超出乔贞的预料。他觉得大脑深处有一种沉重的声音在回荡。自从和沃苏瓦握手开始,事情就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你自以为知道些什么?”他有些激动。“关于我,你什么都不了解。”
“给你一点提示,”宾其修克说,“我想想看……糟糕,我又忘了。里维加兹,那个名字怎么读来着?”
“鲍西娅·维斯兰佐。”
这个音节像钉子一样刺进乔贞的大脑。
“对对……!漂亮的名字,我喜欢。不要装模作样了,乔贞。你一直像所有低俗的人类一样,用鄙夷的眼光望着我,但是这一刻我在你的眼底看到了光芒。若不是这大量的军火交易,我还不会找到她……简单地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军火交易。地精的军火交易,绝不会是什么正规的官方渠道。这个不详的词和鲍西娅连接起来,让乔贞的大脑一片混乱。两年前鲍西娅抛弃圣骑士身份奔赴前线,理应已经成为一名普通的步兵才对。
“她呆的地方不是那么安全……我不应该说更多了。”
乔贞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几步。沃苏瓦上前拦住他。
“你的灵魂要谨慎,乔贞先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沃苏瓦右手放在腰间的短刀上。
“选择的机会给你了,乔贞。决赛后不久,我就会要你做出回答。我会提醒一下水手之家关照你,特别是那个女招待员,她再也不会嫌你每天早上不吃新鲜的鲨鱼肝了。我看得出你很为难,没关系,我理解。现在你可以离开了,我的人会把武器还给你。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乔贞走出门后,从卫兵手里接过J字匕首。在把它收回鞘里前,他产生了握着它冲回屋里的念头,虽然只有一瞬间。为了避免思绪回到两年前,他用刀柄拍了拍太阳穴。
你错了,宾其修克,错得很离谱,乔贞想。疯狂的地精商人知道他不是老人的走狗,却没推断出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走狗。
乔贞走下阁楼,站在木板边缘,俯瞰着藏宝海湾。眼前所见,就像一棵成长于海底,从根部开始坏死的巨树;上层到下层,逐渐灰暗、腐败下去。这绝不是什么天堂。宾其修克,在看见天堂之前,你或许该好好看看身边,那全是地狱的景象。
6
决赛的日子到了。乔贞在喧闹声中醒来,往窗户外一望,看见人流从各处涌出,在藏宝海湾巨大且繁杂的木质结构中穿行,直到出口,就像血液在血管中急速流动。只是下层区域和码头附近,还是比较安静。有一些侏儒在过道处临时兜售望远镜。决赛地点是古拉巴什竞技场,而即将前行的观众,大部分都不是藏宝海湾本地人。
乔贞不打算去看比赛,他没有这个理由,虽然宾其修克赠送的决赛门票还搁在桌面上。布雷戈·血喉的房间就在他房间的正上方,他非常奇怪这名身体庞大得可怕的兽人,在进入房间后却总是悄无声响。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陪同一个看不见面容的人在封闭的小屋子里坐着,那人用枯骨一般的手指擦拭着一把生满锈斑的长剑。长剑的四周摆放着很多残破的小盒子,乔贞把这些盒子一一打开,直到从其中发现一把黄金制的钥匙。他想拿起来,但是擦剑的人又一一把盒子关上,乔贞有一种强烈冲动要按住这个人的手,但是在梦里,他却伸不出手,只能静静地看着。醒来之后,他回想起那把黄金钥匙意味着什么。
宾其修克到底了解自己多少?联想到其中的可能性,乔贞就感到厌恶。无论怎样,疯狂的地精商人把他的过去当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要以此换取他的忠诚。即便老人也没有这样做过。宾其修克的行为超过了底线。乔贞抬抬头,看见高耸在藏宝海湾顶部的宾其修克阁楼,就像一截被挂在山崖上的蛇颈龙头颅。
他没有吃早餐,走出旅店,跟着最后一拨人流行走,观察着这些人群。一个急冲冲的男人撞了他一下,他看见了那人的侧面,立刻跨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
男人就像要掷下骰子却被阻止的赌徒一般,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但是看到乔贞后,他一时愣住了。
“乔贞?”
乔贞的反应并不比对方差多少。
“你怎么在这里?”
“啊,好久不见。”
“给我解释一下,埃林。”
眼前的埃林·提亚斯打扮得就像一个旅费已经耗尽的游客,脖子上挂着简易望远镜,睁大了眼睛看着乔贞。三年前,自从乔贞成为马迪亚斯的教师后,埃林就接管了他在奥伯丁的工作。
“需要解释吗?我回来了,就这么回事。别瞪着我,你瞪人还是那么厉害。四年没见,你就这样对待老朋友吗?”
“你没有回七处报道过。驻外人员回归本部的名单上也没有你。”
“嗨,那就是文书处工作效率的问题了。也可能是为了节省欢迎晚宴的费用,谁说得准呢。你知道吗,我离开之前,海岸向日葵做巡演临时回到奥伯丁,卡崔娜和塞诺妮还向我问起你呢,说让我替她们问好。啧啧,你这家伙。”
在说话的时候,埃林两三次回头看看人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后到了最末端。
“你该不是要去看比赛吧?”乔贞问。
“当然是。你看,我今天起晚了些,动作再慢些的话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等等。你到藏宝海湾来看角斗大会?”
“是啊,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没有回暴风城报告,直接坐船到了这里?”
“报告的事情又跑不掉,决赛的时间可是不等人的。你也知道,回到老家伙那里,我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了,所以想预先轻松一下,把在奥伯丁干苦活赢来的假期花掉。我的工作和休息总是分得很明确的,难道三年没见你把我的这个最大优点都忘掉了?”
“我不相信你会喜欢看这种民间角斗会。而且说起要轻松一下,我知道你会选择什么地方。给我说实话,埃林,否则我会把你的行为作为严重渎职上报。”
“太过分了,乔贞。你怎么能这样逼一个曾经和你同生共死的人哪。你把我当成犯人了。我清楚得很,一个犯人要对付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些,而不是遮遮掩掩。所以我直说好了,不过你要先保证,不要评判我的行为。”
“我不评判你的行为。老实说那没什么意义。”
“好吧,事实是,”埃林停顿了一秒钟,“我做了投资。”
“你的意思是‘你参加了赌局’。”
“我选择投资这个词……我们的工作规章上注明了‘不允许参加赌博活动’。所以,投资。”
“好吧,你投资了多少?”
“不多,只是尝试性的……都是我平常的一些积蓄……”
埃林竖起右手的中间三个指头。
“……三个金币?”
“不,”埃林把中指和无名指慢慢曲起来,“一百。”
“一……那是你一整年的薪水。”
“对,所以你能看出来我的日常生活是多么清苦,否则也不会节省下这么……多。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乔贞。但是你刚刚才答应过不评判我的行为。我要在第一时间知道沃苏瓦是不是赢了,不管是赢是输,我接下的日子肯定都会大受影响啦,所以我得早一步做准备。你住在哪?”
“水手之家。”
“噢,好地方。那里的鲨鱼肝不错,等我的投资得到收益,就回来请你吃。再见。”
埃林立刻转身,小跑着跟上了队伍末尾,尽力在人群缝隙中往前挤。
虽然这样的重逢很怪异,但是乔贞很庆幸能遇见他。不管怎么说,他们仍是最相熟的朋友,就算埃林说两人曾经同生共死也许是有点夸大其辞。虽然在如何对付宾其修克的问题上,乔贞并不打算把埃林也卷入,但在这需要做艰苦抉择的时候能遇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总是好的。
从方才的对话中,乔贞听出埃林把赌金压在了沃苏瓦一方。虽然那巨魔是我的敌人,但希望他能赢过这一次。
他走到了码头。比起一年前,保卫宾其修克货船的卫兵数量又增加了,而且都身着崭新的装备。地精天生的神情,让他们看起来总是在冷嘲着一切。曾经用枪口指着自己的卫兵,以及水手之家催促着客人加菜的女招待员,神情都没有不同。乔贞觉得,即便是真正友善的地精,他们也是精确地计算着自己善心的付出和回报。但转念一想,自己作为军情七处的成员,无时不在欺瞒、威逼、算计,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鄙夷地精们。
在一艘小船的登船板前,他看到了歌洛卡。白日下的死神女士,长发包在头巾中,太阳穴和脖子都挂着汗珠,正试图把一个带轮子的担架推上甲板。担架上有一大堆块状物,用白布覆盖着。
歌洛卡发现了他。
“嗨,”她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你不是在跟踪我吧?”
“没有。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不会发现。”
歌洛卡打量了他一下,似乎不相信这句话。片刻后,她说:“我看你无所事事嘛。别站在那儿傻看,来帮帮忙。”
无所事事?乔贞差点就苦笑出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形容他。他走上去,把手按在担架的另一侧,对它的沉重有些惊讶。白布下的绝不会是人类的尸体。对歌洛卡的手臂来说,这个负担太大了些。
“图沙呢?他怎么不在这儿帮你。”
“噢,他去竞技场了。”
“看比赛?”
“他倒是真的能在最近距离看比赛,而且还不花门票钱呢。”
“我不明白。”
“这次比赛招募现场急救医师,要求通晓诊治巨魔和兽人的方法。他去报名,给选上了。”
“我一直以为这比赛是不计较生死的。”
“决赛不知怎的,计较了。”
宾其修克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人死亡,乔贞想。
他们合力把担架推上甲板,然后进入最下层的舱室。以军情七处的名义,无论如何也上不了的船,如今随意地推着尸体就进来了,乔贞不由得觉得这真是可笑的讽刺。
“你的新助手?”舱室门口的地精守卫打量了一下乔贞,对歌洛卡说。
“没错,新助手。是吧?”她用手肘碰了碰乔贞的胳膊。
“我没听说宾其修克大人允许你聘用新助手。”卫兵说。
“谁说是聘用的?今天图沙不在,我临时找来的人。不然你看,这是我一个人弄得进来的玩意吗?”
地精掀开了白布,看了看下面的东西,眯起眼睛。
“噢——是这么回事。进去吧。”
歌洛卡和乔贞进入了舱室深处,在角落的一处铁栅栏内,胡乱摆放着十数具尸体。
“这就是他们的伟大发明,”歌洛卡说,“连着栅栏的这块板子,可以打开。等船驶到海中央了,尸体就从这儿直接掉进海里。挺方便的吧?”
他们把白布掀开。那是一具魁梧的牛头人尸体。牛角被拔掉了,棕黑色的毛发也所剩无几。两人合力把担架的一面抬起来,让这具尸体滑落到铁栅栏内。
“为什么尸体会这样?”乔贞说。
歌洛卡没有回答。她用右手背擦着汗。
乔贞又看了看原先在栅栏里的尸体。它们或多或少都有被取走的部分,不分种族。他转过身,望着歌洛卡。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都是你做的?”
“是,都是。死人可以利用的部分太多了。反正都死了嘛。假发,毯子,餐具,甚至化妆品,都能用它们剩余的部分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死神女士’吗?不光是因为我送了它们最后一程。”
“你把取下来的东西都卖了?”
“对。”
“我没想到。”
“怎么,你看不起我?刚才我还抱怨地精用这种办法弃尸,你觉得很虚伪,是吧?要不要把我拷起来,带回你们暴风城的法庭?”
“我只能说,暴风城是不会允许死人制成的东西在市场上流通。”
“噢,了不起的洁癖!没办法,谁让暴风城是人类最大的城市。你应该看不起我才对,没什么。”
“我没有这么说,歌洛卡。”
歌洛卡转过身来,上身前倾,左手紧紧地抓住担架边缘。
“你的表情在这么说。‘这肮脏的女人,用死人的身体换钱。’不要掩饰了,你们都是这种眼神。我习惯了。你知道和我做交易的都是什么人吗?”
乔贞说出了唯一的答案。“下层的居民?”
“对,你聪明得很呢。大家都知道这是死人做成的东西,我没有拿它们充什么好货。只有下层的居民们会用,他们也只用得起这个价位的货物。而这些尸体也曾是下层的居民。明白了吗?他们生在那儿,死了也要留一部分在那儿,帮助活着的人继续过日子。这就是我的工作。看你的那副表情!下次不用再来我这儿上班了,‘新助手’。”
乔贞无言以对。歌洛卡的眼瞳闪烁不定,左手捏得更紧了。
7
到了下午,人群陆续回到了藏宝海湾。早上最后一批达到竞技场的埃林·提亚斯,却是头一批回来的。乔贞坐在水手之家自己常用的位置上,看见埃林拖着疲惫的步伐进来,坐在他对面,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不断用右拇指擦拭左拇指跟。
乔贞自然已经从周围听来了比赛的结果。
“都输光了?”
“这是一次不明智的投资,但我会重新站起来的。相信我吧。不过,看来今天不能请你吃鲨鱼肝了。”
“埃林,那可是一百个金币……”
“不要再强调这个数字了,乔贞,打住。你看,我现在情绪很平稳,不像那边的家伙,”埃林指了一下酒店角落抱着脑袋,身体不断打抖的人,“我要保持这种平稳状态,好计划接下来的生活。”
“说归这么说,你看上去还是很不甘心。”
“甘心?当然不!这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情。谁能想到决赛会是这样?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花了一整天才回来,我以为他们拼杀了好几个小时。”
“没有这回事,乔贞。花了一整天,是因为赛前的准备,比如宾其修克花了一个小时做演说,又花了一个小时介绍嘉宾。赛后又是一片乱摊子。至于有多乱?就像是火灾疏散和黑帮械斗恰好撞在了一起。至于比赛过程?咣——!裁判敲响了锣,然后,”埃林的右手掌劈向左手掌心,“啪,完。”
是啊,你的一百个金币也这样啪地一下就没了。“两个人的实力相差这么悬殊?”他问。
“不,绝对不可能。再怎么说我也是受过训练的人,如果没有看过两人之前的比赛,仔细评估他们的实力,我不可能做这个投资,对吧?没错,布雷戈一刀就结束战斗了。但那一刀很奇怪。”
乔贞注意到,一些客人也注意到了埃林的话,纷纷转过头来。
埃林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首先,那一刀是试探性的。我带了望远镜,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布雷戈用来杀人的力道。但是,沃苏瓦没有反抗。”
“没有反抗?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站在那儿,像一个假人,还是快要散架的假人,吃下了这一刀,倒地。宾其修克马上中止比赛,让医生进入竞技场进行检查后,宣布沃苏瓦死亡。然后,自然,整个会场就炸掉了。更奇怪的是,那一刀似乎是划过脖子才致命的,但是我怀疑沃苏瓦的颈动脉到底有没有被割断——因为根据我的目测,出血量不够。”
乔贞回想起宾其修克在谈到要让沃苏瓦做军队统领的时候,自信满满的样子。更不用提沃苏瓦原来就具有的广大名声。这种在冒险者中流传起来的名声,是只能靠实力来获取的。埃林的观察力非常细致,乔贞相信他的话,但这件事也太离谱了点。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挨着他们位置最近的客人说,随后又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这是阴谋!是欺诈!断牙的沃苏瓦不可能这样就……”
另外一桌的客人说:“不要自欺欺人了,输了就是输了,认栽吧。不管你输了多少钱,都别给我怀疑布雷戈大人的实力。至于那个巨魔?我早就知道,他玩玩杂耍捉捉虫还可以,碰上真正的战士,就露出原形啦。”
一个酒杯从没人知道的角落朝他飞过去。他被敲中了脑袋,诅咒了一声,把自己的酒杯砸向高声呼唤”欺诈”的人。场面立刻变得混乱,几个地精卫兵冲进来。把这一幕参与的人数扩大数千倍,乔贞就想像到了竞技场当时乱成什么样子。
“不管事实怎么样,”乔贞说,“宾其修克有麻烦了。”
“谁知道呢,也许这其中是有欺诈的嫌疑。但是他请来的嘉宾们,包括艾泽拉斯各地的大商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失控的反应。”
“听你的口气,你很想调查这件事?”
“不,怎么会呢?早些脱离这件事,我就能早些忘记失败的投资……等等,”埃林身子往后一挺,“嗨,我怎么现在才想起这件事:你又为什么在这儿,乔贞?”
“你真的要我在这地方谈吗?”
“把酒水拿上,到你的房间去。”
就在这时候,整个屋子出现了乔贞很熟悉的安静。他望向门口,看见布雷戈·血喉就像往常那样,如同深色大山石一般离在门外,然后弓下背,勉强挤进来。客人们显露出比往常更强烈几分的畏惧,有的人已经想离席,却不敢挪动身子。
例外也是有的。一名客人非常兴奋地高声喊:“布雷戈大人,祝贺您赢得胜利!”然后高举酒杯。布雷戈并没有看他一眼,他仍然举着酒杯,用睁大的双眼紧随着兽人的身影。
但是布雷戈并没有在往常的位置坐下。
“喂,”埃林低声说,“他过来了。朝我们俩。”
乔贞抬起头,眼神和布雷戈的交汇了。虽然刀割一般的眼角和深深下坠的眉弓,让布雷戈的眼睛看起来总是那么严酷、不近人情,但是此刻,乔贞能在其中找到急切与焦虑。
“你叫乔贞?”布雷戈站在两人的桌子旁边说。
“是的。”
“我听说你为暴风城工作,查案。”
既然宾其修克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那么身份被藏宝海湾的任何人说出,也不会让乔贞感到惊讶了。”可以这么说。没错,我查案。”他说。
“我要你替我调查一件事。你是收钱办事?”
埃林给乔贞使了个“很不对劲”的眼神。看来,唯一一个不为决赛过程感到疑惑的人,也许只有已经去和先祖灵魂会面的沃苏瓦。
“这样吧,”乔贞说,“先到我房间里去谈。”
布雷戈点了点头。乔贞站起来的时候,布雷戈指着埃林说:“他是谁?你的朋友吗?”
“是我的同事。”
“那你也一起来。多一个人更好。”
埃林耸耸肩,端起酒水,也站了起来。乔贞走上楼梯,埃林跟上去,布雷戈走在最后。一楼的客人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等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后,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进入乔贞的房间后,布雷戈的身形让屋子看起来又小了一圈。
“我听说你是个能手,”布雷戈说,“我只需要能真正办事的人。”
“这一行我做了快十年了。”乔贞说。看来,布雷戈并不清楚他是来自于军情七处。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关心。他要找的只是“查案的”。
“你放心,我们绝对经验丰富。”埃林用私家侦探一般的口气推销着。
“最好如此。”布雷戈说。
“那么,”乔贞说,“你希望我调查什么事情?”
“我要知道,沃苏瓦是怎么死的。”
“这……他不就是你斩死的吗?”埃林说。
“不。远在我斩下那刀之前,他就已经死去。或许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是的,是我斩下了那一刀,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就不会被斩中。”
有意思,乔贞想。“你把情况说详细一些。这样我们才能决定怎么帮助你。”他说。
布雷戈自述的时候,声音就像黑夜中在河滩上回响的厚实脚步声。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是在十年前。我在千针石林锻炼,闯进了鹰身人的巢穴。我斩尽了一个岩洞里的所有鹰身人,很累,在洞里睡着了。”
在千针石林,无论白天黑夜,峡谷里都是一片昏暗。而岩洞里更是没有丝毫光源。那种彻底的黑暗,反倒让当时浑身是腥臭血液的布雷戈,感到非常安心。
“我犯了一个错误。大错误。我斩死的只是这个族群的一部分,更多的,那天早上就到峡谷里猎食了。它们把山犬和人马的肉带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睡在他们的巢穴里。我在疼痛中醒来,看见它们啄食着我的右臂。”
没有人愿意亲眼见到那样一番景象:凶残的异族享用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布雷戈·血喉这样的人,当时也感觉到了恐惧,惊慌地大吼起来。
“我左手握着刀驱赶它们,把已经从这儿断掉的右臂夺回来,”布雷戈左手按了一下右臂的中间,“在腋下夹着。伤口上沾染着鹰身人恶心的羽毛,和寄生在那些羽毛里的小虫。我逃跑了,那是我成为战士后,唯一一次逃跑。少掉一只手臂,我很难平衡身体,滚下了山沟。”
布雷戈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似乎要把回忆的碎片一同捏进话语中。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包扎起来,一个声音对我说,不要动,你的手还需要继续用药熏一段时间。我看见了救治我的人的脸,那是一名巨魔,有一颗断裂的牙齿,上面满是花纹。他治好了我的手,然后离开,没有留下名字。他救的不仅仅是我的一只手,而是我整个作为战士的生命。十年后,我终于在这儿听到了他的名字:沃苏瓦。得知他不仅仅是医生,还是一名优秀的斗士后,我找到了报答他的最好办法:在比赛中打倒他,证明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战士。这是我应得的荣耀,如果我得不到,那么我还是那个在鹰身人的洞窟里,犯下愚蠢错误的弱者布雷戈·血喉。”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种仅属于兽人的荣耀观念,他们并不陌生。
“可是,今天的比赛……”布雷戈的右手紧按在膝头上。“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以一个死人的姿态出现。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点战斗意志,而他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他就像完全看不见我的刀……就那样倒下了,带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生命,还有我的荣耀。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听明白了吗?”
“这可能是我听过的最含糊的查案要求了,”乔贞说,“这么说吧,可能有这些情况:一,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在状态;二,他被人下了药,或者以别的方式,受到不良影响;三,他早已不是那个曾经救下你的沃苏瓦,他已经变了。也许还有别的情况,都有可能。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都想知道确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没错。无论情况是什么,我都要知道。如果你能替我解决这个疑问,”布雷戈右手按在腰侧垂悬的大布袋上,”这是我的冠军奖金,我把它们全数作为你们的酬劳。这些金币对我没有丝毫意义。”
“一共多少个?”埃林问。
“七百。你们愿不愿接下这工作?”
“让我们商量一下。”埃林碰了碰乔贞的肩膀,两人走到到房间外面。
“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他要给出七百个金币,简直是疯了。”埃林说。
“这不像你的口气。”
“我觉得,试试也没损失,是吧?好了,你知道我是不遮遮掩掩的人,我是想要这笔钱来挽救我失败的投资。我三你四,怎么样?”
乔贞想了想。“这个要根据情况来定。”
“你这话什么意思?”
乔贞把关于伊多利的事情告诉了埃林。
“喔,这可了不得啊,乔贞。我还以为我弄丢一百个金币已经够糟了,你竟然……”
“情况还会有改变,说不定我会找到那笔钱。”
“三年没见,看来你好不容易学聪明一些了。要是以前你绝对想不出这个主意。”
“不管怎么说,我的任务不光是拿到五百个金币,还有活捉伊多利。任务已经失败一半了,我至少可以补偿另外一半。而我自己,不需要额外的钱。”
“也就是说,如果替布雷戈办好这件事,我有很大的可能性只拿到两百,但也有很小的可能性拿到全部七百?乔贞,你把我推到赌局里面了。这样可不公平。”
“不公平?如果我愿意的话,你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一毛钱都拿不到。你得记住,布雷戈要委托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已经占了很多便宜了。”
两人回屋里后,乔贞看见布雷戈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接受你的委托。”他说。背后的埃林一脸无奈。
乔贞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但他把这看成是一个机会。这一次奇怪的决赛,和宾其修克脱不开关系。如果就这样趁决赛后的混乱偷偷摸摸离开藏宝海湾,不给地精商人一些惩罚,乔贞会难以原谅自己。宾其修克必须为窥探和试图交易自己的过去,而付出报偿。
而且,如果事情发展很顺利的话,那么也许——也许能通过宾其修克得知,她在哪儿.乔贞清楚这是一种乐观得荒谬的预测,但他没办法把这想法从脑中抹除。
8
乔贞望着古拉巴什竞技场那爬满藤蔓,砖块间布满各类小虫巢穴的墙壁,不由得回想起追逐伊多利的那个雨夜。黑夜中的竞技场就像一头蛰伏在雨林中等候猎物的巨大海兽,阴郁而危险。但白日中的它,阳光和树影交织在墙壁表面无数深浅不一的绿色纹路上,让人移不开眼睛。无论这其中流过多少血,滋生了多少恨意,古拉巴什竞技场都用它沉重的身体承受下来。
像所预料的一样,宾其修克的人并没有立刻找上他。但今天早上离开藏宝海湾的时候,乔贞感觉到有两个人在跟踪自己。那是两个非常懒惰、不坚定的跟踪者,虽然也可能是假象,但乔贞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好好做自己的事。
他和埃林商量好,自己从竞技场方面开始调查,寻找直接的疑点和线索,埃林则负责进入地下赌局,寻找相关的讯息,同时进一步确认伊多利的五百个金币的去向。这样的安排应当是合适的,因为埃林比他更容易融进赌场——或者说,本来就是个赌徒。另外,因为乔贞的身份已经在宾其修克眼下暴露了,所以通过不用和太多人接触的方式来寻找线索,也更安全。
观众席下方的通道,连接着选手们的准备室。一共有四个房间,东西南北各一。乔贞走在潮湿的走廊里,两旁的墙壁上的火炬都熄着,因此这其中几乎完全漆黑。黑暗中,不停传来小虫潜伏、爬动的声音。
沃苏瓦决赛当日从南门进入竞技场,布雷戈则是北门。乔贞来到走廊南端的尽头,沃苏瓦的房间外,拉开沉重的铁门。门把上缠绕着一些铁链。
他走进去,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局促的房间。屋子中央有一把巨魔风格的石椅,除此之外再无它物。通向角斗场地的铜门由机械装置制动,选手没办法从屋内打开。而通向走廊的一侧门,则可以从外面封住,例如,用乔贞看见的铁链锁住门把。
乔贞把走廊门关上,屋子里成了一个纯粹黑暗的空间。选手们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视力被封锁,只能用耳朵和皮肤来感觉观众席上的震颤。两侧的门都紧闭着,让他们无法逃避,直到通往残杀的大门打开。有一些光从铜门的下端透进来。乔贞起初不理解这样设计的用意,这根本无利于选手平静心态——但即刻后意识到,在这里发生的不是体育比赛,而是无序的阴郁厮杀。
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让人不快的味道。就像灼烧昆虫表皮一样,一种刺鼻的辛辣。此刻,这味道非常淡,但黑暗的环境利于乔贞集中自己的嗅觉。起初,他联想到了那天晚上和沃苏瓦对质时,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合草药味;但当下的味道更单纯一些。
是焚烧”晚餐”的气味。
虽然嗅到一天以前留下的味道并不会有不良反应,但乔贞还是闭住了气,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就在这时候,伴随着铜门升起的声音,他发现从门缝渗进脚底的那片淡淡光线逐渐扩散开来。有人在外面打开了通往角斗场地的门。
“谁在里面?”打开门的人身体逆着光,让在黑暗中处了好一阵子的乔贞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容。
“藏宝海湾的人。”乔贞回答,同时缓缓地接近来者。
“不要动,就站在那。”陌生人说。“没见过你。你来做什么?腰带上还带着武器。”
乔贞逐渐看见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类,猎户打扮,但衣着的材料和武器都是非常精致的高价品。他一边警告乔贞,一边把右手卷成拳头慢慢抬起,仿佛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想来看看沃苏瓦的准备室。昨天的比赛,没办法让人服气。”乔贞选用了折中的回答。不编造,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
“不服气?你输了钱不服气是不是?那到这儿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光是为了钱,这位先生。我非常敬重断牙的沃苏瓦。我不指望自己能发现什么,但就是来看看……不然内心总有些不安。就这样。”
陌生人沉默了一下,把右拳放下。乔贞这才发现,他的拳心原来捏着一根极细、约一指长的木管,现在落进了他的口袋里。
“出来说话吧。”他说。
乔贞从铜门下走出房间。照耀在椭圆形角斗场地上的阳光,似乎比落在树冠上的时候还要强烈几分。
“你叫什么?”对方问。
乔贞临时编造了一个假名。随后,对方报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奇纳·玛兰多,到这儿来的目的和你一样。”
乔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奇纳……半决赛里沃苏瓦的对手?”
“啊,你还记得。这次比赛的两名决赛选手太突出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忘记我的名字。我是不会忘记沃苏瓦的,他给留下了这个。”他举起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皮肉仿佛都溶化掉了,只剩下骨头外薄薄的一层,呈现出腐坏的黄绿色。“我自认也是用毒的好手,但他完全是另外一个层次。”
“冒昧问一句,刚才我看到你的拳头里面……”
“这是我的武器。虽然作为一个猎人,使用这样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是……”奇纳把那小木管又拿出来,做了一个吹出的动作。“如果我刚才真的这么做了,毒针就会插进你的脖子。”
“噢……原来如此。你用它来对付过沃苏瓦吗?”
“完全没用,真是惨痛的回忆。他似乎不需要做什么真正的努力就能闪避我的攻击。我输得心服口服,而且很庆幸他给我留了一条命。布雷戈的半决赛对手就可怜得多,连全尸都拣不着。”
“那可真不幸。你是冒险家?打扮和普通的猎人不一样。”
“没错,你可以说我是冒险家。我想那就是我使用这种奇怪武器的原因。当然,弓箭的损害还是最大的,但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拉弓的机会。这玩意我训练了十多年了,射程不逊于短弓……只是现在我也没那么自豪了。你也看了决赛吗?”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到这儿来。说‘看了’不是太准确,因为我们都没有真正看到什么东西,比赛就结束了。”
“一刀倒地,我是不知道你怎么看的,有的蠢货还为这样的结果而兴奋……他们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实力有差距的结果。我和沃苏瓦战斗过,有绝对的资格提出怀疑。我是说……他似乎毫无目的地站在那儿,就是为了等着那一刀斩在自己身上!”
“他站在布雷戈面前,就像一个快要散架的假人。”乔贞借用了埃林的比喻。
“没错,你说得太好了。不过,我也许比你看得清楚一些,作为半决赛选手,我能得到比较好的位置。沃苏瓦还是往常的沃苏瓦,只是……缺乏真正属于他的活力。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不屑于躲避那一刀,有更简单的应对办法,没想到……”
“沃苏瓦打败过你。但听起来你丝毫不怨恨他。”
“怨恨?怎么会呢,老兄。崇拜他的冒险家多得数不清,我原先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但如今能和他在同一个竞技场上拚斗,这可是非同一般的经历,有了这个故事,以后我能弄到不少免费酒肉,接到不少好工作呢。两根手指不算什么,虽然这让我现在不太拉得开弓,但也给了我机会好好锻炼吹箭的工夫。”
乔贞明白奇纳的意图了。以后当奇纳在别人面前高声说出“我曾经和断牙的沃苏瓦决斗过”的时候,他希望别人的反应是“就是那个被陷害而死的英雄断牙沃苏瓦”,而不是“噢,那个决赛里才一刀就败阵的巨魔”。
“那么,你有什么发现吗?”奇纳问。
“没有,我也只是来随便看看,不指望能发现什么。”
“准备室里面呢?”
“就那样,黑黑的,什么都没有。”乔贞不打算把”晚餐”气味的事情透露出去。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些泄气。可能我们俩做的都是徒劳的事吧……不过,能认识一个和自己想法类似的人,还是很不错的。我该回去了,再见。”
话毕,奇纳从观众席上的出口离开了竞技场。
他仅仅因为陌生人的话,就泄气放弃了搜索?虽然他不像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但这点还是很奇怪。
乔贞确认奇纳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回到准备室里,希望找到“晚餐”焚烧后剩余的灰烬。但是他发现,准备室正对着走廊的墙壁上,竟然亮起了白色的光。那儿本应是漆黑一片的。
他皱了一下眉头。也许是太专注于和奇纳的谈话,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穿过准备室,来到走廊上,发现地面上有一枚火把亮着,看起来像简易的低明度照明弹,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狭窄的区域。在这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枪弹出膛的声音在走廊中爆发得极为刺耳。乔贞站在亮光里,他是唯一的目标。子弹打在身侧的墙壁上,碎石飞沫迸散出来,乔贞感到右侧腹一阵刺疼。他连忙下伏,正好瞥见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右腿后方。他用脚底做重心迅速回过身,看见一名地精执着斧头劈过来。
乔贞往右边一滚,但是没有完全避开这一击。地精的重心和攻击点都非常低,下伏的人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他的斧头劈在了乔贞的腰带上,匕首脱落出来,滑落在不知远近的黑暗中。
我还以为他们放弃了跟踪,真是大错特错了。执斧的地精再度冲过来,与此同时第二发子弹射出,擦过了乔贞的肩膀。黑暗中的枪手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会误伤同伴。或许对会派出自杀炸弹小队的种族来说,谈论保护同伴是没有意义的。
乔贞左手沿着墙壁往上一伸,探到了缠绕在门把上的铁链,使劲一拉。铁门打开来,坚硬的额角撞在了冲过来的地精面部。一些鲜血溅到了乔贞的手上,更多的洒在地面。第三发子弹也被铁门阻挡,在黑暗中迸发出火花。
面部毁损的地精瘫倒下来,乔贞拿到了他的短斧。非常不顺手,斧柄上雕有宾其修克船队的徽章:一艘商船正面破浪而来,船体两侧的水花溅到空中变成金币的形状。一直掩藏在铁门后不是办法,虽然枪弹无法穿透,但是乔贞不能让对手逃跑。
走廊是有弧度的,所以枪手不可能离得太远。根据乔贞对来路的记忆,敌人应该在二十码左右的地方。接下来近十秒内,枪声都没有再响起。地精也在考虑应对方式。如果他打算逃跑的话,无论怎样危险,乔贞也只能选择追上去。
他看了看身边已经奄奄一息的地精。
二十码外的地精枪手,通过火炬照出来的影子,判断铁门后乔贞的动向。影子已经有近半分钟没动弹。宾其修克下的命令是:“一旦他走到了竞技场,或者更远的地方,立刻射杀。”无奈的是,他们半途跟丢了乔贞。既然幸运地再次发现了,就不能让他脱逃。
他决定主动接近。只要影子不动弹,他就是安全的。接近铁门后,就算乔贞突然冲出来,地精相信优势也在自己这边,因为乔贞必须花多余的时间压低身子,才能用那把短斧砍中他。但对执枪的地精来说,近距离的人类实在是一个不费力气就可击中的目标。
地精慢慢地移动步子,端着枪,并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当离铁门还有八码左右距离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一滩暗红色的浓厚液体从阴影里溢出,覆盖在了火炬上。
是同伴的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火炬已全然熄灭,走廊一片漆黑。他一时慌神,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转身想拉开距离,但已经来不及了。斧头砍进了他的背部,把脊梁骨断成两截。
乔贞没有拔出斧头,他不需要地精的武器。方才他一直等待着,在估算枪手的距离足够接近后,迅速割断了第一个敌人的脖子,大量放血,熄灭了火炬。
他伏下身来,想寻找自己的匕首,但是右腿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摔倒在地上。枪手最后的一发子弹击中了他本打算好好保护着的右腿。这一仗打得真是太难看了,他想。
9
嘈杂的赌场里,充满了各种难以辨明的气味。埃林深呼吸了一次,环伺周围,大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毕竟这曾经是他熟悉的环境,只是在加入军情七处后,就很久没有到这类地方来了。他摸了摸左边口袋里少得可怜的几个筹码。方才,门口的保镖拦住他,说不兑换筹码的人不准入场。为了能在赌场里呆多一些时间而不招致怀疑,埃林玩了两次轮盘赌,谨慎地在外围下注。他赢了。准备第三次下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把多出一倍的筹码扔回了口袋里。
这座赌场位于藏宝海湾中层和下层的交界处,是庞大的地下赌博网络中最显眼的一间,也是角斗大会赌局的主要投注站之一。上层的居住者们自然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也是埃林决定从这儿开始调查的原因。乔贞认定伊多利参与了赌博的理由是:即便五百个金币,也无法偿还他的债务,如果他把金币掩藏起来,逃到外地,那么无论过多少年再回来,他的境况也不会因为这五百个金币而得到好转。在短时间,甚至数天内赚取足够金钱的办法,只有把它们投入赌局。
但是埃林想,伊多利的钱未必就投入了角斗大会的赌局中,乔贞太执着于此显然是个错误。伊多利虽然是个蠢货,但作为一个还算成功的诈骗犯,他喜欢对自己的金钱保持着控制力。投放到自己完全无法影响比赛结果的角斗大会中,显然不应该是伊多利会做的事。也许大会过于显眼,再加上乔贞没什么做赌徒的经验,让他产生了误判。只要想赌,方法是无限的。
换句话说,需要调查的路线也是无限的。乔贞,你给我安排的好工作!
埃林打算好好考虑开始调查的方式。
直接抓个赌场工作人员来问:混小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伊多利的人到这儿来?他的长相么,嗯,比你更没出息一些。
在某些阶段,这样做不是不可以。但一上来就这样,等于是找死。首先要做的,是确认伊多利可能接近的人群。根据乔贞共享的情报,伊多利出生于下层,神经质,内心软弱,贪图小利,极度畏惧暴力——看来,从和他类似的人开始着手,最为有效。在地下赌场里,这类人会群聚在一起,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然后战战兢兢地互相吸食对方的骨髓。
埃林的目光投向赌场的外缘。凡是没有多少赌资,或者不敢投入太多赌资,却又想一尝刺激的人,汇聚在这些地方。植根于下层阶级的地下赌场,也并不会为难这些人,在设立了相当低的投注上限后,任他们在灯光昏暗的地方,用微薄的成本,买来奢华的梦。
很多桌子都空着。看来在角斗会空前的大赌局完结后,有收获的人不会再来这个地方,而失败的人已经没有踏进这儿的余力。
埃林注意到了一名独自坐在牌桌前等待对手的女性。首先,一名女性单独坐在赌场外缘,就很不寻常了;而且,她竟然还化了淡妆。来自下层的女市民常常用浓妆艳抹来掩饰自己的疲乏,但她化的却是对自己颇有自信的淡妆——可是在昏暗的赌场外缘,又有谁会注意到?更奇特的是,她身边的一圈桌子上,没有任何赌客,仿佛那些远比她肮脏、缺乏活力的人,都在避开她。
埃林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袖,上前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好,女士。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大概一个小时吧。”她说。
“那可不太寻常。我是说,像我这样的游客,总是迫不及待地要见识这样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士,拥有什么样的牌技。”
“你真的这么想?”女子抖了抖右手中烟管的烟灰。“那么,你是打算这样坐着奉承我呢,还是来玩一把?”
“玩哪一种?”
“侯得伦。”
“侯得伦?”埃林掩饰住带有讥刺意味的笑意。拥有五张共用牌,两张暗牌的侯得伦,通常是上层住民们进行不设赌注上限的豪赌方式,在仅有两人的小额赌局中,它的刺激度和魅力都会像洪水冲破堤坝一样下泄。
“怎么?没有和我玩牌的诚意的话,就尽早离开。”
“不,我只是很久都没有机会玩侯得伦了……今天能和你玩一把,很幸运。开始吧。”
“小盲注十个铜币,上限二十个银币。两位接受吗?”发牌员问。根据赌客的穿着来确定投注额,算是发牌员们给赌场外缘赌客的特别服务。按照平均水准来看,这样的小盲注还算合理,上限就有些不切实际了。
“接受。”
“没错,接受。”
第一轮开始了。埃林看了看手中的两张暗牌:4-8,没什么意义。女子翻看自己的暗牌后,盖回桌面,把十个铜币的小盲注用食指和中指弹到桌子中央。埃林跟上二十铜币的大盲注。发牌员亮出前三张共用牌:3-6-Q,埃林仍然没有任何机会,但还是跟注。小额赌注的好处就是可以花时间试探。要是在不设上限的赌注中,拿到4-8,他可能会在前三轮加注的时候就弃牌。
第四张共用牌是5,赌注增加到一个银币。现在埃林有机会凑成一个顺子,而女子似乎正在犹豫。最后她决定加注。最后一张共用牌是8,她把赌注加到四个银币。
手里只有一对8,但埃林还是跟了注。两人摊牌,女子的暗牌是一对K,拿走了全部八个银币。
“喔,你的牌玩得很大胆。”埃林说。
“这只是第一局。”
女子有个看似大胆的策略:靠着一对K的暗牌来逼迫埃林弃牌。如果是在不设上限的牌局里,这样的做法要么是有勇无谋,要么是拼死一搏,但现在的情况下,这只是非常欠考虑的多余技巧。埃林笑了笑,这种幼稚的策略,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通晓了。
接下来的牌局里,埃林确认了:她可以说是一个激进的初学者。战胜别的初学者没问题,但面对他这样的老手,就只有离席的份。她滥用太多不稳定的技巧,情绪也外露得很明显,致命的是她掩饰情绪的动作更明显。
第二局女子继续进攻,但是在赌注达到八个银币后,她的一对2和一对J败在埃林的三条J之下。第三局埃林采用女子第一局的技巧,加上更合理、稳定的加注方式,靠着一对暗牌A逼迫女子弃掉了手中的顺子。接下来埃林只丢了寥寥数局。女子比较精彩的一局是靠着最后出现的方块A凑成同花打掉了埃林的葫芦,但显然她自己都很惊讶于这次胜利。
一个小时后,埃林手中的暗牌是5-6,而前三张共用牌则是4-8-10。女子压上了剩余的所有筹码,因为没有再加注的可能,两人必须现在摊牌。
埃林把暗牌摊开后,女子睁大了眼睛。她的暗牌是两张10,加上共用牌成为三条。埃林的唯一机会是凑成4-5-6-7-8的顺子,即便如此,女子还是很有可能用三条10,加上两张4或者两张8的葫芦击败他。
第四张共用牌翻开了——7。女子身子往后一摊,嘴唇抿起。当看到最后一张牌是无关紧要的K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肩膀松了下来。她抽了一口烟管,抖抖零零落落的烟灰。虽然埃林这最后一把纯粹是靠着运气,但眼前这名激进的初学者,终于认识到自己就算逃过这一劫,也是不可能翻盘的了。
“你打得很有趣。”埃林说。
“哎,我得走了。”她离开席位。
“等等。”当她接近埃林座席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我想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为什么?”女子瞪着他。“就因为你赢走了我的钱?”
“因为我有失礼之处。我是外地游客,而你是本地的女士……看来今天运气都在我这边,我应该提出分摊金计划,却没有这么做。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我想向你道歉。”
分摊金计划指的是牌局结束后,拿走全部筹码的胜者,分出少量金额给所有败者,是一种降低心理压力、保住一定财产的策略。假若明显占优势者提出这个计划,那将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礼节。
“分摊金?”女子笑了,片刻后继续说,“你在这种地方玩上限二十个银币的侯得伦,还想弄分摊金?你其实是上层的人,闲得无聊了乔装打扮到这儿来解闷,是吧?”
“那么,愿意还是不愿意?”
“好吧,你挺有趣的。老实说,因为和你打了这一轮,我下个月的生活得伤脑筋了。就陪你喝一杯吧。”
两人来到赌场里的吧台坐下。这里的酒,即便在并非什么贵族的埃林看来,也只能对付着喝而已。当然,它们的价位也足够让兜里只有八十个银币的埃林喝到天亮。他指示酒保按他的办法调好两杯酒,送到两人面前。
“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嘬饮了一口深琥珀色的酒液后,她说。
“其实,我一直在到处旅游。至于我的出生地……不说也罢,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怎么,你玩起神秘来了?”
“那倒不是。四处游荡的时间长了,一旦觉得故乡不再重要,就不太愿意把它提起。反而是藏宝海湾,对我来说还是很神秘的地方。”
“这里的神秘,你一定不想了解得太多。”
“比如说?”
“比如……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在牌桌上等一个小时?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也许会等一个晚上。”
“噢,这个我非常渴望知道。是在等一个人吗?”
“不。”
“那是为什么?”
“他们害怕。”
“我不明白。”
“他们害怕。”女子闭上眼,把酒喝掉一半。
埃林对这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他想拐弯抹角继续追问的时候,女子开口说:“那么,你都靠着什么来生活呢,游客先生?”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吟游诗人,”埃林故意清了一下嗓子,“我知道听起来很可笑。不过,等我长大一些以后,才发现这行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自由。大部分做这行的人,都只能长时间呆在有固定观众的地方。但四处旅游着生活的梦想,我从没有放弃过。所以我做所有事情来支付旅费:抄写书信,保镖,牧马人,什么都有。还有……玩牌。”
这些话要是让乔贞听见,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不过……反正这远远算不上我最脱离实际的搭讪谎言,埃林想。
“啊,你把我的生活费卷走用作你的旅费。”
“所以,我现在不是正在赔罪么。话说回来,你说我让酒保调的这两杯酒怎么样?”
“不知道。”
“噢,少来了。我急着想知道你的评价。”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奇怪地显得有些无奈。“尝起来就像它应该是的那样子吧。”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埃林不断提醒自己:我应该是来查案的,但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集中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从第一眼看见她独自坐在牌桌上开始,埃林就觉得她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她化淡妆,香水却过于浓烈,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气味;她的手指纤细,指尖上却布满小伤痕,而且指甲都挫平了;她大口大口地吸烟,但似乎并不真正享受烟雾在喉中缭绕的滋味。
“我得说,现在我觉得你也是藏宝海湾的神秘之一了。”埃林说了一句实话。“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歌洛卡。你呢?”
“埃林。”
“好吧,旅游家埃林。”她望着他的眼睛。“我还有一个名字,你想知道吗?”
“当然。是什么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或者说……光是嘴上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啊,这可真折磨人。我要怎样才能了解?”
“你知不知道夜鲷巷在哪儿?”
“当然知道。作为一个旅游家,这一个星期我已经快把藏宝海湾的街道都走过了一遍。”
“夜鲷巷口,有一栋白色的屋子,是我的家。今晚九点到那儿去,我就会告诉你。”
“这可真是古典式的……邀请。”
“那么,你会来吗?”
“荣幸之至,歌洛卡小姐。”
“不要失约,否则你会永远失掉你想知道的秘密。埃林。”
她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离开。
歌洛卡,歌洛卡。埃林思虑着,这或许是他无数次类似的经历中,最奇特的一次。从坐上赌桌开始,他就一直掌控着主动权,但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慢慢失去了它。自己的谎言似乎并没有对她起多大作用;她对自己真实的一部分更感兴趣,却不愿拆穿他的谎言。她的神秘和矛盾性,深深吸引了他。虽然调查没有实际进展,但是埃林相信自己今天会有不一般的收获。反正,时间总是有的,他想。
10
晚上九点一刻,埃林在歌洛卡的带领下进入了白色屋子。穿越走廊后,他们来到了歌洛卡房间的门口。
“稍等。”歌洛卡推了一下埃林的胸口,让他止住脚步,然后把半个身子探进房间说:“不好意思,我有客人来了。……对,是男人。你还挺爱多管闲事的。先到图沙那边吧,让他给你治伤。”
“不好意思,”她回头对埃林说,“是我的一个病人。”
“噢。”埃林心不在焉的回答。但是当屋内的男人走出来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
“乔贞?怎……你也在这里?”
当他发现乔贞裸露着上身,还打着赤脚,衣物都抱在手里的时候,表情显得更别扭了。
“啊,埃林。我倒不奇怪在这里看见你。”乔贞的眼神在埃林和歌洛卡之间来回了一下。“看来我打扰你们了……不过,我不是让你到赌场做调查的吗?只要把报告交给我,接下来你就可以做自己计划中的事。”
“你们认识?”歌洛卡说。
“歌洛卡,这家伙怎么跟你介绍自己的?游客,诗人,还是牧马人?”
歌洛卡转向埃林,盯着他。“每样都有一点。”
“埃林,这一套你用了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进步。”乔贞说。
“乔贞,别说了。歌洛卡,我可以解释……嗯,如果你把我的话当成纯粹的谎言,那是很不负责任的……”
“噢,不是纯粹的谎言?那你要我怎么看待?”
歌洛卡打了埃林一个耳光,然后立刻转过身奔回自己的房间里。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埃林。这一巴掌连腰劲儿都用上了啊。”乔贞暗自想,这比自己挨打的那一次要用劲好几倍。
“糟糕,乔贞,你说了些什么?我好像暂时听不见了。”埃林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耳垂下。
“我说,你到底在做些什么?赌场的调查呢?”
“噢,我确实去了赌场……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什么人?”
“伊多利的姐姐。”
“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埃林,就算我告诉你,你还是会做今天这件事,只不过会事先考虑怎么不让我发现。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这儿、这儿,都缠着绷带?”乔贞指了指腰部和右腿。“有两个地精要打爆我的脑袋,挖出我的心脏的时候,你却不把调查当一回事,只玩你自己的那一套。这三年来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乔贞,不要对我发火。对,这是我的错,不过也是一个意外……”
“埃林,到此为止。你要面对这个事实:我是你的上级。我让你执行的任务,你不能不当一回事。在赌博里扔掉一百个金币是天大的笑话,按道理来说,我不应该和任何做出这种蠢事的人合作。现在又给我来这一套。三年前你勾引女子妨碍了调查还可以容忍,可是现在你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老实跟你说,现在暴风城和七处的局势变化得很厉害,再不看清现实,会吃苦头的。我要去对面房间里上药了,给我好好看着歌洛卡,她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证人,不要让她情绪太激动。明白了吗?”
“……明白了。”
乔贞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图沙的房间里。似乎手里永远都执着镊子的图沙,指了指屋子中央的病床:“坐到这里来,乔贞兄弟。”
乔贞坐上去以后,图沙用镊子夹着一片沾了药液的纱布靠近他,抽了抽鼻子,发出很大的嘶嘶声。
“啊,这气味……”
“什么?”
“我闻到了‘晚餐’……非常浓烈,纯度非常高,乔贞兄弟。它们缠绕在你的身体周围,只是暂时还不能侵入灵魂。你这是打哪儿来?”
“我这些天口袋里一直收着半包,但不是我用的。”乔贞还留着支付班杰下次工作酬劳的份量。
“不,不。我早就知道你带着十二克半的‘晚餐’,但那只是品质非常低劣的成品。没有充分滤走杂质,烘烤火力也不够。这种难受的气味让我的鼻子痒得厉害。但今天……你沾染到了一种品位非常高的‘晚餐’,纯得像血浆,浓得像鱼脂。看看,我手背上的汗毛都因为这另一种气味耸起来了。”
乔贞试着闻了一下。除了总是环绕在这房间里的消毒药水气味,他什么都闻不到。
“你说这些很有趣。我今天确实呆过一个焚烧过‘晚餐’的房间。”
“噢,那就不奇怪了。用得上这个品质‘晚餐’的人,无论是谁,一定是位幸运的富豪。”
“为什么你对这些东西特别熟悉?”
“我想,首先因为我每周都要治理五、六个过量使用的中毒者,”图沙一边给乔贞擦药一边说,“更关键的是……你不知道‘晚餐’是我们巨魔的一个支系发明的吗?”
“没听说过。”乔贞多少有些惊讶,虽然他知道这种危险的粉末远在他进入七处之前就存在了。
“那原本是我们族群的神官在进行灵魂仪式时,为了更好地通灵而使用的药物,用它烧出来的烟雾也可以加速伤口愈合。当然,那时候它有一个神圣的名字……啊,都是过去了。老实说,现在看见它沦为人们用来逃避心灵的东西,我真是伤心得厉害……好了,乔贞兄弟,现在我们来把你腰间的石头碎粒都拔出来,请放松。”
加速伤口愈合?“我听说沃苏瓦曾经用烟雾来给布雷戈熏伤口……他用的会是‘晚餐’吗?”
巨魔突然停下镊子的动作,笑了起来。
“失礼了,乔贞兄弟,我真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是啊,沃苏瓦不使用‘晚餐’,还有谁会使用呢?”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乔贞警觉起来。
“这本不应该说出来的,但你对歌洛卡女士那么友善,我就告诉你吧。在我们族群里,‘晚餐’的配方本是个秘密,由一名神官和他的后嗣代代相传。你觉得沃苏瓦为什么要四处游荡?他就是神官的直系子孙,应该死守配方的人,但是却把它从通灵的重要材料改造成毒物,卖给了你们人类。到底是怎样的恶灵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做出这种错事?为了逃避责任,他只有从族群里离开。乔贞兄弟,你的肌肉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我正在处理最麻烦的伤口呢。”
“你和他同一个族群,”乔贞说,“那么你也痛恨他做出这件事。”
“怀疑我做过些什么,对吧?虽然知道你会这样想,我还是抖露出这些事情来,到底是为什么呢?唉,实话说吧,我希望我有那个能力。我们是个非常弱小的族群,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而持有配方的神官,几乎是唯一训练有素的战士……这也就是沃苏瓦为什么能轻易逃脱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能被冒险者们讹传成英雄的原因。但是,见证了他的死亡,我确实很开心。遗憾的是,我们也许永远找不回‘晚餐’的原始配方了。”
“我听歌洛卡说,你是当时在场的医生之一。”
“正是。”
“你怎么看待他的死?”
图沙抬起头。“我的回答也许会让你失望,乔贞兄弟。”
“我没有什么特别期望,也就不会失望。而且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已经觉得很值得了。”
“当时倒地后的沃苏瓦,和现在的你有同样的气味。你今天去过的地方,是沃苏瓦的选手准备室,对吧?”
“老实说,我现在很佩服你的鼻子。”
“可能会让你失望的就是:沃苏瓦死得平淡无奇。他在赛前使用了过量的‘晚餐’,布雷戈的一刀虽然不致命,但是加速了高纯度‘晚餐’在他血液里扩散的速度,引发中毒猝死。你也知道,每个人在用过它之后,都静静地坐着,躺着,等待失明的到来……沃苏瓦却要去面对那个可怕的兽人。噢,这连我自己听了都很失望。他应该有更配得上罪人身份的死法。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好了,乔贞兄弟,都包扎好了。对了,我还有一点想补充的。”
“说吧。”
“他的断牙。作为巨魔,让自己的牙齿被折断显然是愚蠢的行为,因为它会影响到我们整个大脑和身体的机能。”图沙敲了敲自己的牙齿。“你看我的,多结实。如果说他就是因为牙齿折断才脑子坏掉,犯下这么多罪过,那我倒可以理解。”
图沙高声笑了几下,乔贞没有再说话。即便沃苏瓦真的死得这么窝囊,还有一个疑点:他在准备室里是自愿吸下“晚餐”的吗?那是完全的密室。此时,图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无论如何,祝愿你的工作获得成果,乔贞兄弟。”虽然这已经算不错的成果了,但乔贞暂时并不打算把这些情报共享给埃林。出了今天这件玩忽职守的事,他怀疑埃林会带着这些情报去找布雷戈,称已经结案了,立刻索要七百个金币的报酬。
他穿上衣鞋,回到走廊上,发现埃林还站在歌洛卡的房间前。房门紧闭着。
“她什么也不回答。”埃林说。
乔贞上前敲了敲门,说:“歌洛卡,是我。你没事吧?”
屋里还是很安静。
“不管我的同事说了些什么,我代他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好道歉的?”她在屋里说话了。
“因为他……”乔贞有些语塞。“骗了你。”
“就因为骗了我?说得真轻松。”歌洛卡猛地打开了门,妆已经洗掉了,目光直逼埃林,埃林不由得身子往后斜了一下。“我靠处理尸体生活,他们都叫我‘死神女士’,这就是我的另一个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魅力,对吧?我厌倦了每天埋在尸堆里,偶尔也想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生活,找些乐趣。这下倒好,我改头换面到赌场,模仿那些中上层女人的姿态,希望能等到一个不会用带偏见的眼光看我的男人,却遇上了你,不光拿走了我的钱,还要继续欺骗我。而你呢,”她转向乔贞,“突然就这么出现,告诉我伊多利死了,现在又心安理得地到我这儿来治伤。一定是得罪了人,不敢上正规的医院,对吧?滚你们的吧,两个混帐男人,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离我越远越好!”
她再次摔上了门。图沙从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又缩回去。
“她把你也捎带上了。”埃林说。
“是谁让这件事开头的?”
“我能怎么办,乔贞,我已经两个月都没有约会了。”
“埃林,听好,”乔贞盯着埃林,让他还不打算收敛的戏谑态度完全给惹怒了,“你最好学着改变一下态度,现在就开始。不然你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埃林皱起了眉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在威胁我。你说我三年没有改变……在我看来,你也许是变得太多了,乔贞。”
“没错,我改变了很多,那是因为我这三年经历了很多。你不适应?没人关心,至少我不会。”
乔贞转身大步离开。走出屋子后,他感到伤口又痛了起来。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些黑色的脊背翻腾出层层波浪。此时,乔贞的内心中不仅有对埃林渎职的愤怒和失望,还包含着导致歌洛卡情感崩溃的自责。完全彻底地孤独两年后,重新回到人心中的他,有些手足无措。
11
乔贞站在一栋废楼的二层,朝外窥伺。这里曾经并排着几个房间,但如今墙壁都已经打掉,材料让迁居的住户带走,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虽然久已无人居住,淡淡的鱼腥味还是从废旧的木板缝间,和墙上腐烂着的渔网中发散出来。高高探出的屋檐把乔贞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下。其实,他已经在这里藏了两天两夜了。自从杀死地精刺客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水手之家。
这里的视野很不错。只要略微探出身子,就能看到这条杂货街的开端和尽头。但乔贞不能这么做。他必须藏在阴影里。
熟悉的身影出现了:班杰。他按照乔贞一贯的指示,装成闲逛的模样,从杂货街的西端往东端前进。他掂量掂量糕点铺里奶酪的重量,又到附近的渔具店拿起廉价鱼竿摆弄。动作夸张了些,但还算挺有效的,乔贞想。为了确认有没有人跟踪,他目光的焦点放在班杰身后的一截路段。
接近乔贞呆着的废楼后,班杰加快了速度。在他后面二十码左右的地方,一个身披灰色斗篷的人吸引了乔贞的注意力。从身材来看,他像是衣服下加了大量衬垫而显得大一号的人类,但步伐非常不自然,又像是身形较小的兽人或者巨魔。他的面部完全遮在斗篷帽下,双掌也缠满厚纱布。这时候,班杰走过了乔贞所在的楼下。乔贞快步移到十五码外的下一扇窗,看见不光是班杰,裹着灰斗篷的人也移动了相应的距离。虽然人群熙攘,但他的目标非常明显:要跟着班杰,因为他总是和班杰保持在一条线上。
这不像是通常会为难班杰的那些小混混,因为让他们做坏事的时候遮住脸不让人看见,不显露一下自己的威风,这比吃一顿老拳更让他们难受。裹着斗篷只有一个原因:即便自己的行为暴露了,这名跟踪者也绝不允许自己的身份也一并暴露。
乔贞走下楼,沿着墙壁,掩藏在街道的拐角处等待着。数秒钟后,班杰出现在视线内,他没有发现乔贞,继续快步朝街道东端走去。乔贞要等待的是跟踪者。
他预估的时间是二十秒,但三十秒过去后,跟踪者仍然没有出现。乔贞从拐角后闪出身,发现对方已经折回,身体被人群所遮掩,只能看清楚灰色斗篷的顶端。
跟踪者发现自己了?如果事实如此的话,乔贞现在就要搞明白跟踪者往回撤,是为了逃跑,还是要把自己吸引进陷阱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乔贞都只能追上去。他不能再让可疑的人知道自己在藏宝海湾的动向了。他追踪着斗篷的灰色影子,在人群中前进。
因为要时刻注意附近的地精卫兵,并且躲避他们的视线,乔贞的反跟踪并不顺利。但幸好这是一条没什么分岔路线的大街,所以即便临时跟丢了,也还能比较快地赶上。
穿灰斗篷的人一刻也不放慢步子。他显然要快些远离此地,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才没有放开步子全力奔跑。在接近街道出口的时候,一架由好几个人拉着,运用大型鱼货的车子拐进街道停下,他趁机闪躲到了后面。等乔贞绕过这辆车子的时候,面对着前方分叉的两条小巷,对方已经失去了踪迹。
乔贞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左方小巷里,穿着灰色斗篷的人正踏上路边的一条楼道。乔贞奔跑起来,接近楼道的时候,对方察觉到自己被追赶着,想加快脚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乔贞将匕首连刀柄一同投过去,砸中目标的腰部,让他身子一歪,缩在斗篷里滚下好几层阶梯。
乔贞上前把他的手腕弯到背后,压住他的背脊,然后掀开了斗篷。眼前是一个苍老枯瘦、面部满是污垢、牙齿像田地边的篱笆一样歪歪斜斜的人。他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啊,你要做什么?”那人说,“要抢走我的毯子吗?我的毯子……咳、咳,这是我的。可恶的家伙,放手。”
乔贞这才意识到,自己压制着的脊梁就像烘烤过的鱼骨一般软弱无力。虽然没有使用多少力量,但眼前的人已经快透不过气来。这绝不可能是刚才那敏捷、警觉性高的跟踪者。他放开手,对方艰难地翻个身,盘腿坐在地面上,就像一座捏得松松垮垮的泥塑。
乔贞明白过来了。“你身上的斗篷是谁给你的?”
“斗篷?我没见过什么斗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急躁的年轻人?”他用手拍了拍地面。“没有斗篷,只有我的毯子。一个好心人要送给我,但我不能白收好心人的东西,就把我的锡杯送给了他。啊,我在一分钟之内遇见了最好心和最讨厌的人!这是怎样的一天!”
“那个人什么样子?告诉我,这个就是你的。”乔贞掏出一个铜币。
“你把我的老骨头都快打散了,又想用一个臭钱打发我?”他吸了吸鼻子,斗篷裹得更紧了。“还是那个年轻人好,和你年纪差不多,就比你有教养好几倍。”
乔贞知道自己不能从这个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得到更有用的情报了,就把铜币扔下,转身离开。至少,他知道了跟踪者是一个人类。这个跟踪者必须直接或者间接了解自己的长相,而且动作敏捷,擅长在拥挤的地方藏身、活动。
对于追踪者的身份,乔贞心里的人选并不多。
四十分钟后,他来到一处搭建在凹陷山壁内的鱼料加工作坊。在作坊的后墙和山壁之间的封闭小空间内,班杰正等着他。
“乔贞大人,你怎么现在才到?晚了半个小时,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要和线人见面,是从来不会失约,因为我知道守信有多重要。倒是你,班杰,你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跟踪?”班杰立刻紧张起来。“我自己觉着没这回事,乔贞大人。”
“你不知道也好。因为你还不会应付这种情况。不过放心,我已经把他收拾了,所以才晚来了三十分钟。”
乔贞不得不撒这个谎来让班杰放心,因为班杰的神经,正在随着毒瘾的加深,一天一天地脆弱下去。比起上次见面,他的眼窝陷得更厉害了,眼球像是突兀地安放在底部烧得焦黑的茶盘里。他用右手的假拇指抠弄着下巴的胡茬,小指头则神经质地抖动着。
“你来之前用过‘晚餐’?”
“不是。已经没有了。”
上次给的份量,乔贞本以为足够他凑合着用半个月。在他的工作历程中,很多线人都毁于他人的报复,而眼前的班杰将毁于自身。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考虑他命运的时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把赌局的情况告诉我。”
“赌金的结算已经结束了,还有少部分没有兑现的,主要是因为不少人破产。”
“破产?”
“对,这些人的赌资是借贷的。他们大都是资金周转不过来的中小商人,不要命的家伙啊。在我们这行里,这些人投的钱都叫‘死钱’,为了规避风险,常常不会接受这样的赌资。但是这一次情况特殊,所有人都太疯狂了……”
“宾其修克的情况怎么样?”
“噢,他的情况比较复杂。这些大商人的赌金结算起来都很复杂,因为他们压上的往往不只是现金。我没有参加宾其修克的结算,详细情况不太清楚,不过,他至少失掉了两艘大型货船。当初他非常高调,一开始就在沃苏瓦身上下大注,而且还不断宣传……可以说这次赌局的规模是靠他炒起来的。这下子可摔得难看了。”
这样看来,也许宾其修克是真正信任、倚赖着沃苏瓦的胜利,乔贞想。他目前还找不到宾其修克谋害沃苏瓦的理由。
“对了,除了大型货船,还有别的。听说有些军火商人找上了他。详细的我不明白,但听说他们进行了非常紧张的谈判。”
如果宾其修克因为赌局欠了军火商的钱,那乔贞大概就会后悔自己曾经认真看待地精商人的威胁。
“乔贞大人,我打听到的就这些了……”
“怎么,想要剩下的那一半?”乔贞说。虽然震惊于班杰的消沉面容,但事情还得按规矩办。
“那个,是您答应我的。”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让你去做,班杰。”
班杰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使劲眨了眨干涸的眼睛。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更加明显地突出。他似乎本以为说出了刚才的情报,就能够立刻拿到“晚餐”,获得解脱。
“这是真正最后的一件事。完成之后,我会把你送回暴风城。”
“为什么?”
“你已经支持不下去了,班杰。看看你。我甚至有预感这最后十二克半的‘晚餐’会要你的命。”
“噢,不,乔贞大人,你该不会是要食言吧。”
“当然不是。替我做完这件事,我会给你‘晚餐’,但我奉劝你永远不要再使用它。”
“不管是什么事,请快说吧。”
“奇纳·玛兰多,这个名字你认识吗?”
“当然,沃苏瓦在半决赛的对手。”
“我要你查出他有没有参加赌局。如果有的话,又是怎么安排赌资的。”
“这很困难啊,乔贞大人……”
“我知道他也许会用假名,但无论如何,尽量查出你能知道的。”
“我也许做不到了。你看,我这些天眼睛老发黑,耳朵也一直响……乔贞大人,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你真的会把我送回暴风城吗?我想回去……如果我回去了,请先不要告诉我妈妈,她一定会又把我赶出来……”
班杰开始胡言乱语了。乔贞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即将精神崩溃的人。为了稳定他的情绪,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把那十二克半的“晚餐”拿了出来。
“现在拿走,”他说,“用一点点就可以,解解瘾,回复点精神。然后再替我做事。”
乔贞本以为班杰会用双手立刻抢夺过去,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盯着那小小的布袋。乔贞看得出,班杰在畏惧其中的东西,却又无法抗拒把它焚烧,再吸入自己枯朽身体内部的冲动。为了抑制冲动,他给自己上了脚镣,然后又自愿拖着脚镣朝地狱迈步。乔贞只能亲手把“晚餐”塞进了班杰的上衣口袋里。“就这样。”他说。
班杰沉默着,因为乔贞的“慷慨”而不知所措。他点了点头,盯着地面,转身离开。
看着班杰歪歪斜斜的背影,乔贞回想起最初诱使他做线人的会面。那时候的班杰,坐在牢房的草垛上,没长脑子,粗暴野蛮,活力十足。他不叫乔贞“大人”,而是用“走狗”“苍蝇蛆”之类的词来发泄愤怒。每拉拢一个线人,乔贞都会给对方“稳定生活”“保证安全”的允诺,但是在漫长的工作后,无论是乔贞,还是线人自己,都会把这些允诺当成虚无、浮在云端的东西。乔贞也不记得对班杰说过多少次“送你回暴风城,而且瞒着你的妈妈”了,但他们总是在重复这些对话。
也许没有下一次了。如果顺利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回家的,班杰。
但是如果不顺利呢?
乔贞瞒住了一件事情:他认为跟踪班杰的人,如果不是某个和自己没打过照面的,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奇纳·玛兰多。现在让他去调查奇纳,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说这么多年和线人打交道,有什么心得的话,乔贞就只说得出一点:不得不作出牺牲的情况总是会出现的。至于牺牲值不值得,只有活下来的人才会去评判。
12
多少年来,布雷戈·血喉的睡眠都是无梦的,但最近他反常地多梦起来。
今天,他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那黑暗的洞窟中。断牙的巨魔出现了,燃烧灰绿色的粉末,升起一阵紫色烟雾。布雷戈把右手伸到烟雾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色泽逐渐暗淡下来,肌肉溃散,露出白骨。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了竞技场中央。场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站起来,穿过选手准备室回到地下通道,在其中穿行,身边有看不见的追随者在喃喃自语。他有一种预感,在黑暗走道的尽头,将看见久别的家乡。这走廊最终没有走到底,因为他在中途醒了过来。
布雷戈从地板上坐起来。自从住进水手之家,他从来都是睡地板,因为那张床他只要一坐上去就会吱嘎作响;反倒是他的大刀总是躺在床上,避免老鼠接近。他试图打坐冥想,尽快清除大脑中梦境的残余,但却徒劳无功。
他知道自己无法彻底摆脱心中嗜血的欲望。每当万分焦虑的时候,他就感觉需要战斗和杀生来让自己平静。看着鲜血从刀口滴落,全身紧绷的肌肉也会舒顺下来。而这一次,亲手战胜救命恩人的荣誉就这么烟消云散,让他的焦虑快要突破极限。但现在还是需要忍耐,因为他把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托付给了两个人类。如果他们搞砸了的话,他仍然会尽力抑制自己的嗜血欲望,因为就算这荣誉消失了,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输给内心过于黑暗、暴烈的一面。
敲门声响起,非常微弱。布雷戈打开了门,看见了像往常一样,总是低头缩肩面对着他的女地精服务员。她第一次来打扫布雷戈房间,要平整床单的时候,为了不让她碰到自己的大刀,布雷戈立刻把它从床上抄起来,结果吓得她后退好几步,盯着大刀在床单上留下的印痕,不知所措。
“做什么?”布雷戈说。
“布雷戈大人,这个。”服务员右手递出一封信。信的边缘夹在她的两片指甲之间,随便一点震动就会飘落。
他取过信的时候,感觉她似乎整个身子都蹦了一下。
“谁给你的?”
“两个卫兵。他们说,寄信人,里面有写着……布雷戈大人,我能不能先离开?”
“走。”
服务员快步冲向楼梯。布雷戈回到房间,关上门,撕开信。
这封信以兽人语写成。兽人语的字体本是古朴、沉着的,在此却非常奇怪地多出了大量华丽、飘逸的飞钩和连笔。
勇武无匹、广受敬重的布雷戈·血喉大人:
让本人以十二万分的诚挚祝贺您赢得角斗大会桂冠!毫无疑问,您在此次大会中展现的风貌,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让所有观者见识到了战斗艺术的终极,足以成为人人称颂的现代传奇。是您让大会充满光彩,区区七百冠军赏金,不足以表述本人感激心情之万一,更不足以表彰您功绩之万万一。假若不让您赢取应有的荣耀,本人怕是要承受藏宝海湾万人唾骂、踩踏,被亲手建立的伟大城市无情抛弃,郁郁抱憾终老。当前情势,亟需本人与您会面,共同商榷真正适合您丰功伟绩的奖赏。另有不情之请,关于藏宝海湾的未来,本人实在迷茫无措,也希望您能以通今博古的睿智,来指点一二。因此,请务必于明晚八时光临寒舍,届时有专人至水手之家迎驾。恭候光临!
您最诚挚、最卑微的 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
惶然敬上
布雷戈把信翻过来,用大拇指压在桌面上。对宾其修克,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但他非常在意沃苏瓦和宾其修克来往密切的传言。考虑到这一点,他决定赴约,无论这封信的措辞有多么让他反胃。
他出了房门,走下楼。乔贞的房间还空着。空着很多天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会放下承诺逃跑的男人,自从看到乔贞在酒桌上教训小流氓的那一次,他就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但现在,布雷戈非常想找他谈谈,他想在赴约之前了解自己委托的调查有何进展,并且以此做依据,来决定自己如何应对地精商人。
乔贞来到夜鲷巷的时候,看见图沙两手撑着白屋子门框的两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名强壮的中年男子和一名中年妇女正直逼着他。
“给我把那个可恶的女人叫出来!”女子高声说。
“女士,歌洛卡小姐不在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看门的巨魔不撒谎’,这句谚语你没听过吗?”
“少废话,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看。”
“这可不行,我们有很多病人在休息,休息。”
“病人?这屋子里凡躺在床上的不都是那女人拿去换钱的尸体吗?还真有活人呢?”男子说。
“先生,你这样说真是过分啊。歌洛卡小姐救治过很多人。你的灵魂真是急躁得可怕,要放松……”
男人抓住了图沙抵住门框的手腕,要把它掰开,然后又抬掌去推他的前胸。乔贞上前按住了男人的肩膀。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说。
“啊,乔贞兄弟。”图沙说。“快帮我劝劝这两位,他们要强闯进来。你看我都满头大汗了。”
“啧,又来了一个?这谁啊?没想到那女人裙子底下的摇尾巴狗还蛮多呢。”女子说。
“一看就知道是一伙不要脸的。都给我让开。”
男子说完,再次探出手去推图沙,却中途停住了动作,因为此时歌洛卡移开图沙的手臂,走了出来。她看见乔贞,并没说什么,移开了视线,盯着那一男一女。
“终于出来了?怎么不继续躲着?”女子说。
“吵死了。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歌洛卡说。
“哈,你还装傻?这身衣服倒新得很呢,是抢走我丈夫的钱去买的吧?给我脱下来!”
“臭女人,到底把我弟弟卖了多少钱?”男子接口说。
“我想起来了。”歌洛卡说。“我在杜曼雷的工地帐篷里见过你们。”
“我们是他的妻子和哥哥。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女子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让歌洛卡一耳光给中止了。这一巴掌那么突然,就像乔贞曾经见识过两次的一样,让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
“妻子?哥哥?这一套我见得太多了,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现在我是笑不出来了。”歌洛卡用责问的眼神来回逼视着男子和女子。“我只收无亲无故的死人。什么叫无亲无故?杜曼雷这样的就叫无亲无故,他就死在工地帐篷里,都没人拿块布去盖一下。你们这两个家伙我还认得呢,我用草席把他卷起来的时候,你们就在帐篷角落吃饭,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都不肯望过来一眼。为什么那时候你们不装出点妻子和哥哥的样子来?非要在我把他的尸体放完血、涂上药水、送到船舱最下面的铁笼子里后,才出现在我面前,找我讨要什么不存在的遗产?实话告诉你们,他身上什么东西都卖不掉。因为他全身都是病痛,是活活累死的。听懂了就不要在这里碍眼,‘妻子’和‘哥哥’。”
“你也该狡辩够了,不吃点苦头不行。”男子说完,两手伸出去,要掐住歌洛卡的脖子。乔贞用匕首柄由下至上猛击他的手肘,在他捧着手臂打抖的时候,又用柄底砸在他的人中上。男子朝后倒地,痛得眼白朝上翻起,迷迷糊糊地用双手去捂嘴巴,却有两颗带血的门牙从指缝间掉落出来。
“喔,好惨哪。”图沙说。
“你……你竟然打人……下手还这么狠!我记着你了……”女子语无伦次,双手捏着裙边。
“不,你不会记得。你会连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一并忘记。永远都不想记起来。”
乔贞说着,把刀柄甩一下,鲜血滴落地面。他逼视着她的眼睛,很快就让她仓皇地扶起男子离开。
“你至于这样吗……”歌洛卡转向乔贞,但突然想起来自己本是不该和他说话的,急忙转身回到走道里。
“乔贞兄弟,那一下真有效,下次教教我如何。”图沙模仿了一下匕首柄砸人中的动作。“这样他们再来,我也能对付了。”
“改天再说吧。”乔贞说完,跟随歌洛卡回到屋里。歌洛卡先他一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伸手想推上门,但是乔贞左掌按在门板上,阻止了她。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子中央坐着,把头别过去。乔贞进了屋。
“我不是说过不想再见到你吗?”她说。
“我不会因为任何私人原因就来找你。”
“别自以为刚才是帮了我的忙。我可没打算道谢。”
“这样的事常有?”
“我想想看……一个月总会有两、三次。很奇怪我还能活着,对吧?尸体掉进海里了,这些所谓的‘亲属’就一个个冒出来了。”
“如果他们真的是死者亲属呢?”
“你没听懂我刚才的话吗?在我收尸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表露出一点点亲人的样子来?流泪就不用了,就说几句话好吧?哪怕只有一句,能表示他们真的看重眼前这个死人,我就不会把它带走。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所谓‘亲属’,我才不会承认。”
“你这个‘死神’倒是很通融。”
“噢,你……算了。”歌洛卡抚抚额头。“我就知道让你这种人缠上,怎么都跑不掉。说吧,今天又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还是想让图沙给你换药?”
“沃苏瓦也是无亲无故的人,对吧?”
她转过头来。“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我知道你真正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不,他的尸体没有送到我这来。”
“为什么?”
“在藏宝海湾干这种活的又不止我一个人。而且,他原来也算是个大人物,宾其修克应该不会把他扔进海底了事。他有专门放置这类尸体的地方。”
“那么,带我去看看。”
“等等,你不只是来调查伊多利的事吗?为什么会把角斗会的决赛选手也扯进来?”
“现在还没法直接解释……但这就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也没有说这和你弟弟的事有什么联系。怎样,有没有改变主意?”
歌洛卡无奈地抬起头。“改变主意?我根本就还没答应带你去。不过,你刚才真的打得太重了……”
13
歌洛卡带着乔贞,来到码头一艘看似久未出海的不起眼小船上。没有船帆,没有缆索,没有渔网,船体一大半用黑色帆布遮掩。它所处的位置也很偏僻,要踏过几块遮掩在货箱后的水面浮板才能找到。
“有卫兵会来定时巡查,动作快一些。”她说。
他们来到了下方船室,看见一个约八十岁的老头静静地坐在门口。冰冷的白色气雾从房间内溢出,笼罩着老头的全身,让他看起来像眉毛上结着霜的泥塑。
“他看守这儿已经有十年了。每天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上十八个小时。现在好像睡着了,从旁边小心些跨进去。”
两人抬腿跨越老头的右半身躯,进入房间。乔贞先进去,歌洛卡紧随其后,但是还未完全进入门的时候,她惊叫了一声。乔贞回过头,发现老头枯瘦的手掐住了她的脚腕。
“谁?”他的嗓音听起来就像冰窟里的冰菱慢慢碎裂。
“是歌洛卡,你还记得吗?塞吉先生,原来你醒着,请把手放开。”
但是老头没有任何动静。乔贞把他的手从歌洛卡的脚腕拿下来,放回他的膝上,老头还是没动静。
“又睡着了。”歌洛卡说。
“现在来做正事吧。”
这个大房间由水手舱室改装而成。有近五十张带着编号的床,有的显然躺着尸体,用白布掩盖。每具尸体的两侧都放置着切割整齐的方形冰块。
“都在这儿了,”歌洛卡说,“在藏宝海湾多少闯出过名气,但死后却没有亲属认领的人。比如在赌场一夜间赢来一支船队却又输掉的人,海难中沉船的唯一生还者,钓鱼大赛七连冠之类。如果沃苏瓦不在这儿,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宾其修克留着它们做什么?”
“听说他打算开一个海上蜡像馆,把这些人都仿制成蜡像,用‘藏宝海湾历史名人’之类的名号做世界巡回展出。天知道他哪来的这种主意。”
历史名人?宾其修克,你自称自己创造的是天堂,那么作为天堂的展品而陈列的应该是圣徒,而不是什么名人。“就算他想开的不是蜡像馆而是人形标本馆,我也不会奇怪。”乔贞说。
“宾其修克夸口都是从诺森德弄来的永冻冰块,我才不信,不过他确实不舍得给普通的尸体用这些冰块。小心别碰到,会冻伤的。”
剧烈的冷气让乔贞皮肤一阵刺痛。他看看歌洛卡,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你不觉得冷?”
“我习惯了。”
“那更好,”乔贞点点头,“现在我们分开来找沃苏瓦的尸体吧。我从左边开始,你从右边……”
“等等,乔贞。这个得你自己来。我在这儿看着就好了。”
“怎么?”
“我哪知道沃苏瓦长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他?”
“你知道,我没空闲,也没那份闲心去看什么角斗大会。”
“那么我告诉你:首先他是个巨魔,又是个红色头发,右边牙齿断掉的巨魔。你从右边开始,把所有符合这些特征的尸体床位号告诉我。怎样?我相信你不会找到太多的。”
“我真搞不懂你是怎样厚着脸皮使唤一个讨厌你的人。”
“这很好懂,歌洛卡。我在学院的时候,有一门重要课程叫‘调查人力协作学’,概括起来就是教我们怎么使唤人,特别是那些不合作的人。现在我们快些结束这件事,我记得你说过有卫兵会来巡查。”
歌洛卡一言不发地走到房间最右侧,乔贞看着她的背影。歌洛卡,我一定会为我给你带来的麻烦做道歉和补偿,但不是忙碌的现在。他转过身,走向左侧。
乔贞一张一张床位地查看,重复着掀开遮尸布又放下的程序。这些尸体来自于各个种族,都没有大面积毁损。乔贞非常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曾追捕的一名贵族私生子,他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在军队中获得要职,然后遭到亲生父亲的揭露和贬损,被迫成为罪犯。还有一名矮人,因为不满拼酒大会的结果,在卡拉诺斯引起火灾。乔贞不由得联想这些人是在藏宝海湾取得了如何的成就,才进入这冰窟中的“名人堂”。他想,如果伊多利能有个全尸的话,他也应该有进入这儿的资格,头衔就是:“被所有地精拒绝登船的诈骗犯”。
“乔贞,你来认认。”歌洛卡说着,从自己所在的床位移开了两步。乔贞朝她走去。
躺在三十七号床位上的,正是沃苏瓦。双目紧闭得几乎看不见,突出的下唇死死地顶着上唇外缘,僵硬挺直的头发和胡须上都结着霜,断牙的断面显露出结晶一般的色泽。在宾其修克房间里见面的时候,乔贞记得沃苏瓦是一张充满恶意和紧迫感的脸,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面部肌肉都会不详地抽动起来,而毒气更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如今的沃苏瓦,面部的紧张感仍然存在,但看上去就像吃了败仗后独自品尝苦果的军人。
“没错,就是这家伙。谢了,歌洛卡。”他把尸布往下揭开到腹部。
身体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在乔贞的知识范围内,也没有发现中毒而死的迹象。埃林所说的,布雷戈砍在脖子上的一刀,确实非常浅,虽然伤口很长,但离动脉还有相当的距离。当奇纳和他的吹箭出现在乔贞大脑中的时候,他把左右手分别放在尸体脖子两侧,忍受着寒冷,慢慢地抚过皮肤。歌洛卡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
“有别的伤口。”乔贞说。
“什么?”歌洛卡探过身子想仔细看看的时候,一个乔贞熟悉的尖锐声音从门口传来。
“噢,我真搞不懂你们俩,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约会?外面就是明亮暖人的海滩呢。乔贞,把尸布盖好,慢慢来,千万、千万不要伤害到我的收藏。你赔不起。”
他们转过身,看见宾其修克带着里维加兹,和三名卫兵一同站在门口。除了大财主外的四个人都端着枪。
“不管我来过多少次,还是觉得这里冷得要命,”宾其修克搓了搓手,“你们俩在这里和尸体呆在一起,怎么能热乎得起来?乔贞,不要碰你的武器。就算我不认为你能从这个距离,用一把匕首威胁到我最好的四位枪手,但还是要奉劝你,把手移开些,放好。”
“最好的?你不总是宣称自己的每份货物都是最好的吗?我相信前些天被我砍断脊梁的那个蠢货,也是你手下‘最好的’一员。”
“你真是跃跃欲试,不是吗?七处探员啊,总是嫌自己的境况不够危险。算了。歌洛卡小姐,介意给我解释一下吗?我知道你早该谈婚论嫁了,但为什么偏要和这样的男人混在一起?相信我,和这样死板、丝毫不知道什么是浪漫和品位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我只是帮着他来找些东西……”
“噢,不要急着辩解。这么说吧,等我解决他后,就要考虑是不是把分配给你的尸体处理工作,让给别人。如果不想那样的话,就好好看着,别插话。”
宾其修克清了清嗓子。“好了,乔贞先生,我们现在进入正题。我这些天实在太忙了,来不及处理你的事情,抱歉。在比赛前,我给了你两个选择,并且怀着对你的衷心信任,等待你自行作出让我满意的回答。可是你却背叛我的信任,在竞技场杀死了我的两个部下。哎哎,那尸体……歌洛卡小姐,如果你能亲眼见识到这个男人有多残暴,就一定会对自己选择伴侣的品位产生怀疑的。他让两位孤苦伶仃的地精好母亲痛不欲生呢。做出这件事之后,你又偷偷摸摸来到这里,要染指我宝贵的收藏品——那是沃苏瓦的床位,我没看错吧?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我听说巨魔死后也能给侮辱自己尸体的人下诅咒,乔贞,你想遭遇这样的厄运吗?”
“不,不想。可是我觉得,沃苏瓦更关心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一定远远超过关心尸体的程度。”
“啊,典型的七处探员怀疑论!让人烦躁得要命!我快受够了。对于我给出的两个选择,看来这就是你的回答了。你太不谨慎了,乔贞。里维加兹,瞄准他的脑袋。”
“可是,”里维加兹说,“那样会损坏面部完整程度的。您不是说要把他也放进蜡像馆吗?”
“噢,我差点把这事忘了。你不会进入‘名人堂’的,乔贞。我会另辟一个展区,展出阻碍藏宝海湾发展的恶人。里维加兹,你说我该给乔贞先生设立什么样的头衔呢?”
“‘心智被蒙蔽,置宾其修克大人慷慨援助于不顾的七处探员乔贞’如何?”
“非常好!里维加兹,要是少了你这个助手我该怎么办啊?不过这次,我改变主意了,”宾其修克眯起眼睛,“比起变成蜡像……我想鲍西娅小姐更需要一份礼物。乔贞,你希望装着自己脑袋的礼品盒用什么颜色的缎带?”
“歌洛卡,趴下。”乔贞一说完,就潜伏到床位下。歌洛卡仍然不知所措地站着,乔贞只好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下来。子弹打在光滑的冰块上,反弹开来,在墙壁上击出一个个窟窿。
歌洛卡感觉自己的手让钳子死死夹住了一般,痛得叫出声来。“快放开我。”这时候,她从乔贞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种让她心惊胆颤的愤怒。宾其修克说出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名字,也许正是这个名字让他涌起怒火。乔贞转过身来一把揽住她,让她蹲着的身体往前倾斜,然后抓住床位的边缘晃动,让冰块滑落下来。坚冰坠地的巨大声响吓得她身体猛地震抖了一次。
“躲在冰后面,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留下这句话后,乔贞就从侧面冲了出去。歌洛卡死死闭住眼睛,双臂抱住脑袋,子弹四处弹射的响声让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不敢动弹,但前倾的身子又僵硬得让她背脊生痛,于是试图朝后仰一下。当背部贴到冰块的时候,那剧烈的寒冷刺痛又让她缩紧身子。她脑子乱得无法思考,就像有无数大头针突然坠落在她的思维中。
乔贞把身子尽量压低,闪到另一张床位下,把尸体拉了下来,趁地精装弹的间隙出脚猛踢最近一张床的床角,直到又一具尸体和冰块一同滑落下来。一发子弹击中他背靠着的尸体头部,从眼眶射出,险些擦中他的脸颊。他连番弄下来四、五具尸体和附带的冰块,掩护着自己,一步步朝门口推进。
“宾其修克大人,这样不行,”射击了一阵后,里维加兹说,“乔贞在用冰块和尸体做盾牌朝我们靠近。为了打中他,您的藏品也许就……”
“靠近了又怎么样?你们四个都站到前面来!他只有一支匕首而已。”
“可是这样不值得啊,大人。为了杀他一个人……”
“啊,里维加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了?你去把卫兵叫来!叫上五十个,全部带好近战武器。快去!其他人除非乔贞出现,不然不要开枪!”
“遵命。”里维加兹把枪扔在原地,回头跑到船室外。在正准备从楼梯攀上甲板的时候,一只脚从梯子上踹下来,正中他的面部,让他滚落在地。
听到动静的宾其修克一回头,看见梯子上走下来一个男人,连忙让一个卫兵调转枪口对着他。
“你是谁?”
“让你的人把枪收起来,然后离开。杀了乔贞,你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
屋内的乔贞听出来,是埃林的声音。
“原来还有同伙……但是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宾其修克说。
“你想让布雷戈知道这件事吗?就说你杀了他的人类朋友?我听说他明晚就要到你那儿去,要商讨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想让他带着好心情去,还是做出一副朋友被杀的惨淡表情?你知道,这个兽人是非常不好惹的。”
“这都是怎么回事?突然出来一个陌生人类称自己是布雷戈的朋友!乔贞,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们这些人类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说了这么多,我的舌头都快要冻掉了……你,不管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埃林提高音调说,“‘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布雷戈说,他不喜欢你的字体。——这边这个在睡着的老头子是谁?喂,你还活着吗?”
“啧……算了。乔贞,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机会。歌洛卡小姐,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你非得小心地挑选来往的男人不可。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他带着卫兵走出房间,跨上楼梯。里维加兹爬起来,跟上几步又折回屋里,拿回自己扔下的枪,再急忙跑向楼梯。
乔贞起身,活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背、腰部因为直接接触冰块,都冻得很厉害,有些行动不便。歌洛卡也站了起来,双手刚刚从脑袋上滑下来,压在脸颊上面。
乔贞对埃林点了点头,然后走向歌洛卡。“你没受伤吧?”
他发现歌洛卡直直地盯着沃苏瓦滑落在地的尸体。
“我见过。”歌洛卡的声音很轻。
“什么?”
“我见过这个巨魔。伊多利离开的前一晚,我看见他和一个巨魔在屋子后面争吵……起初我还以为是图沙来着。不,那不是图沙。是他,沃苏瓦。”
14
第二天中午,乔贞站在前些日子一直隐藏着的废楼中,等待埃林。这不是一天中最适合行动的时间,但是不得已,因为他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了结许多事。
宾其修克要和布雷戈会面的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从埃林复述的请帖措辞来看,他们之前没有见过面。地精商人迟早会找上这名手刃自己未来军队统领的兽人——无论事实如何,至少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来说,他们将口耳相传的角斗故事,结局必然是这样的:“兽人布雷戈一刀就结果了断牙的沃苏瓦”。沃苏瓦的传奇将逐渐僵死,被布雷戈·血喉的角斗场奇迹所代替。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在历史上留下的真相。乔贞心里最合理、也最直接的推断是,为了结束比赛后的烂摊子,也为了挽救自己的军队梦想,宾其修克打算拉拢布雷戈来代替沃苏瓦的位置。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倒是歌洛卡所说,伊多利曾经和沃苏瓦会面的事情,让他十分惊讶。用歌洛卡的词来说,他们在“剧烈地争吵”。这是一个无法单独处理的情报,乔贞希望在八点以前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昨天的事情,让歌洛卡受惊程度很深,背部也有明显的冻伤。当她回到家,趴在病床上让图沙用热水袋敷背的时候,乔贞想详细地问一下伊多利与沃苏瓦的会面情况,她别过头去,不发一言。毕竟,习惯了处理尸体是一回事,但在枪林弹雨中缩了好几分钟又是另一回事。熟悉死亡,并不等于熟悉了对死亡的预感。这使乔贞的负疚感加深了。
后来,图沙和乔贞一起走出屋子,关上门,让歌洛卡休息。图沙开始抱怨起来,像往常一样把手中的镊子挥来挥去:
“乔贞兄弟,听说你是为暴风城的律法工作的,我当然是不敢管你的事情。不过,老给歌洛卡小姐这么带麻烦,总不大好吧?有很多人排着队等她照顾呢,活人竖着排,死人横着排。我一个人倒是想全部接手过来,但是有些活只有歌洛卡小姐纤细的手指才能做……”
“听好,图沙。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谈这件事?”要在一名多舌的巨魔面前坦诚自己的歉意,乔贞还是做不到。
图沙眯起眼睛。“你,和那位埃林先生,我看其实是为军情七处工作的。这么神神秘秘的人类,又是为律法工作,那还能是哪个机构的?”
“小心些说话。”
“没关系,因为出生在藏宝海湾下层的人大多都没听说过军情七处,歌洛卡小姐也不例外。不过,她总有权知道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是什么人吧?”
“……你不要没完没了的。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沃苏瓦中刀倒下的时候,你作为现场医师首先检查了尸体。除了刀伤,还有没有在脖子上注意到别的伤口?”
“那可没注意到。不过就算有的话,那又怎么样呢?现场医师不止我一个人,我们的共同结论是,沃苏瓦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把这个报告给裁判,我们就收工领赏了。财主,观众,赌桌上一堆堆的金币,不都是在睁大眼睛盯着谁的心脏先停止跳动吗?只要沃苏瓦的灵魂不再依附于肉体,一切了结。所有的掌声、欢呼和哭泣,是不值一文的。你说是不是,乔贞兄弟。”
虽然图沙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但乔贞心里明白:有别的伤口存在。他的手指感觉到了,眼睛捕捉到了。
“不过,我还真怀疑像他这样背叛族群的人,早就被自己的灵魂遗弃了吧。”图沙说。
现在,乔贞坐在房间角落,用匕首削着一小块木头,慢慢把它整理成牙签一般的形状。埃林在房间门口出现的时候,他把削好的牙签放进上衣兜里。
“埃林,你晚来了十五分钟。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详细地址了?”
“这儿很难找啊,既然是你拿来做隐蔽的地方,我早就有一时半会找不到的觉悟了。得啦,我们从现在开始多赶赶时间不就行了吗。”
乔贞把刚到嘴边的“你还记不记得团队行动的准则”咽了回去。他已经懒得评价埃林的心不在焉了。如果他独自在奥伯丁磨练三年,就是这个结果的话,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毕竟,能决定他未来工作和命运的人不是乔贞。
“走吧。”乔贞站了起来。
天气不太好。厚重的雨云积聚起来,空气潮湿得让人难受。这让乔贞想起追逐伊多利的雷雨夜之前八小时,景况一模一样。在上一个雷雨夜里,他看见迅猛龙把人类撕碎、分食,而今天,他预感会有同样浸润着血腥气息的场面出现。
他们在人群中快步穿行,赶往上次和班杰会面的鱼料加工作坊。乔贞吩咐他调查奇纳·玛兰多的投注情况,今天就是预订的见面时间。非常及时,乔贞感到自己很幸运地选对了日子——前提是班杰会如约出现的话。
“班杰这个人……我见过他吗?”途中,埃林问。
“你没有。他是我去年才发展的线人。”
“在这种鬼地方做埋伏,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吃苦头。和奥伯丁不一样。”
“乔贞,你在讽刺我吗?我在那边也没那么清闲……不,不对。这听起来像真心话。你怀念那个地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讽刺你?”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累极了。”
“我们到了。”乔贞说。
他们转到了鱼料加工作坊后的凹陷山壁内。在这一刻,乔贞明白自己关于血腥气息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班杰面朝下趴着,脊梁骨上插着一把短斧。鲜血染满了他的整个身体中段,旁边的岩壁上也有血。那把钉住他的斧头,就像漩涡的中心一般,要把班杰原来就瘦弱得可怕的躯体收拢起来,最终消失在血泊中。
“原来这位就是班杰。”埃林说。
乔贞没理会他,蹲下去,翻开班杰的面部看了看,替他阖上眼皮。按皮肤的冰冷和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并不长,或许就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背脊上的短斧,雕有宾其修克的船队徽章:豪华商船,以及飞溅到空中形成金币图案的海浪。
这是模仿乔贞在竞技场杀死地精的方式。同样的斧头,同样留在脊椎上。只有跟踪过班杰,才有可能知道他将在这里停留。等班杰到了会面地点才杀死他,明显是为了确保乔贞看见尸体。
他在挑衅我。
“有多少次了?”乔贞说。
“什么?”
“有多少次我们答应会给线人一个稳定的生活,然后变成这个局面?”
“我不记得了。”埃林说。“我记得的只有这个:‘无论是生是死,你要确保他们对任务的完成提供价值’。哈克曼爵士关于和线人打交道讲座的第一句话,还在我保存的课堂笔记上。”
“你说得对。”乔贞捏住班杰的假拇指,掏出刚才在废楼里削好的牙签,插进假指的关节处往上一顶,再用手指一旋,把它卸了下来。从假指的接合面里,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折叠过的纸条。“这就是他留下的价值。”
他展开纸条,仔细读了读,然后和假指一同收回兜里。他看着班杰的尸体,心想该怎么处理。“让内行的歌洛卡帮个忙”的念头刚浮起来就沉了下去。他对自己说,就算这次不遭难,班杰也会很快死于“晚餐”过量,但他立刻醒悟到,这两种死法的源头其实都是一样的。看来尸体只能暂时留在这个角落,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再回来打理了。
“乔贞,我有事想问你。”埃林打破了沉默。
“说。”
“我虽然在奥伯丁,但也不是一点你的消息也没有。我听说你升职了。”
“没错。”
“你现在的职务是……潘索尼亚·肖尔直属探员。治安部门探员的最高阶级。”
“怎么,你觉得他非得除掉我不可?”
“不,我不是要质问你怎么获得这个职务的。我也不打算探听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想问:老人会让自己的直属探员,仅仅为了五百个金币就潜入藏宝海湾,而且还不提供援助人手?”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似乎在做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昨天歌洛卡要找你说话,你把我支开了。还有班杰这个人,你现在才告诉我……”
乔贞站起来,面朝着埃林,手指上沾染上了班杰的血。
“埃林·提亚斯,背诵七处探员情报分享准则。”
“你有什么毛病?”
“这是我,肖尔直属探员下的命令。你决定抗命?”
此刻埃林深信自己在乔贞眼里看见的,并不只是一层坚冰。他能看见乔贞尽力地掩饰着永远摆不掉的疲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把自己逼得太过头了……乔贞。而我不打算为难你。
埃林开口了:“探员A要和探员B共享情报,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A与B处理的是同一案件,要分享的是该案件的直接情报。二,A的位阶高于或者等于B。”
“你还记得。既然如此,你就不该问那些话。”
“那么,我要问一件和案件无关,也算不得什么‘情报’的事。”
“从来就没有人可以让你闭嘴。”
“我们还是朋友吗?”
“无论是不是,”乔贞沉默了一下,但突然急促地吐出这句话,“既然还在执行任务,我们就需要合作。现在要去活捉一个人,他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谁?”
“奇纳·玛兰多。”
15
这栋海崖边上的大型旅店,有着整个藏宝海湾上层最舒适的客房。四楼的一间房里,奇纳·玛兰多正躺在金线镶边的大床上,刚伸到枕头边准备抓取“晚餐”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告诫自己不要完全上瘾,可是完全上瘾是什么概念?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跨越那道危险的红线。奇纳的房间是“黄金套房”,他期待着自己能在半年内住到“钻石套房”去。他相信只要自己顺着宾其修克的意愿好好干活,要实现这个梦想并不难。他很快就将和风餐露宿的冒险者生活,说永远的再见。
他抬起左手,皱起眉头看着自己腐蚀了的无名指和小指。丑陋,让人恶心。沃苏瓦的杰作。奇纳深信自己是有道德、有义气的人,因为他用的毒药都是致命性的;而这名巨魔巫医,却喜欢使用制造大量持续性痛苦的毒药,毁损对手的肢体,碾碎他们的尊严。这是怎样的不可饶恕!沃苏瓦的死,毫无疑问是对他最大的报偿。他将利用沃苏瓦死后留下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牺牲这两根手指,是值得的。
敲门声响起。
“谁?”
“是我。”女人的声音。
“怎么这么慢?”十五分钟前,他差遣她到前台去拿些酒。他上前打开了门,看着她抱着自己双臂,站在门外一尺左右的地方,嘴唇别扭地抿着。
“酒呢?”
“这儿。”
话音刚落,乔贞从门后闪出,把酒瓶砸向奇纳的脑袋。奇纳反应非常快,抬起右手腕防御,酒瓶在上面砸得粉碎,但脑门还是挨了一下。他踉跄地后退,险些摔倒。埃林跟在乔贞后面,一同冲进房间。奇纳举起右拳,用绑缚在掌中央的吹箭射出一枚毒针。乔贞连忙推开埃林,自己也同时闪开,毒针穿过已经吓得不知所以的女人肩膀上的长发,钉进走廊墙壁。
奇纳跑向床边的窗户,途中再次转身用吹箭攻击乔贞和埃林。虽然因为有通过拳眼瞄准的动作存在,面对面地躲避吹箭可以说轻而易举,但这让二人不得不放慢了步子。窗外并非平地,而是处于藏宝海湾最高层的海崖,当奇纳双手攀在窗框上翻出去的时候,乔贞还以为他要自尽,但转瞬就看见他像壁虎一般脚蹬着墙壁凹陷处往上爬,身影消失在窗户的上方。乔贞赶到窗边的时候,突然看见奇纳的脚尖朝玻璃踢过来,连忙下蹲躲避。粉碎的玻璃落在他的背上。
奇纳攀在墙壁外等待乔贞接近,然后发出这一击拖延时间,才继续往上爬。有技巧有头脑,这是一个专业的逃亡者,乔贞想。“你走楼梯。”他对埃林说,然后把身子探出窗外,仰头看见奇纳翻进上一层房间的窗户中。现在追上去有中途被吹箭狙击而且无法躲避的危险,但乔贞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明白假若他和埃林都走楼梯的话,奇纳会轻而易举地又爬回这个房间,然后逃走。
他翻出窗外,因为没法像奇纳那样空着双手攀爬,就用匕首扎进墙壁石块之间的接合处。海风从岩壁吹上来,连带着波涛撞击岩壁的声音,挤压着他紧绷的神经和四肢。一旦失足,会在中途就碰撞到岩壁上突出的棱角,等坠落到海里已经是一团残破的碎肉了。深知自己没有奇纳的灵活度和稳定性,他只能加大动作幅度和力度,争取用尽量少的步数攀到上层。
当乔贞的双手攀到上层窗户边缘的时候,奇纳的身子探出窗外——他又用了同样的等待伎俩。在不到一尺的距离内,用吹箭瞄准着乔贞。身体不能左右移动分毫,无法可避的乔贞,选择迎头撞向奇纳的面颊。吹箭从手中松脱出来,坠入大海,奇纳不光鼻子流出鲜血,而且被自己的拳头压迫到了右眼,后退了好几步。乔贞立刻翻入房间,但奇纳再次夺门而逃。
头部受到两次打击,动作应该不会那么灵活了。但事实证明乔贞估计失误。出了房间后,他继续在走廊中追逐奇纳,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逃跑的人。
不仅仅是速度和步伐。奇纳会真正地动用全身来奔逃,超常的反应能力让所有环境障碍都无法阻止他。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的迹象;在转角处用墙壁间三角跳跃来缩短距离;一名服务员推着餐车迎面走来的时候,他手掌按住服务员的肩膀纵身一跃就翻过了餐车,速度丝毫没有减弱。
乔贞没法追上他。要拉近和奇纳之间的距离,比在雷雨夜中追逐伊多利要困难百倍。现在他只能指望埃林在相对窄小的楼梯截住奇纳,但没抱太大希望。既然在平地上都能越过人类肩膀,那么奇纳越过数级台阶下的人,更是轻而易举。
当奇纳冲到楼梯的时候,乔贞离他还有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尽力往前赶,考虑着当逃亡者还在视线范围内的时候用匕首投掷。在楼梯口,他听到了一阵猛烈的碰撞声,心想大概是奇纳突破了埃林的防线,便急步踏下楼梯。但是当下到楼梯拐角的时候,他一时半刻没看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块巨大、无法在楼梯平放着的白色物体把奇纳压在下面,埃林则站在白色物体之后。
“这是什么东西?”乔贞放慢了步子,才感到右腿一阵酸痛。
“隔壁房间抽出来的高级床垫,”埃林说,“够大够厚又有弹性,在这种窄地方拦人最好用了。”
“……噢。”乔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懒得去考查埃林怎么学来这一招的。他蹲下去,看见奇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大概是倒地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晕过去了。”埃林说。“现在怎么办?”
“很可惜,他不会有什么休息时间。快些弄醒他,然后把我们想知道的东西都问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
布雷戈·血喉踏进宾其修克房间的时候,积累了八个小时的雨水终于开始从天幕坠落。黑沉沉的海平面上起伏着一种阴郁而又急促的咆哮。下层的居民们纷纷拿出各式容器拿到屋外,等雨水满盈后,倒进各家的,或是共用的储水缸,再重新接上。于此同时,处于天堂顶端的宾其修克,正在发表着他精心酝酿的演说:
“啊,雨水!我就爱这洗涤一切的气势,没有力量能阻止雨滴的汇聚,也无法预知它们的走向,就像谁也不能预知自己的金币下一秒会流通到谁的兜里。这真让我难忍引吭高歌的欲望。布雷戈·血喉先生,恕我冒昧形容一句:只有聚成洪流的雨水,才配得上您波澜壮阔的命运和伟绩。都记下来了吗,里维加兹?”
“是的,大人。”里维加兹正在小蓝皮笔记本上速记。
“非常好。布雷戈先生,请别误会,我让他记下的不仅仅是我的言论而已,因为这代表着我和您会面的历史性时刻。”
“你不必特意用兽人语和我说话。”布雷戈说。
“噢。”宾其修克清了清嗓子,换回通用语。“请坐。您用过晚餐了吗?来一些特选麦酒烧露鳕鱼片如何?”
“够了。”布雷戈把刀柄在地板上顿了顿。“说出你的意图,地精。”
“相当直爽,我也算和数不清的兽人打过交道,这么有血气的您还是第一位。”宾其修克踱了几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把双腿搭在桌上。“好吧,我们现在就来谈正事。请帖里我说的第一件事,是重新评估您,作为角斗大会的冠军,应该获得的奖赏。”
“这有什么必要?”
“当然有必要了,因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凭实力打败了沃苏瓦。”布雷戈打断了地精。“奖赏,不实际,我也并不想要。”
“出了什么事让您觉得那不是凭实力?”
“有地方不对劲。”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沃苏瓦,确实是个名声了不得的人物,有着如此血性的您,自然期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我不想冒犯兽人的价值观,但是……这是角斗大会,胜败就是一切。您应该更关注胜败,而不是战斗过程。更何况,虽然沃苏瓦名气很大,但谁又知道那是不是虚名呢?又或者,消失十年后再出现在此地的他,因为年龄和伤病,已经不如往日。我想,一定是这两种情况之一。”
“我不满足。”
地精点了点头。“您的回答,其实在我预料之内。我知道您的右手,在十年前不幸截断过一次,但是由沃苏瓦医治好了,是这么回事吧?”
“你怎么知道?”
“在决赛前,我和沃苏瓦有过长谈,”宾其修克抬起头,“我们谈论到命运……他就提起了这件往事。他说,能够面对你,必然是先祖灵魂对他命运的安排。他很惋惜地对我说,他的武力也许未必能满足您的期望。我想,您还不知道自己强到了怎样的程度,布雷戈先生。相信我:在实力上,您远远超越了救命恩人,他也满足于败在你的手下。即便您仍然不满足,觉得没有得到应有荣誉的话,我有一个办法来解决。”
“说。”
“请帖上第二件事……是我需要您一起来商讨藏宝海湾的未来。沃苏瓦有个愿望:献身给这伟大的自由海港,用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它。非常幸运的是,这和我的理念是相同的,所以我们曾经达成某个协议。现在,他是无法履行这项协议了,所以对于他的死,我还是有所惋惜的。我得再重复一遍,我真是个幸运的地精,因为还有您在,布雷戈大人。您想通过战胜救命恩人来获得荣誉,没有得到满足。但是我想,除了夺走生命以外,您还有别的胜过沃苏瓦的方法……”
地精挑了挑眉弓,继续说:“取代他。”
大半生都在离群索居的布雷戈,对地精并没有特别的戒心。他现在所知道的是,叫乔贞的人类,并没有出现。或许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沃苏瓦的死,确实没有特殊之处。即便有的话,那也不能改变布雷戈失去了荣耀的事实。
但是眼前的地精说,他还有别的办法。取代沃苏瓦?那代表什么?布雷戈明白,宾其修克已经有效地攫取了自己的注意力。
“你让我取代他……那么说说我该做些什么。”
16
当乔贞和埃林撞进门的时候,宾其修克整个身子在座位上蹦了一下,险些摔倒。
“乔贞,你不经允许闯进我的办公室做什么?天啊,看你们俩淋成什么样子,知不知道自己脚下那块白虎皮地毯要多少个金币?不过,来得也算巧……布雷戈先生,刚才提到阻碍藏宝海湾发展的蠹虫,我指的就是这两位,他们来自于军情七处,这个艾泽拉斯最邪恶、最具破坏性的组织。啊,看见他们俩就让我担忧万分。”
“你的卫兵不让我们进来,但是我说,我给你们的主子带来了一份大礼,他们就放行了。”乔贞抹了抹眼皮上的雨滴。“你想看看吗?”
宾其修克重新把脚搭回桌子上,仰起头,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钻石戒指。
“不要试图迷惑视线,乔贞,还有你背后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类。我和布雷戈先生刚才正谈论到你们。布雷戈先生,您是否也同意除掉这两只窝藏在藏宝海湾的狡猾老鼠?”
“你们俩真是军情七处的人?”布雷戈说。
“是的。”
“我恨军情七处。你们曾经潜入我的家乡,盗窃、破坏。”
“没错,布雷戈先生。而且他们危害的,还远远不止于您的家乡。我相信他们只是七处的先锋,正在为引领同伙大肆破坏藏宝海湾而阴险地筹划着……”
布雷戈站起身。“不过,无论是不是老鼠,我和他们有交易。”
“交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啊,您和这种人能有什么交易?不敢想像!恕我直言,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您一定是受到无耻的欺瞒。”
“对,我们之间的交易,准确地说,是你对我们的委托,也已经完成了。我相信你想知道结果。”乔贞说。
“说出来。”布雷戈解下腰间装满金币的布袋,让它坠落在地板上,紧贴着左足外侧。他反握着刀,让刀尖紧贴在右足外侧。“然后你将面临由我做决定的选择,人类。”
“很公平。埃林,礼物带进来。”
埃林从门外把奇纳捉进屋,让他跪在地上。他嘴里塞着厚厚的布条,双手反缚,还套上了脚镣,毕竟光限制住双手,根本不能阻止他逃跑。一看见他,宾其修克猛地从椅子上蹿起来。
“不要紧张,宾其修克。你把手放到桌子下做什么?想在我们俩和布雷戈面前拔枪?”埃林说。“听着,我们急着要把自己的发现报告给委托人,这是私活,我们不是以军情七处成员的身份做这件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干涉。”
“地精,不要打断他们。”背对着办公桌的布雷戈说。宾其修克跌坐回椅子里,狂躁地转动着戒指:“就说出来听听吧,我不相信两只老鼠的胡言乱语能够影响睿智的布雷戈大人。”
“布雷戈,虽然你斩下了那一刀,但是杀死沃苏瓦的,却是这房间里的另外一些人。”乔贞说。
“里维加兹,去叫卫兵!”
宾其修克刚喊完这一句话的瞬间,布雷戈转身一刀劈在了办公桌上。他用的只是刀背,但高级红檀木桌子几乎从中央完全折断,茶杯、文件、笔墨都从斜面上滑下,掉落在地毯上。
“不会有第二次警告。”他说。宾其修克想说“是的”,但是却开不了口。
乔贞说:“你很合作,布雷戈,让那个地精闭嘴是好事,因为你现在确实需要仔仔细细地听着。从哪里开始说起?对了……竞技场。你应该知道这一次竞技场角斗大会,不仅仅是关于胜负,还关于一个巨大的赌局。”
“我听说过。但是这和我无关。”
“不,即便不参与赌局,你仍然是其中重要的一份子。有难以想象的巨额金钱,倚仗着你这样的参赛者们的胜负,进行流通。每个人都想从中得利。先说宾其修克。他需要自己看好的沃苏瓦打出真正名声来,成为自己日后组建的什么天堂军队的统领……”
“我知道这个。沃苏瓦死了,地精希望我继承这个身份。”
“你知道就好办了。作为一个军情七处探员,我明白让一个地精完全信任、依赖他人,是多么不现实。同样,宾其修克,这位地精中的地精,也没法完全信赖沃苏瓦。为了保障沃苏瓦能为他所用,宾其修克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买通了许多将在比赛中和沃苏瓦对战的人,让他们自愿输掉,保障沃苏瓦能登顶——自然包括眼前的奇纳·玛兰多。埃林,让他说说话。”
埃林把塞口布取出来,奇纳猛地吐出一口气。
“奇纳,把你对我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乔贞说。
“三百个金币,宾其修克给我的。”
“你怎么使用这三百个金币?”
“我……我压在了自己身上。买输。”
他刚说完,埃林又重新塞住他的嘴。如果不是看到布雷戈的威慑力,乔贞并不会放心地让奇纳开口。
“宾其修克,我相信这是你给他们的财政建议,不然估计他们就会傻乎乎地拿这笔钱去花天酒地了,而不是放在赌桌上让它们再生钱。就算没有他的供述,我也相当肯定这一点,因为我一个在赌场工作的朋友,为我收集到了这拨人的详细投注情况——代价是他的生命。你会为班杰的性命付出代价,宾其修克。”
“我从来没听说过……”宾其修克说到一半,闭了嘴。他明白现阶段任何急促的辩解都有可能激怒布雷戈。
“这讲不通。为什么地精在比赛前没打算买通我?”布雷戈说。
“这就要从宾其修克为了下保障而做的第二件事说起。宾其修克,我真的佩服你有这样的头脑,”乔贞说,“对那些沃苏瓦的对手,你一掷千金;但有意思的是,沃苏瓦本人没有拿到一分钱去投入赌局。许诺了前程,但不提供定金——你在测试他的忠诚度。布雷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也许不太愿意听,但却是事实。你准备好接受这些事实了吗?”
“说出所有你知道的。”
“你不知道沃苏瓦是什么样的人。他救过你一命,你就不停地美化他。这是很愚蠢的。”
兽人的面部开始紧绷起来。用词还没有超过他的承受底限,乔贞想。
“事实是他眼红了。他在想:为什么那些小卒都能拿到钱,我这个未来的统帅却不能?我不知道沃苏瓦有没有朝宾其修克开口要过钱,但结果是,他没有一分钱可以投入相信自己必胜的决赛赌局中。宾其修克,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测试巨魔忠诚度的同时,他也在测试你的诚意?你真的自大到了这地步,以为所有人必定会满意你在‘天堂’中给他们安排的位置?
“决赛一天天逼近,沃苏瓦开始焦虑起来。虽然想着自己应该能拿到冠军的赏金,但他从宾其修克手中得到的东西,是零。这种情况,就叫做‘贪婪’。布雷戈,抱歉打破你的幻想。你的救命恩人是一个贪婪的人。”
布雷戈握着刀柄的拳头开始进一步收紧。他的胸膛随着粗鲁的呼吸起伏着。
“沃苏瓦想出一个别的办法来满足自己的贪婪。恰巧,他认识一个拥有五百个金币的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或许贪婪的人就是会走到一起。这个人叫伊多利,是我正在追捕的诈骗犯,他正急着让手中的五百个金币变得更多,来偿还债务。他需要一场必胜的赌局。而沃苏瓦——他相信自己有一场必胜的比赛,缺少的正好是现金。布雷戈,你的救命恩人就这样和一个小小的诈骗犯一拍即合。
“非常不幸的是,这件事最终被捅破了。沃苏瓦失去了信任。于此同时,宾其修克真正地注意到了你,布雷戈。这就是他没有尝试买通你的原因。你收到他的请帖,并不是偶然。他把培植沃苏瓦的方法,转嫁到了你身上,那就是保证你能在比赛中获得胜利。”
“说谎!一派胡言!”宾其修克忍不住了。
“说谎?你怎样证明你没做过这件事?正相反,我有目击者,有奇纳的供词,还有一个物证,这个稍后再提。你有什么?”
“这……这是诡辩……”地精身子挺得直直的,双目大睁着,汗水从额头流进眼角,也没有眨一下。
“布雷戈,或许你不知道,沃苏瓦和一种叫‘晚餐’的药剂有非常重大的联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使用它。在和你比赛之前,他照常使用了‘晚餐’,就在选手准备室里,这就造成了他的死亡。不,不是‘晚餐’致死,他死于另外一种毒药。真正的毒药,来自于奇纳的吹箭。”
奇纳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身子猛地超前一伸,但是腿让埃林压住,扑倒在乔贞脚边。
“继续说!”布雷戈吼了出来。
“吹箭,我今天早上还领教过……老实说,不是太有用的武器。只有当使用者在暗处,而且目标位置相对固定的时候,才能发挥杀伤力。不巧的是,在暗室中,坐在唯一的石凳上吸食‘晚餐’的沃苏瓦,就是这样一个固定目标。奇纳在门外,通过锁孔把毒针射进了他的脖子——物证就在你的冰窟里,宾其修克。沃苏瓦的后颈上,有一个和奇纳的毒针等大的伤口。无论是何种毒药,他让沃苏瓦无法再承受接下来的一刀。奇纳是那么执着当时透过锁孔嗅到的高纯度‘晚餐’的味道,以至于要回到现场去搜索剩余的粉末——今天早上,放在他床边的,正是和沃苏瓦所用同品质的‘晚餐’。第一次他遇见了我,看来又去了第二次。这我得感谢另外一位巨魔朋友,替我分辨出粉末的味道。没有这个巧合,我也许就不能确认奇纳决赛当天去过现场。”
乔贞停顿了一下,看着布雷戈的眼睛,继续说:“明白了吗?布雷戈,你把自己的荣耀寄托在一群贪婪得互相厮杀的人当中,是大错特错了。首先就错在把沃苏瓦误认为什么英雄。幸好你一直呆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因为如果带着刀处身在复杂的人群中,你活不到这个岁数。现在,慷慨的宾其修克在邀请你进入这个复杂的世界。你愿不愿意接受?不接受的话,你就只有继续那无意义的,脱离人群的修行了。”
“乔贞,你说得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激怒他?”埃林低声说,但乔贞没有回应。
“布雷戈……先生……不要相信他。我是个正直的,有原则的……”宾其修克勉强说着话,就像要被自己的舌头噎住。
布雷戈走近乔贞,俯视着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些都是真的?”
“我只能回答你,这是我的调查结果。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屋子里陷入一阵让人屏息的沉默。
“导师曾经告诫我,有三种一生都不该忘记的用刀法。”
布雷戈举起了大刀。
“对,杀了他!这个欺瞒你的可恶人类!”宾其修克扯着嗓子喊叫。
兽人的刀刃落了下来,乔贞感觉到半边身体一阵发凉。跪在他脚边的奇纳摇晃了一下,朝前砸在地上,从颅顶到胸腔分成了两半,污血和内脏倾散出来。
“第一刀,惩治杀人者。”说完这句话,布雷戈转身走向宾其修克。在这一刻,他变回了刚刚离开家乡时,以杀戮为粮食的自己。他用左手摩擦着颈子上的念珠,盘算着还有没有刻下十字的位置。眼前的地精惊吓得全身抽搐,但是现在的布雷戈,已经看不见任何感情,只能看见能切断,和不能切断的部分。
宾其修克抖索着从桌面下拿出一把黄金制的短枪,但是手指根本无法放在扳机上。布雷戈挥刀,把宾其修克连同摇摇欲坠的桌子、黄金短枪一同分为两段。沉重的刀头把地精的一部分头盖骨砸进了裂开的地板里。
“第二刀,惩治欺骗者。”杀死了宾其修克后,布雷戈转向吓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向房间角落的里维加兹。
“住手。”乔贞说。
“不要阻止我,人类。我让你做的事,你已经完成了,现在你最好还是离远些。”
“我们要留一个活口,把这件事传播出去。人们需要知道沃苏瓦的真面目,否则,‘一刀击败断牙沃苏瓦的英雄’这个称号就会伴随你的余生。你希望自己永远和一个贪婪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布雷戈沉默地看着里维加兹一直爬到墙边挂着的雄鹿头标本下。他把刀换到左手,然后说:
“第三刀……惩治自身的耻辱。”
十年前接驳起来的右臂在同样的位置被斩断,坠落在地,从奇纳和宾其修克的血液中溅洒出一大片血花。布雷戈把大刀平放下来,咬紧牙关,从上衣上撕下一条布片,绑紧伤口。
乔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类,”布雷戈拾起自己的钱袋,在左手中捏紧,“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不知是不是出于右手的伤痛,他的声音很低。
“没错。这里是藏宝海湾,天堂。你手中的东西,就是天堂的通行证。很多人都会为它不惜生命。”
袋中的金币在布雷戈骨节的压迫下,互相摩擦、碰撞着。他就这样捏着金币袋,把大刀咬在嘴里,步伐蹒跚地走向办公室的阳台。
“他要做什么,乔贞?那不是我们俩的报酬吗?”埃林说。
暴雨击打着阳台上的布雷戈,在他磐石一般的肌肉间汇成一道道水流。双眼完全被雨水蒙蔽,但布雷戈觉得自己视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他俯瞰着藏宝海湾,觉得自己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属于各种族的人,他们的表情、动作、服饰,全都一清二楚,这些人在暴雨中穿行,在搭建起藏宝海湾的血管状的木质结构中疯狂地畅游。
他举起钱袋,让一枚枚金币掉落下去,迎接雨水的洗刷。有的落在上层住家的花盆中;有的滑进肮脏的鼠窝;有的被吹远了掉落在商船的甲板上;有的坠在下层打渔人的窗台,打了好几个转才停下。或许等待明天,天气变晴,阳光洒下,人们就会发现这些失去主人的金币,把它们收进兜里,免于消失在尘埃中的命运。
做完这件事情的布雷戈,按着自己的伤口上方,走下楼梯,从乔贞和埃林的视线中消失。在无尽的暴雨中,即便是他这样的兽人,也无法留下任何脚步声。
“……就这样结束了?”埃林说着,从仍然在漫开的血液中跨出一步。
“不,还没有。”
乔贞走向蹲在墙角的里维加兹。
“站起来。你安全了。”
里维加兹慢慢直起身子,吐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宾其修克已经和桌子碎片混杂在一起的尸体。
“你确认能继承他的财产吗?”乔贞说。
“当然,当然,当然能,毕竟,我是他的哥哥。这个家族里除了我们俩,没有他人。”
“我想你还记得和我们的协议。”
“这还用说。我会如约给你们提供登上商船搜查的权利。不过……得等这事平息一点再说,对吧?”
“我们会给你时间,但是也会留下人手评估你的行为。”
“噢,请放心。放一万个心。我非常、非常地期待未来的合作,可是我得先把宾其修克欠下的帐务先偿还了,这可是元气大伤……”
“好自为之。你已经看到了军情七处能做到什么。”
“唉,你要是能替我工作有多好,乔贞先生。这不算失言吧?”
乔贞不再理会里维加兹,转过身走向埃林。
“我们走。”他说。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埃林说。
“我的任务完成了,要离开这里。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是惋惜那七百个金币?”
“……没有。”埃林别过眼睛,看着地面上的红色。
至少,他明白了为什么乔贞一直在激怒布雷戈。
乔贞走向楼梯,但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回到里维加兹之前。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啊,请说。”
“鲍西娅·维斯兰佐在哪里?”
这句话把埃林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去。
地精双掌互相搓着,咧嘴看着乔贞。
“对不起,我没听说过。这是女士的名字吧,谁呢?”
“不要装傻。上次会面的时候,是你提醒了宾其修克这个名字。”
“啊,是吗?也许有这件事……也许。我当然乐意替你找找这位女士,毕竟你帮了我的大忙嘛。不过,一桩还一桩,我们还是要按照规矩来。这次军情七处要用什么来交易呢?或者说,只是您私人的交易……乔贞先生?”
埃林能从后面看见乔贞握紧了匕首,背部的肌肉紧张起来。但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所能作的事,就是长时间的角力。没有人能预测我们的得与失。
17
一年前,当乔贞带领人手要求搜查商船,却遭到宾其修克卫兵的阻截,准备离开港口的时候,有一个地精开了枪。子弹没有击中任何人,但一场战斗看起来已无法避免。即便人数占优,宾其修克也没有做好让手下人硬碰硬的准备,为了平息局面,他说:“乔贞先生,虽然我认为那一枪只是走火,你还是可以把肇事者带走。听我一个忠告:不要关押他太久,因为他没有伤到任何人。”
在七处的审讯室里,这名地精说:“我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暂时离开藏宝海湾,乔贞先生。我叫里维加兹,是宾其修克的哥哥,他不仅夺走了应该由我继承的财产,还把我囚禁起来。在你们人类的世界,这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对吧?”
“你想要求些什么?”乔贞说。
“帮助我赢回属于自己的财产……我提供给你们上船搜查的权利。”
乔贞走出审讯室,将地精的话报告给了潘索尼亚·肖尔。协议很快达成了,老人找来了几名厌恶宾其修克的地精商人来给里维加兹作保。
“我们会尽量用干净的方式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你。”他对里维加兹说。
“啊,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但是,如果你不履行协议,你眼前的这几位商人,将不再对你供货,同时拒绝你的货物在他们的航路中流通。明白吗?”
“肖尔大人,”里维加兹搓着手说,“这是一门交易,交易要讲信用。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您替我解决了问题,我还是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对吧?所以,您大可放心。”
协议虽然订立,但老人并不急于实行这件事。这一次派乔贞孤身前往藏宝海湾之前,他对乔贞说:“做你能做的事。”除此之外,不发一言。在七处的官方任务文档上,也只是记录着乔贞负责追捕诈骗犯伊多利。
这两年来,已经行动不便的老人,不再会对所有事情进行巨细靡遗的交代。他深知,自己死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证七处缺少了他也能运作下去。对乔贞的能力进行测试,正是其中重要的程序。乔贞乐于接受这个测试,因为这毕竟是他的工作。
直接暗杀宾其修克是不可能的,就算成功了,也难以让里维加兹逃脱嫌疑。最好的办法是在除掉地精商人的同时,毁掉他的名声。为了达成这一点,需要关键性的机会。
乔贞抓住了这个机会。老人没有强求他完成这项不设期限的秘密任务,但他做到了。
以他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方式。
这个早上,连落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海鸥盘旋在近海的船帆上。乔贞来到夜鲷巷的白房子前。今天这儿很清静,雨水把门口的泥污都冲到了海里。他走进图沙的房间。
“啊,乔贞兄弟,”图沙说,“你真准时。你看,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为了给你最后换一次药,我特别准备了今天才到货的纱布和药水。坐过来,坐过来。”
乔贞坐在病床上。
“歌洛卡呢?”
“在她的房间里。今天很清闲。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也闲得慌。”
图沙仔细揭开原来裹在乔贞右腿伤口上的纱布。
“情况很好,很好。我相信最后连疤也不会留下。不过,你的腿可要好好保养喽,别再中了弹以后又跑来跑去。我倒有一套很好的解除肌肉疲劳配方,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巨魔的配方?算了,我不想每天花八小时在飘着虫尸的液体里面泡脚。”
换完药后,图沙说:“你要不要去看看歌洛卡小姐,说个再见什么的?”
“有这个打算,不过我想先和你聊聊。”
“噢,那太好了。你就这么回暴风城了,怪让人惋惜的。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人人都知道捅出宾其修克角斗场阴谋的大侦探乔贞,可是没人见过你的样子。要是那些崇拜者知道你本人竟然在我这儿换药,那还不把这儿的门挤破了不可。不过,宾其修克竟然找人在比赛前给沃苏瓦下毒针,真是可怕。虽然我希望他死,不过这死的也够没面子的。”
“原来连这样的细节都已经传出来了。”
“这可是藏宝海湾。”
“没错。”乔贞点了点头。“不过有的事情,我希望还是不要传出去。”
“比如哪些,乔贞兄弟?”
“比如……杀死沃苏瓦的人其实是你。”
图沙把镊子擦了擦,放回工具盘。他干笑两声,抠了抠脖子,说:“乔贞兄弟,我们先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把你的手从匕首柄上放下来。”
“那么做的话,我感觉不安全。”
“不,你非常、非常安全,乔贞兄弟。你可是在歌洛卡小姐的白房子里,每个人都来这里寻求安全感,无论活人还是死人。你看,我两只手里都没有东西,我把手举起来啦。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也来问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有机会把真相说出来,即便只是在凶手面前,乔贞也觉得很值得。这不是任务,也没有任何必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这件事。
“沃苏瓦找伊多利借来五百个金币投入赌局,事情败露,宾其修克命令手下人在赛前暗杀沃苏瓦。我相信流传出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人人都觉得这个故事很完美,乔贞兄弟。”
“是很完美,”乔贞说,“除了它不是真的。”
“喔?这不是你调查的结果吗?”
“我调查的结果是:沃苏瓦确实和伊多利有谈话,但是伊多利拒绝交出五百个金币。从这里开始,后面的一连串结论,全都不存在。”
存在的是,奇纳等人确实被收买,用三百个金币给自己下注,买输。所以那天夜里,只有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乔贞允许他开口说话。在班杰交给他的投注单上,并没有沃苏瓦的名字。为了确保激怒布雷戈,他编造了故事的另外一半。
“那么,沃苏瓦的脖子后面有伤口,说明了有人通过锁孔给他下毒针,这件事存在吗?”
“伤口是有,但没有人从锁孔下毒针。有两个理由:一是伤口的真正形状,二是沃苏瓦准备室的门上根本没有锁,只是用铁链缠绕门把而已——我曾经利用这些它们来杀死一个地精,所以再清楚不过了。”
乔贞也检查过布雷戈的准备室,门外挂着沉重的大锁。不然,这句话没法骗过他。
“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听到什么和我有关的东西,乔贞兄弟。”
“你自己也说过,沃苏瓦倒地后,你是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医生,确认他心脏停止了跳动。但准确的停跳时间是什么时候?没人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沃苏瓦脖子上的伤口不是在后面,而是在左侧。不是一枚毒针形成的单个伤口,而是两道并排、互相之间间隔不到一厘米的伤口——这让我想起了你总带在身上的镊子。决赛当天你肯定也带上了,是吧?沃苏瓦因为‘晚餐’的效用和布雷戈那一刀倒地,但是真正终结他性命的,是你。”
图沙又笑起来,身子朝后仰起:“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了,乔贞兄弟。放心,给你上药的时候我用的镊子都经过好几道消毒程序!这玩意真的很好用,很容易可以在中间夹上几滴毒液。不过要靠它扎破皮肤,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了,我可是练习了很久的。”
“你认罪了。”
“没错,是我干的。我手里的东西不是刀或者毒针,而是镊子,只不过在自己口袋装着的毒药瓶里稍微沾了一下。另外几个现场医生也看见我拿着那玩意了,不过,谁会怀疑一名握着镊子的医生呢?”
“通常要指正犯人,我必须说出他的动机。不过面对你,也许没有这个必要。像你这么大胆坦白自己有嫌疑的人,还真不多见。”
“大胆坦白?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说过沃苏瓦是你们族群内的背叛者。这应该不用我来重复了。”
“噢,背叛者……”图沙抬起头,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乔贞兄弟,你觉得我杀死的是谁?”
“说清楚你的意思。”
“我杀死的人没有名字。另外,他也不是背叛者,充其量是欺骗者。而真正的背叛者沃苏瓦,还活得好好的,和你说着话。”
巨魔看着乔贞,眼神中有难以捉摸的笑意。
“但是,请不要用那个肮脏的名字称呼我,”他补充说,“请叫我图沙。过去几年内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隐居这么多年,突然出现一个冒充你的人,还真不好受。我是族群的背叛者,他却要利用我所厌恶的名声,可惜选错了展示自己的地方,不知道真正的沃苏瓦和他呆在同一个城市。宾其修克给那家伙安排的护卫还真严密,我可不想打草惊蛇,而且让他死在角斗场数万人的目光下,岂不是更有趣?另外,有这么多人目击,我想‘沃苏瓦’这个身份,应该会永远死去了。这正合我的意。”
“可是……你和死去的巨魔并不那么相像。”
“谁说过要冒充一个人必须容貌相像?乔贞兄弟,我从十年前就消失了,关于所谓的‘传说’,我自己听着都连打呵欠。那个无名的欺骗者,有声势,有地精的支持,还有那么一点点实力,和预订好的常胜比赛——自然不需要相貌来伪装我。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只有口耳相传的东西才是事实。不过,他倒还真的为了模仿我,牺牲了右边的半截牙齿。‘断牙的沃苏瓦’……啧,一听见周围有人谈论这个,我就起鸡皮疙瘩。至于布雷戈,他十年前可没有看清楚我的脸,就算有的话,你觉得过了十年,除了那枚断牙他还能记得什么?”
“你右边的牙齿是完好的。我没听说过巨魔的牙齿也能这样生长。”
“你说这个吗?”图沙敲了敲自己闪亮、光滑的右牙。“乔贞兄弟,你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歌洛卡小姐是靠什么维生的?用尸体的可用部分做成毯子、餐具、化妆品,当然还有——假牙。我专门给你提过巨魔的牙齿一旦缺损,那是非常麻烦的事情,看来你根本没记下来。”
乔贞仔细观察着图沙,清楚自己也正被观察着。他指证过所有类型的犯人,胆小的,懦弱的,震惊的,愤怒的,强硬的——眼前的巨魔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图沙并不在乎自己被揭穿。这是因为他拥有一些远远超越我的东西,乔贞想。
“可是……为什么你要隐居在这里?”
“随你怎么想,乔贞兄弟,你可不要以为歌洛卡小姐会伙同我做坏事,那样我会生气的,非常非常生气。”图沙思索了一下,继续说。“这个隐居么,可会让我不得不回忆一些想忘掉的事。不过,念在你保护过歌洛卡小姐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图沙开始了自述。
“我们的族群,生活在海加尔山脚下封闭的谷地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访客,也几乎没有战争,人口总是在两百、三百之间徘徊。我作为守护通灵药神官的继承者,本应当好好为同胞效劳,但是,我并不喜欢这种封闭的感觉。这个族群每天都在僵死,而我不希望家乡永远一成不变。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逃离了那儿,并且带上了最能代表族群的通灵药剂配方,希望能让外界更加认识我们。我当时想,就算被视为背叛者,也在所不惜。”
为族群所自豪的药剂,转变成“晚餐”,出乎图沙的意料,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
“可惜的是,我们的药剂,只适合在族群内使用。其他任何种族,就算是不同族群的巨魔吸入,都会产生副作用。改变它的配方,使它彻底转变成‘晚餐’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某一些试用者。关键是加进了大量的丧命草……还剔除了一些更纯净的部分,而且用高温去烘烤。你知道,声明自己是某种新兴毒品的发明人,毫无疑问会遭到过多的注目,甚至危险,所以他们都说这是我带来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遭到了诬陷,因为我是让祖先流传下来的伟大药剂蒙污的源头。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乔贞兄弟。”
为了清洗自己的罪孽,图沙开始四处游历,寻找能真正改进药剂的原始配方,让它能被所有种族接受的材料。正是在这段日子里,他救下了布雷戈。经历过长时间的徒劳搜索后,他几乎绝望,最后来到了藏宝海湾。
“我发现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多的‘晚餐’使用者,而他们的用药反应各不相同,让我大开眼界。这让我醒悟到,自己过去在野外搜索材料的方法,并不正确。我需要足够的样本,来彻底研究清楚原始配方和‘晚餐’对各个种族产生作用的方式,才能真正开始改进工作。所以,我留在这里,替歌洛卡小姐治理‘晚餐’中毒者,观察、记录他们的反应。两年前,我听说自己的族群已经几乎灭绝了,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带走了原始配方……但是我不能终止自己的工作。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算我们族群的血脉灭绝了,只要原始配方能得到接受,我们就仍然活着,因为那其中有着我们的灵魂。我一直把这项工作视为赎罪,但是一旦完成了,我或许会把它看作一点秘密的荣耀,并且为之自豪。乔贞兄弟,你要逮捕我吗?”
“我找不到逮捕你的理由。”
“那太好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千万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给布雷戈。不然要处理一个总是把荣耀视为打打杀杀的兽人……那可麻烦了。”
“‘处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原来的身份已经死去。要是让布雷戈知道了,你觉得他是守得住秘密的人吗?更何况,他绝对会找我这个真正的救命恩人来决斗,还是以生死为前提的,那就由不得我不处理了。我还不能死。当然,如果你不保密的话……我们的友谊也只有结束喽。相信我,只要我愿意的话,你跨不出这道门。对了,更不要告诉歌洛卡小姐。”
话毕,图沙又用沙哑的声音大笑起来。在他说自己故事的时候,乔贞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犹豫的沉思,虽然就像蜡烛熄灭前最后的一点火光,转瞬即逝。这名难以捉摸的巨魔,用他自己的一套生存着。
宾其修克最初知不知道自己的“沃苏瓦”是假冒者?乔贞已经没办法查证了。但无论是不是,结果都没有不同。就像图沙所说,在这种地方只有口耳相传的东西才能成为事实。自己让里维加兹散播开的“宾其修克暗杀了沃苏瓦”同样也成为了事实。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他和图沙的这番对话。它不存在。
乔贞不得不承认,宾其修克是一个天才。他所利用的,并不仅仅是具体的人,而是名声。无论最终获胜者是布雷戈还是“沃苏瓦”,都会以不同的方式给他带来名声。在决赛前,他并没有放弃假冒者,只是为了节省操作成本,把结果交给两人的实力去决定。乔贞相信,无论哪个参赛者心脏停止跳动,宾其修克都会欢呼雀跃。虽然布雷戈胜利,会让他经济上有所损失,但他觉得这是值得的,而且这会让他的选择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所有假冒者的共性都是爱慕虚荣,沉醉于不劳而获,但是倚仗着欺瞒的手段获得过多利益后,他们会错认为自己拥有了真正的实力。在宾其修克的帮助下,每场比赛得来不费功夫的胜利,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图沙最初所说“沃苏瓦死得平淡无奇”是部分正确的。一个错认为自己还是会轻易取得胜利的毒虫,吸食了过量的“晚餐”,然后一刀倒地,再由图沙结束了性命。
这样看来,宾其修克的计划几乎是成功了,问题出在他错误估计了布雷戈。谁能想到这个最期待胜利的人,竟然变成了最怀疑胜利的人?如果没有兽人的委托,就没有开始。
藏宝海湾的日子,会一切如常。
乔贞走进门的时候,看见歌洛卡坐在窗台前抽烟。屋子中央没了尸体,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乔贞,就你一个人?埃林没跟着来吧?”
“没有。”
“那好。我不想再看见他。”
“你对我也这么说过。”
“我想什么时候说,想对谁说,是我的自由。可惜你这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图沙给你换过药了?”
“没错。我该付他工钱吗?”
“你来之前他很仔细地准备东西。我看你们满合得来的嘛,要不要雇用他?”
“他太贵重了。我雇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玩笑吗?”
“不是。别在意,当我没说过。”
歌洛卡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别过脸面向窗台。她放下烟管,让右手掌底支在额头上。
“乔贞,我准备好了。”
“什么?”
“告诉我……伊多利是怎么死的。他从小就是个没救的人,但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他两岁的时候,我背着他去打工,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猛拉扯我这个姐姐的头发。八岁的时候他学会从家里往外偷东西,还好总让我抓住。十三岁的时候我让他学习处理尸体的手艺,他就离家出走了,还说宁愿死在一堆金币上,也不会回到藏宝海湾的下层过日子。都是糟糕的回忆。但是,我就是要知道,乔贞。他还有没有留下来的……?”
乔贞已经很久没有觉得一句话会如此难以出口。
“……没有了。他踩踏在迅猛龙的蛋上,引来了……”
歌洛卡猛地回过头来,左手把窗台上的烟管扫在了地上。
“不要逼我把你赶出去,乔贞。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追他到了雨林里……就这么发生了。”
歌洛卡摇着头。“不,不可能。他不会被迅猛龙……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发誓,这都是实话。为什么我要骗你?”
“发誓?你用什么来发誓?你就这么隐瞒着身份出现,随便踏进别人的生活,千方百计指使别人干这干那还蒙在鼓里,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大名人,揭穿宾其修克阴谋的大侦探乔贞。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你说的话立誓?”
“歌洛卡,如果你想要整个故事,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是你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必须要相信我。”
“伊多利熟悉迅猛龙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他从小就喜欢不要命地跑到雨林里去玩,迅猛龙爱吃什么爱做什么爱在哪儿下蛋,他全都一清二楚,甚至还想带一只回到家里做宠物养。乔贞,我弟弟能在五十米外就闻到迅猛龙巢穴的气味!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他被……”
她不再说话,就像突然噎住了一般,然后举起手边的一个锡杯就朝乔贞砸过去。她的手臂明明挥得很用力,却砸不远,锡杯落在了乔贞的脚下。她四下里寻找还能用的东西,但是除了医学工具什么都找不到,于是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拿起烟管快步回到里屋,拍上门。两下猛烈撞击门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乔贞觉得那是她的肩膀或者背部。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白屋子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用右手盖住眼皮,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没法平静下来。
伊多利的遗言,回响在他的大脑里:“我受够了。不想再逃跑了。但是我不会回到牢房的,一分钟也不。”
从刚才歌洛卡的话里,乔贞找到了这遗言失落的下半句。
我宁愿死在一堆金币上。
这天下午,乔贞找里维加兹借来几个地精卫兵,赶跑了伊多利死亡地点附近的迅猛龙,从那棵大树下挖出了五百个金币。乔贞猜想,这是在迅猛龙下蛋前埋下的。伊多利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办法来隐藏自己的战利品。
他把金币袋提在手里。一只手提起来很沉,两只手就很轻了。布雷戈把七百个金币握在手中的时候,一定也是很沉的。当他洒下金币,就轻了。
乔贞回想起图沙的话:“一点秘密的荣耀。”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荣耀。它只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但是对拥有它的人来说,却是不可取代的。对布雷戈来说,那就是超越救命恩人;对假冒者来说,那是想取代真实的愿望;对里维加兹来说,是静静地等待夺回财富的机会;对伊多利来说,是能够死在一堆金币上。
乔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拥有了它。
解决宾其修克,也取回了五百个金币,这算得上荣耀吗?
带着对自身的怀疑,他再次回到白房子,把金币全部交给了图沙,对他说:“你看着合适的时候,再转交给歌洛卡。就说……是伊多利预先放置在你这儿,让你等风波平静后再转交她的。”
“乔贞兄弟,这个谎言烂透了,而且你在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啊。我替你想个更合理的吧,不会提到你的名字,怎样?”
“随便你。”
“其实说出真相也没什么。歌洛卡小姐会感激你的。”
“她会吗?”
“噢,虽然你或许还是要吃耳光,但她心里会感激你的。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
“那代价还是太大了。”
你说的没错,歌洛卡,我没有可以拿来起誓的东西。但即便有,我也不能补偿自己给你带来的一切不幸。但这五百个金币,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至少要做到这一点。/* bbscode i too long */
临走的时候,乔贞在藏宝海湾的出口,再次俯瞰着这座仿佛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城市。码头上,又有一艘大船停泊,各个种族的人在登船板上下穿行。这样的景象将持续下去,因为天堂是不会有终结的那一天,它将永远这样吐纳着鲜活的人类,和游荡的幽灵。
尾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荣耀。
在暴风城的一条小巷里,埃林·提亚斯犹豫着,敲了敲眼前屋子的门,门没锁。他推门进屋。
“谁?”一个坐在屋子中央的老妇人说。她双眼是紧闭的。
埃林站在门边,一副势头不对立刻就要冲出房间的架势。“路梅太太,我给你带来了这个月的……”
瞎眼老妇人走上来,把双手放在埃林的脸上摸了摸。
“你不是乔贞。到底是谁?”
“我叫埃林·提亚斯,是乔贞的同事。”
“为什么不是乔贞来?”
“噢,他工作忙。以后我来给你带每个月的补贴。”
埃林递出一个只有半拳头大的布袋。老妇人一脸不情愿地接了过去。
“哼,为什么我每个月都要靠那个臭小子拿钱?”
“呃,如果你真的不想要的话,可以自行申请取消补贴。这个程序也不复杂,我可以下次就把申请书带来,你只要……”
“埃林,你真罗嗦。算了,坐下来吃个饭吧。”
“这个,谢谢,不过我还是……”
“你不是代替乔贞的吗?他每次都留下来吃饭,所以你也要这么做。”
在饭桌上,埃林苦着脸喝了一口看上去绿不拉叽的杂粮粥,本打算闭气咽下去,但是却突然睁大眼睛,仔细品味起来,然后又急忙喝第二口。
“看不出来,这个味道不错啊。”他说。
“老太婆我看不见,哪里还顾得上做出来的东西好不好看?只要好吃就可以了。说什么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没教养!”
后来,埃林又添了两碗,边吃边说。
“你比乔贞有趣多了。以后就你来,也不错。”
“只要我还吃得到这个。”
老妇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嘴角的皱纹落了下去。
“班杰最近怎么样?”她说。
埃林抹了抹嘴。“他还好。”
他已经死了。
“你们没有太麻烦他吧?”
“没有,没有。我们给他安排的工作很清闲呢。”
我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你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要是我们家班杰能学学你就好了。”
路梅太太,我杀死了你的儿子。我用地精的斧头砍断了他的脊梁。
“我要走了。下个月这时候再来。”埃林站起来。虽然老妇人瞎眼,低着头,但他总觉得她在看着自己。他急急忙忙地冲出门,拐到小巷的角落,突然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他蹲下来,一股强烈的不适在捶打着他的身体,从胃部蔓延到胸膛。他把刚才吃的全吐了。
“噢,天哪。”他用一只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喃喃自语。“乔贞,我做的选择是正确的。谁也不要质问我……”
他回想起前往藏宝海湾前,老人对他说的话:
“埃林·提亚斯,你很有天赋。但有的时候,你太依赖自己的天赋,不知道该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选择。我想给你提供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前些天我把乔贞派到了藏宝海湾,他将和一个叫班杰的线人接触。这个线人情绪非常不稳定,我认为他已经没有价值。但是乔贞……你知道,他总有些多余的疑惑在大脑里,阻碍他成为更优秀的人。你能不能帮他解决这个疑惑?”
“肖尔大人,我……”
“埃林,根据过去的表现,你和乔贞或许是我手下最好的搭档。但问题是……你们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搭档。原因很简单,乔贞的阶级一直高于你,他迁就着自己的身份和你合作。一个探员,应该为此而感到羞耻,但你似乎非常享受于这种照顾。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依赖自己的天赋,不知道进取,这让我对你本人的评价,一直都在及格线附近徘徊。这样很不好,埃林。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乔贞已经成为我的直属探员,你想和他站在一起吗?是,或者不。”
那一刻,所有和乔贞共事过的经历,重映在埃林的大脑里。
南海镇初次见面的时候,埃林觉得眼前这个人古板、无趣。比自己年龄大,工龄短。但是当埃林在医院躺着的时候,乔贞却在深山里解决了辛迪加的一个头目。后来的合作中,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乔贞的阶级很快超过了他。无论是出于敬重也好,友情也好,竞技心也好,埃林在渐渐认识到两人之间差异的同时,开始希望能和他并肩前行,但乔贞似乎总是能领先一步。
埃林不能满足。
他回答:“是。”
“很好。那么立刻动身前往藏宝海湾,用别的理由和他会面,然后做你该做的事。”
埃林明白,永远不能对老人放松警惕。他可怕的控制力仍然存在。他不仅仅要求埃林暗杀班杰,更要求和乔贞接触之后再做这件事。他在测试自己在做到何种地步。为了保证七处的未来,老人在给探员做最后的测试。
或许正如老人所料,和乔贞见面后,埃林犹豫了。但是在歌洛卡房间前的那番争吵,让他明白,乔贞对自己的让步已经到了极限。乔贞已经领先太远了,不会甘愿被自己绊倒。
在那一刻,埃林下定了决心。
乔贞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也许。因为用地精的斧头模仿杀人,手段太过于明显和招摇了。但埃林明白乔贞是一个不甘于让真相被掩埋的人。既然,他没有提起,就当作没有意识到吧。
今天早上,他从老人桌前拿到了象征着肖尔直属探员的白银铭牌。这块耀眼的铭牌,让他觉得自己能够鼓起勇气来见班杰的母亲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觉。班杰已死,所谓的线人亲属补贴自然也不再存在,埃林很想往那小得可怜的钱袋里多放几个银币,但又怕班杰的母亲会有所察觉。但即便放入一个,三百个,五百个,七百个金币,又能改变什么?
他直起身,尽力把班杰母亲那双早已失明,却似乎又明晰无比的眼睛从大脑中抹去。他相信乔贞也面临过无数次艰难的选择,自己只不过在经历类似的事情而已。他以后还需要做很多次更艰难的选择,来证明自己犯下这个罪孽是值得的。
埃林掏出白银铭牌端详着,深信这是一份荣耀。并不因为它代表着阶级,而是因为它让自己有机会真正和乔贞站在一起。
铭牌的表面光滑洁净。他能从中看到在夕阳照耀下,不停变幻姿态的云层倒影。
乔贞案卷 – 秘密荣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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