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案卷
西瘟无战事
序
杰迈尔用剑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吐去嘴边的泥土。瘟疫之地的土壤触感很奇怪,就像浸满了油的棉花,刺鼻的腥味取代了天然的泥臭味。
前方十米处,召唤者阿拉基抓住一个士兵的头部,把他抛了出去。在落地之前,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雕,然后摔得粉碎,未冻结的体内组织粘在冰块上,就像案板上等待解冻的一堆碎肉。那是杰迈尔的最后一个属下。在这战场上正和阿拉基战斗,以及试图战斗的,还有很多人,但所有和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已经死尽。
耳边满是厮杀的声音和气味。三个战士砍倒了一只憎恶,然后朝它的头部一阵剁砍。憎恶安装了钩子的右手高高抬起,仿佛要抓住空气中看不见的物体来给自己陪葬。食尸鬼在废墟的阴影间爬行,伺机跳到一个大意的士兵背脊上,咬断他的喉管,从伤口周围开始啃吃。骸骨士兵挥舞着双刀,试图砍杀一切接近的活物,直到两把长矛穿越肋骨,把它钉在地上,一把带刺的钢槌随之敲碎了它的头盖骨。和天灾的战斗总是混乱且疯狂,而杰迈尔早已熟悉了这疯狂的图景。
他再次朝阿拉基冲过去。绝对不能让它的手指直接接触自己,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机会去实践的常识。他避过了阿拉基的第一次挥击,横置刀锋准备卡进它的肋骨,但是却在强烈的寒气下失了准头,仅仅在肋骨外侧磕了一下。阿拉基吼叫一声,像对付上一个士兵一样五指张开抓向杰迈尔的脑颅。他把剑竖起来挡住了这一击,同时身体朝后疾退。
脚步还没站稳,杰迈尔就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上眼皮有一半和下眼皮冻在了一起。虽然没有直接中招,但是似乎让阿拉基的枯指尖端碰了一下。而且不仅仅是眼睛,左耳也听不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去摸。虽然双腿完好,但是他却迈不动步子。阿拉基在逼近,是冲上去主动迎击还是先逃跑?无论大脑选择哪个指令,他的身体都无法执行,并不是因为左眼和左耳受了多大的伤,而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接触,让他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和巫妖的差距。
阿拉基因为险些吃了一刀而愤怒,眼窝中的冰蓝色光芒骤然增亮了。它环伺了一下,身边的天灾近卫队已经几乎全灭了,越来越多的联军士兵试图接近。它发怒了。你如何能看出一个骨头架子在发怒?没有人说得明白,但所有目睹过巫妖姿态的人都能强烈感受到它无限的负面情绪,无论是愤怒还是杀意。
无论如何,他深知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取下阿拉基的头颅,即便代价是肉体不复存在也好。
就在杰迈尔迈开步子,准备拼死一击之前,十数支火箭从他头顶飞过,扎进了阿拉基的长袍,以及它脚下的地面。这点火焰对巫妖来说不算什么,但那耀目的亮黄色却激起了杰迈尔的希望。在阿拉基挥手折断火箭的时候,他想,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个只剩独臂的骸骨士兵从废墙后蹿出来,正好在杰迈尔左眼看不见的死角内,挥刀划中了他的头部。他踉跄了几下,倒在地上。方才寒冷刺骨的肉体表面,如今因为血流如注而温暖起来。长剑脱手了,他仰望着西瘟疫那腐败牛肉一般颜色的天空,大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怎的骸骨士兵没有来结果杰迈尔的性命,他猜大概它是自身难保了吧。眼前的景象和耳边的喧闹渐渐淡去,他无奈地陷入昏迷。
黑暗中,杰迈尔有两次短暂的苏醒。第一次是看见一个执战锤的男人在自己身前蹲下,那张脸熟悉却又陌生。第二次,他发觉自己躺在了担架上,而扛着他的两个人在对话:
“为什么要救他?把一个血色十字军带回营地不是自找麻烦么。”
“上头的意思,少罗嗦。”
“这家伙好沉哪,真想把他扔这儿了。”
“你倒试试看。”
再次沉入昏睡前,杰迈尔想:扔下我吧,我不介意,这就是一个败者所应得的。而且我很累了,想一个人静静地躺躺。
1
弗林特·沙多摩尔凌晨四点就醒过来,随便吃了昨晚剩下的一点面包,就一直工作了八个小时。在归档、批注眼前这一大堆情报材料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某个地精贸易集团的雇工,而并非军情七处战略部门的特工。助手送进来一杯咖啡,弗林特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在桌上,又赶紧把它拿起来。已经晚了,咖啡杯底部有积水,弄污了一份材料左下角的字迹。他咒骂起来,发誓绝不会给这名助手写推荐信。
自从攻陷安多哈尔之后,他的工作反而比过去更忙碌了。在鏖战阶段,他的主要工作包括协助制订战略,策划并参与小规模奇袭和暗杀,打探天灾军情。这都是更符合他个性的工作,事实上他当初就是为了能在前线战斗,才拼死拼活地进入战略部门。但如今,联盟和部落各自占据了安多哈尔的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地带充斥着冒险者、难民和未清剿的天灾,更别提银色黎明、塞纳里奥议会等等组织的介入,而为了确保暴风城在安多哈尔的控制力不受威胁,这所有组织之间的相互关系都需要得到密切的注视和分析。雪崩一般的情报量砸得他晕头转向。
弗林特按摩了一下额角,觉得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开始模糊了。很好,一个二十九岁就戴眼镜的七处战略部门特工——他最不希望的一件事就是被迫回到总部做全职文员。为了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从大脑中扫去,他决定下午出门去打理一下需要活动手脚的工作。
在这之前,还有一样东西要准备。
他打开抽屉,从里侧拿出了一个黑色手帕卷成的小包裹,握紧,掂了掂。助手进来了,他赶紧把它塞进皮甲的兜里。
“弗林特大人,有两位从七处总部来的先生要见您……”
一开始弗林特还以为总部终于决定给他送来能干活的同事了,但助手的下半句话打消了他的希望:
“……是治安部门的。”
“治安部门?治安部门的人就该窝在酒吧抓醉鬼,到前线来做什么?我不见他们……不对,你回来!就先随便给他们安排个地方呆着,说我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再过去。”
“可是……他们有‘银牌’。两个人都有。”
弗林特还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要知道整个七处只有四个人拥有代表肖尔直属探员身份的银色铭牌——只是据说,因为具体情况从来没有公布过。他本打算出去迎接,但是处理了一早上文件的怨气让他决定摆出一点战略部门的尊严。
“送他们进来。”
半分钟后,两个直属探员走进了办公室。看见眼前两人和自己年纪相仿,弗林特坚决不从椅子上站起,用审视的眼光看着他们说:
“我是主导安多哈尔情报工作的一级特工弗林特·沙多摩尔。两位是……?”
棕色头发的人说:“我是乔贞,这位是埃林·提亚斯,来自暴风城的肖尔直属探员。”
两人出示了一下银色铭牌。这是弗林特第一次亲眼见到,样式比他想象中要朴素得多。虽然呈现出耀眼的银色,但作为一个几乎见过所有式样武器的战地特工,他竟然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材质制成的。这两人和自己的年龄差距是多少?三年?五年?其中黑发的或许还比自己年轻。在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愤懑的同时,他也开始想像自己掌握着一块银色铭牌会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了,请问……”
“你知道了?很好。”埃林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作为一个直属探员,提醒你注意一下同事间的礼节。从那傻兮兮的高脚椅上把屁股抬起来。”
弗林特不得不立起身子。眼前的两个人,一个非常专注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盯着一个犯人,而斥责过自己的人似乎把大部分注意力全部放在屋内的摆设上,不时地四处张望。两个人都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抱歉,失礼了。”他说。“我第一次接触直属探员,所以没法揣测两位从舒适的暴风城到这乱糟糟的前线来的目的。不管是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这句浅薄的挖苦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你似乎工作得很努力,弗林特。”乔贞说。“但是工作方法并不聪明。看看你的桌面都成了什么样子。这样的效率可不会高。”
很好,你们是专程来挑我毛病的,这就是我这一周总共工作了一百个小时的回报。弗林特说:“两位,你们是直属探员,是最有资格指指点点的人,但说实话,没有任何一条成文的规章规定我必须接受直属探员的全部意见。不过,有一条规章却是清楚得很的,那就是战略部门和治安部门不互相干涉。这里是前线,和治安部门的工作环境不一样,所以行事办法也不一样,这一点你们总该明白。”
“你很擅长自我辩护,弗林特。但是你弄错了一件事。”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直属探员的含义是:我们对外代理肖尔大人的意志。懂了吗?”
弗林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音调很平静,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作为七处成员,无论对工作有什么不满,底线都是:当提到潘索尼亚·肖尔的时候,必须保持敬意。出于这一点,就算很不服气,他还是只能回答:“懂了。”
“很好。你可以放心,我们不是专门来找碴的,而是和你一样,来工作。你有一句话说对了,战略部门和治安部门不互相干涉,我们到这里来其实也只是行使治安部门的对内职能。”
“可是,这里是前线……”
“在和召唤者阿拉基的决战中,我军俘获,或者说救助了一名血色十字军的重要成员,并且在如何处理他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我和埃林就是来解决这个分歧的。”
这句话让弗林特浑身乏力。他还宁愿两个直属探员只是来找碴的。
2
作为行动的第一步,乔贞和埃林在弗林特的带领下大略参观了安多哈尔的联盟控制区域。在这之前,当乔贞提出“我们自己去就可以”的时候,弗林特说:
“两位,安多哈尔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战后城市。这儿是一片混沌。即便是在占领区内,还有很多来自各方面的危险存在,虽然我丝毫不怀疑两位的能力,但还是让我先带领你们熟悉一下已经划分的安全路线比较好。请跟我来。”
等弗林特走出一截路后,埃林对乔贞小声说:“你怎么看,他是一个会合作的人吗?”
“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吧,埃林。他是一个战功显赫的人,特别是使用火攻的好手,要知道决定燃火点和预测风向都不是简单的工作,所以至少在认真负责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相信他。而且我只能说,如果是你处于他这种情况,那态度大概会恶劣一百倍。”
“噢。这话有些伤人。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先邀请来访者好好喝一顿?”
“我说的态度恶劣一百倍就是这个意思。跟上去吧。”
于是,在头顶上浑浊的空气,和脚底下腐败的土地之间,乔贞和埃林审视着这一座“光复的城市”。
天灾的长期盘踞,让安多哈尔如同风沙中侵蚀了千万年的古迹一般破败。原有的建筑残迹大多是无法利用的了,不光毁损严重,更麻烦的是谁也不知道那些阴暗的角落中隐蔽了多少瘟疫感染源,于是遭到干脆彻底的大面积拆除,经过检疫后,留出空地搭建临时帐篷和活动房屋。
“不用拆除的房屋也是有的,”走在两人稍前的弗林特说,“都是曾经作为天灾将领的居所和会议室的地方。这些屋子内部整洁得可怕,看上去甚至都不需要做检疫工作。天知道这些骨头架子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埃林说,“如果你战死了,也会希望有一副体面的棺材。”
弗林特没有接话。
在一处拆除场地,他们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士兵远离正在干活的同伴,独自坐在一块大石上哭泣。弗林特走上前去,还未开口,那士兵就吓得肩膀耸起,连忙站直了。
“你在搞什么?为什么不干活,反而在这里像小姑娘一样掉眼泪。”
“报告弗林特大人,这是我……”
“说大声些。”
“这是我家的房子。”
弗林特打量了一下他,然后说:“你是安多哈尔后裔?”
“是的。我的爷爷和爸爸就是从这栋屋子里逃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我,但他们都给我说过房门上的家徽……看,那就是我家的家徽,交叉的火枪和白色灰谷雄鹿……”
“说明你一家人都靠偷猎灰谷雄鹿糊口?没见过这么没品位的家徽。不过,看不出你还是个贵族小子。抱歉,安多哈尔的贵族暴风城不承认。干活去。”
卫兵并不在意弗林特的挖苦。“我参军就是为了能收回我家的老房子,现在好不容易把安多哈尔攻下来了,为什么又要亲手把它毁掉?这是属于我们人类的城市啊。弗林特大人,我不懂……”
“你不懂?”弗林特逼近了他。“那我说一些你听得懂的。我不管你爷爷和爸爸在里面引诱过多少村妇存了多少地租,现在那里剩下的只有瘟疫和腐肉蛆,这些玩意会杀人,会杀死你。现在拿斧头去把那块丑不拉叽的家徽劈掉,然后再和大伙一起拆剩下的部分。要么抹掉眼泪留在这里当个士兵,要么回家去你妈妈怀里哭个够。这次懂了吗?要不要我去找随军的识字教师来给你翻译一下?”
“……是的,弗林特大人。”士兵吸了一口气,抠抠眼角,转身拖着腿离开了。
“该死的娘娘腔。”弗林特说。“我就讨厌这样的,本来就不该到前线来。两位不会觉得我刚才的行为有失礼节吧?”
“当然不,你不用太拘谨,弗林特。别把我们俩当成什么贵族审查官。”乔贞说。
“那就好。”
“其实我也讨厌娘娘腔,”埃林说,“你的处理方式还满合我胃口的。”
“……谢谢。”
乔贞看着那名士兵,高举斧头劈向自家家徽的底部。汗水流过他背部的剑伤。亲手建立的城市,好不容易夺回后,又亲手毁掉。讽刺吗?乔贞不这么认为。自从经历藏宝海湾的事件后,他就深信,城市是人,而不是石砖。
“水源怎么解决?这附近不能挖井吧?”他说。
“这附近确实不能,光靠雨水也不实际,所以我们现在的做法是从达隆米尔湖引水。过去一直盛传那湖水里充满瘟疫,但事实并非如此。虽然水质不怎么样,但至少能用,推测是因为诅咒教徒,特别是通灵学院的学生们也需要干净的淡水,所以天灾没有在其中散播瘟疫。”
“诅咒教徒?那对天灾来说是可以舍弃的东西。”埃林说。
“的确。所以我们一直在密切监测水质。麻烦的是,有一个地精集团到这儿来推销淡水,在他们的宣传下,很多士兵也不再信任达隆米尔的水是可用的,甚至联名上书要求购买淡水……对了,好像叫什么里维加兹水业集团……”
乔贞打断了他:“带我们去看看联盟和部落的军事分界线。”
弗林特苦笑了一下。“没有分界线。”
“没有?”
“很难直接解释。总之,看到了就明白了。”
弗林特带领他们往西走了一截路,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哨塔上飘扬着的部落旗帜。但是眼前的一片土地,并没有哨兵,没有战壕,除了两个了望塔,没有一切抵御对方攻击的设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纷乱的帐篷聚集地,就像是太多的人拥挤到一个露营地来野餐。在帐篷间行走的人来自于各个种族,形成了一个个小交易市场和聚餐地,向南北延伸,直到双方军队控制下的城市边缘,正好把联盟和部落的占领区分为两半。
“搞什么鬼?”埃林说。“这些家伙的装扮……都是冒险者?”
“没错。”弗林特说。“有的家伙在我们对阿拉基发动总攻之前就呆在这里了。我们和部落每攻下一片地盘,他们都会占用一点,最初主要是协助我们的雇佣兵,所以不能用武力驱赶,但人越来越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雇佣兵,还有志愿者,和我最讨厌的修行者,一群总是神经兮兮主动找憎恶送死的人。”
“这可是一条不错的军事缓冲带。”乔贞说。
“有他们在,我方和部落几乎完全没有发生冲突的空间,但相应的也多了很多麻烦。不要说天灾瘟疫了,要是这儿爆发了传染病怎么办?”
“这点你可以放心。他们选择留在这里,自然会懂得生存的。”
“但愿如此。我只希望以后城市正式重建的时候,他们还能在这里帮上忙。现在,该带你们去见我军的领导人,谈谈正事了。这边走。”
乔贞注意到有的联盟士兵在和冒险者们交谈、交易,看到弗林特后赶忙逃开。但弗林特并不训斥或者追赶他们。
离开冒险者聚集地后,他们从另外一条路往回走。乔贞看到在一片开阔地的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长屋,像是马厩改造的。这房子附近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士兵靠近。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这个……总之,请别自行靠近。我把负责人叫出来给你们解释。”弗林特说完,独自走近屋子。
“他在搞什么鬼?”埃林说。
弗林特在门口数米外停下,高声喊起来:“艾米。出来,艾米。”
片刻后,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护士打扮的年轻银发女子走了出来,衣服上的小配饰表明了她的圣光信徒身份。她在门口和弗林特说了几句,然后跟着他走近二人。
弗林特说:“她是随军护士艾米。这两位是从七处总部来执行任务的乔贞和埃林。”
“两位好,愿圣光保佑此地的污浊之气远离你们。”
“圣光一定在保佑我们之前,就已经把你身边的浊气都驱散了,美丽的小姐。”埃林说。
“请别这样说,圣光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噢。那么是我失言,抱歉。”埃林因为发现眼前是一个多么严肃的信徒,而有些泄气。
乔贞注意到艾米似乎不愿意直视他和埃林的眼睛。弗林特则一直专注地盯着她。
“艾米小姐,”乔贞说,“那屋子是做什么的?你居住在里面吗?”
艾米欲言又止,看了看弗林特。弗林特说“没事,你就照实说吧”,她才开了口。
“在直接面对阿拉基的战斗中,有一些战士和百姓非常不幸地感染了瘟疫。圣光保佑,大部分感染者都及时地得到了诊治而痊愈了,但还是有十五个人病情难以好转,又或是出现了我们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病征。这些人,现在由我看护在那间房子里,等待进一步的治疗。”
“你的意思是,这房子是瘟疫隔离区?”
“您这样说太冷酷了,乔贞先生。他们还没有放弃希望,我们也没有放弃对他们的希望。”
“我理解了。”
“你就这样和感染……我是说,和病人们朝夕相处?这真是令人佩服的工作。”埃林说。
“请别这样说。他们都有独立的小隔间,一般来说我不会和他们有身体接触,只是做病情观察而已,药物也是混合在食物中送进去。而且他们都还保持着清晰的意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作为一个圣光信徒和一个护士,我为他们所做的事真的不多。但是不管怎么说,为了安全考虑,两位还是不要随意接近这屋子比较好。”
“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话,我们还是先走吧。”弗林特说。
“两位再见,愿圣光保佑你们。”说完后,艾米回到了屋子里,乔贞和埃林跟着弗林特离开了。但是走出了没多远,弗林特突然停了下来,显露出隐隐约约的焦虑。他突然开口:“两位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不等乔贞回应,弗林特就往回小跑到了隔离屋前,追上了准备进屋的艾米。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挣脱了,上前打开屋门,他又到门前拦住她,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件东西,往艾米手里塞。
“啧啧,乔贞,我们看到什么了?小情人吵架?”
“未必。”
“你别那么认真。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一对。”
三番两次推托后,艾米把弗林特给的东西勉强接过去,然后进了屋,紧闭房门。弗林特在门前站了几秒钟,才折回走向这边。
“他给了她什么,你能看见吗?”乔贞说。
“看不清,大概是个小包裹……?凭我的经验,多半是情书。”
“真要是情书的话倒好,因为没必要担心那种东西。不管怎么说,看来我们俩的合作者是个有趣的人。”
3
和周围大量沾满泥灰的临时帐篷相比,三人眼前这座追求对称美的华丽宅邸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弗林特说:“这是保存得最好的大屋,在陷落前是一座伯爵府,当然,如果不是聘用了大量工匠修缮,它也不会呈现出这个模样。”
“聘用工匠?谁出的钱?”乔贞问。
“大部分是教会收到的捐赠。两位,我知道你们会想什么,但这暂时不关我们这些七处成员的事,对吧?而且它将长期使用下去,可能成为未来安多哈尔重建后的中心政治建筑。”
“你这话真有意思,弗林特。刚刚说完不关七处的事,然后又马上替它辩护。”埃林说。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认为住在里面的人有享受这个待遇的资格。他应该在二楼的书房,我带你们上去。”
屋内的设施几乎会让人立刻忘记,这房子的坐落之处在不久前还是天灾占领区。乔贞几乎能想象夜里在此举办贵族沙龙的景象。但是它也有有别于贵族宅邸的特征:设计和用色都融入了圣光教堂的风格,备有小型祭台。他们从旋转楼梯走上二楼的时候,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宅子后面还有一个建设中的小庭院,有园林工人正在翻耕土壤。这些土壤明显是从外地运来,显露出健康、肥沃的棕黑色。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任何一种树种可以在瘟疫之地的土壤中顺利成长。
重建安多哈尔?你怎么重建一个连土壤都在拒绝生命的地方 ?乔贞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有人会为这些事情伤脑筋。
在二楼的书房前,他们停下了,弗林特推开门说:
“打扰了,尼赫里主教。从暴风城有两位……”
“你的助手已经通报过了。”屋子里侧的人说着,转过身来,把手中的书本合上。“那么,两位就是来自七处的直属探员。请问哪位是乔贞探员?……啊,是你。那另一位就是埃林探员了。”
尼赫里·查洛斯图主教,虽然早知道他只有三十二岁,但样貌还是比乔贞想像中更年轻。他没有穿着主教袍,反而打扮得更像一个圣骑士。他确实曾经是战功显赫的圣骑士,但是却为了“更投入地侍奉圣光”,放弃了前一个身份,依靠惊人的毅力和感召力成为暴风城史上最年轻的主教。而且他还不顾教会的习俗,坚持在前线作战,被称为“执战锤的主教”。因为这两点,他在年轻一代的教会成员中声望仅次于本尼迪塔斯,虽然老一派的教士们抱怨他攻击性太强、缺乏圣职者的礼数、有损教会传统,但是在他的显赫战功和广大人望面前也只能哑口无言。
而这一次的决战中,也是他亲手用战锤粉碎了召唤者阿拉基的头颅。这把他的声望带到了顶峰。乔贞只能承认弗林特说得对:这个人有享用这座宅邸的资格。
“弗林特已经带两位参观过这座城市了,不知你们有什么感想?”尼赫里说话的时候,轮流观察着乔贞和埃林,但是他的目光让人感觉是关注,而不是窥探。
“缺乏秩序,规划混乱,防御工事薄弱。”乔贞说。“虽然对一个从天灾手里夺回的城市不应该太苛求……但是我只能照实说。”
尼赫里笑了笑。“那你觉得如何,埃林探员。”
“让我说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补充一点:是谁让一名可怜的小护士管理十五个瘟疫感染者的?这点还是次要的,关键是那隔离屋位置显眼得要命……不管是谁安排的,他以为那屋子是做什么的?木偶小剧场?”
弗林特说:“两位要考虑到这儿的实际情况,这样苛刻的说法也太……”
尼赫里打断了弗林特的话。“你的同事说得很对,弗林特。既然两位是肖尔直属探员,我希望得到的正是成熟、诚实的意见。我们的工作确实很困难,但并非无意义的。两位可以看看这屋子里的藏书。”
“数量很惊人。”乔贞说。
“对。这其中甚至有暴风城皇家图书室都找不到的珍本和原稿。真正可贵的是,它们都是遗落在安多哈尔,没有遭到天灾毁灭的书籍,我们非常小心地把它们从废墟中一册一册地拯救出来。重建城市也是一样,需要一砖一瓦地进行。”
“城市和你的私人图书室是有不同的。”乔贞说。
“我得澄清一下,尼赫里主教已经宣布这个图书室以后将成为公用财产。虽然你是直属探员,我还是要说,你的发言有些越权了,乔贞。”弗林特说。
乔贞发觉,弗林特显然还没有理解直属探员的定义。
“不,不,没有这回事。作为圣职者,永远都不能让个人欲望胜过圣光的旨意。我接受一切合理的督促。对了,虽然现在才问有些失礼,两位需不需要先缓解一下旅途疲劳……?”
“打招呼就到此为止,主教。我们要去见杰迈尔,由你俘获的血色十字军。他在哪儿?”
尼赫里把书放回书架上,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这就带你们去。但是在这之前,我想明确一点:如何处理他需要我们之间达成共识,所以,请不要让他太激动,也不要独自和他商讨任何协议。弗林特,你去忙自己的事,我带两位去就可以了。”
虽然弗林特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转身离开了。尼赫里带着两人走到了屋子后方的一处小径上。
“我们把他单独关在经过检疫的地牢里。那里曾经是天灾关押人类俘虏的地方。”尼赫里说。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遭俘的。”乔贞说。
“他率领一支血色十字军小队,在混战中率先冲到了阿拉基的面前。很令人的惊讶,不是吗?可惜的是,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勇无谋。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公平地说,在面对天灾的时候,血色十字军比任何人都勇猛善战,但是我实在无法了解杰迈尔出现在这个战场中央的原因。两位理解我的意思吗?”
“当然。他是血色圣者德米提雅的护卫。这也是我们到这儿来的原因。”
号称有预言能力的血色圣者德米提雅,总是在九名护卫的保护下,出没于提尔之手和斯坦索姆之间的道路。她的护卫之一来到了安多哈尔战场的中央,不得不让人产生疑惑。暴风城一直在谨慎处理和血色十字军的关系,各个政治势力都不愿独自冒风险承担责任,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共同商议再做决定的默契。
“最初只是从服装和脖颈后的刺青辨认出来的,他自己并不承认,但我们在东瘟疫的驻军证实了这一点:德米提雅的身边只剩下了八个护卫。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补充人选,但这一点我们可以不用考虑。地牢就在前面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要让他激动,也不要有什么商议。”
地牢门由四名卫兵守卫,对看守一个犯人来说稍微多了些。三人从窄小、黑暗的通道往下走。即便已经多次清洗检疫,但墙壁上的裂纹、天灾刑具留下的古怪痕迹,都无法消除。没必要消除,因为过不了多久,它们原有的位置就会换上人类设计的刑具和镣铐。
下层有八间牢室,但只有一间关着唯一的人。当乔贞走到铁栅栏前的时候,看见他要找的血色十字军在正对外面的石床上坐着,双肘搁在大腿上,两掌合抱支撑着下巴,用毫不松懈的眼神注视来者,仿佛他才是审讯人。
“杰迈尔,这两位是从军情七处来的探员,乔贞和埃林。他们想和你谈谈。”尼赫里说。
杰迈尔不发一言,也不动弹。
埃林小声对乔贞说:“看他的手指。”
“注意到了。”乔贞说。杰迈尔有七个指头没有指甲,显然是在酷刑中失去了。除此之外,在他的手臂、锁骨等暴露肌肤的地方,也随处可见已经有相当年份的烙伤和割伤。
“谁把你拷打成这样?”他问。
杰迈尔仍然不出声。
“他一直都是这样,非常不合作。”尼赫里转向杰迈尔说。“你在放弃自己为自己说话的权利。虽然理念不同,但同作为圣光信徒,我希望能和你有进一步的交流。”
“尼赫里主教。”乔贞说。“能不能请你先离开一下,留下我和埃林就可以。”
“这个……理由是?”
“如果他一直这样不合作,那么事情就无法继续。我们七处探员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包括不应当透露的程序。所以,你最好离开。放心,我们不会用刑——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可以用刑的地方了。”
“来这里之前,我们有过协议……”
“放心,我们不会让他过于激动,也不会私自走出下一步。现在我们需要的只是收集情报。”
“那好。”尼赫里说。“我相信你们。办完事后,请回到我的宅邸里来。”
尼赫里离开后,埃林舒展了一下手脚:“这家伙不在我轻松多了。他能装成年龄是他两倍的人也不容易。”
乔贞说:“他走了,杰迈尔。你可以说话了吧?”
数秒后,杰迈尔第一次开口了。“为什么?”
“虽然看着我们,但你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我不管你和他之间有什么鬼把戏,现在我只想说:我们来自七处,和他不是一伙的。”
杰迈尔冷笑了一下,却笑得像咳嗽。“相对军情七处,你们难道不觉得一个血色十字军会和圣光大教堂的人更容易亲近?”
“不觉得。因为你们对待自己人的方式都这么难堪。看看你身上的伤。检察官,拷问官,随便你们内部怎么称呼。这些伤就是你进入血色十字军的代价。”
“必要的程序。”杰迈尔说。“我出身不太好。必须经过考验。”
“啧,真是把受虐狂的艺术提升到一个新层次了。”埃林说。“听好,杰迈尔。如果说有哪个暴风城组织最把你们当人看,那就是军情七处。和你们来往的时候,我们不会像圣光大教堂那样,用油腔滑调的信仰做理由,也不会像暴风贵族一样讲什么人类共同利益的大道理。我们只关心情报。老实说,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在地牢里,戴着脚镣。还需要更多解释吗?”
“不,你现在躺在案板上,有的人还拿不定主意是把你烧烤还是慢炖,但不要指望你有什么好下场。那个主教大概是去拿胡椒粉了,很快就会回来。现在能帮你的只有军情七处,当然这要视乎你的态度。”
“你们能怎么帮我。”
“我直说好了。你给我们情报,我们保证你在这一次权力斗争中活下来。”
“让我做七处的走狗?”
“不,不。现在的关键是,你想不想继续活下去。”
杰迈尔把手放下来,按在膝盖上,身子朝后倾斜,上半身隐没在了牢房内侧的黑暗中。他说:
“我是败者。是一个必死的人。”
谈话到此结束了。两人往地面走去。在楼道中,乔贞问:“你有什么看法?”
埃林说:“这倒有趣,不是一个典型的血色十字军。羞辱他的组织,没反应。问他想不想活,回答模棱两可。我还真看不出那股子傻得不知道什么是妥协的狂热劲儿。”
“那么,你觉得他相信你的话吗?”
“不。他应该知道我只是试探,没真指望七处给他用情报来换性命。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保持模糊的态度。他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但是没有相当的狂热,就不可能承受那种拷打成为十字军。”
“天知道,或许他就是突然开窍了?别硬把你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东西扔给我来回答。”
“不管怎么说,你至少问出了一点。孤军到安多哈尔挑战阿拉基是自杀性的行为,需要非常可怕的狂热才能做到。作为一个十字军,如果他不具备这种狂热,就说明做这件事是违背他意愿的。当然,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属于那套血色十字军制服。”
4
“这就是召唤者阿拉基的骨灰盒,和它的长袍。”尼赫里说。
墨蓝色的光滑小木盒搁在房屋中央的白银台柱上,由方形的玻璃罩和外界隔离,屋子四周的烛光透过玻璃映照在木盒表面。垫在木盒下的是折叠整齐,但是多处已经残破的巫妖长袍。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战已经必败,所以它把骨灰盒备在了身上。一个想模仿一些英雄气质的巫妖。”
“战胜一个巫妖不容易,主教。我想这个玻璃罩里的东西很好地说明了你的功绩。”乔贞说。
“是的,很不容易。但我们还是做到了。”
“那么,它的骨灰还有没有危险性?既然你把它和外界隔离起来……”
“基本上没有,但是有一点也许你们不知道的。”尼赫里说。“巫妖骨灰的接触,会让濒死的天灾士兵再度活性化。当然,在这间屋子里,它十分安全。现在正在等待圣光大教堂派人来把它取回去,毕竟在这个地方,没有条件举行净化仪式。在必要的仪式之前,如果骨灰盒落入天灾之手,那么阿拉基就可能复生,所以也可以说它非常危险。”
乔贞点了点头,继续端详着骨灰盒表面仿佛火焰边缘一般流动着的光彩。如果不是因为里面装着的东西,它完全可以成为贵族客厅里一件引人注目的装饰品。
“是时候用餐了。”尼赫里说。“两位请随侍者到餐厅去,我在这儿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当然,这不仅仅是晚餐,也是我们讨论杰迈尔问题的会议。我非常期待两位的意见。”
乔贞和埃林走出去以后,侍者关上了骨灰陈列室的房门,让尼赫里一个人呆在里面。
“你说他独个在里面做什么?”埃林问。
“没有人会对巫妖的骨灰做什么的。愿意的话,你可以去偷看。”
“我就当他是在偷笑着回忆自己的战功好了,有我们在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露骨。”
餐桌上的菜肴虽然不至于丰富耀眼,但仍然有许多不可能在西瘟疫找到的食材。或许有的是找地精收购的也不一定,乔贞想。
“乔贞,有五份餐具。我,你,尼赫里。再算一个弗林特好了,那也是四个人。我还漏算了谁?”
“没有了。看来还有一个要参与进来的人没露面,我们只要等就好。”
片刻后,弗林特进来了,在侍者引领下坐在餐桌另一侧。他显得很疲乏,只是简单问候了一下两人,就不再说话,有些闷闷不乐。两分钟后,尼赫里出现了,坐在主席上。
“人还没到齐吗?”尼赫里说。
“我们还不知道第五个人是谁,主教。”埃林说。
“弗林特,你今天下午没有带两位探员去见雷纳中校?”
“没有,雷纳中校下午在新兵营做训话,所以就不去打扰他了。”
“我想问一下这位雷纳中校是……”乔贞说。
“雷纳·马维因,一位勇猛善战、令人敬佩的年轻贵族,也是出色的战略家,如果不是他的作战建议,我们大概现在还没有接近阿拉基。他当前负责总体监督安多哈尔的重建工作,所以我认为他绝对有权利参加关于杰迈尔的讨论。两位探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提出见解的人越多会议才会越有效。”乔贞说。雷纳·马维因?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多余的思考,因为当金黄色头发、面带微笑的雷纳中校走进餐厅的时候,乔贞立刻想起来了。
那充满自信又难以捉摸的微笑,仿佛独立于此人的情绪而存在,他怎么可能忘记。三年前驻守在西泉要塞,两度欺骗乔贞和鲍西娅,让他们落入送葬人之手,但最终给乔贞提供了逃生机会的雷纳·马维因……少校。如今是中校,这有些出乎乔贞的预料。当时乔贞对他说过“希望以后还会活着见面”,而他回答“一定会的”,与其说是出自于极端环境下的友情,不如说是分别给自己鼓劲,体现生存欲望的对话。
“抱歉,我来迟了。”雷纳说。
“不,我们也只是刚刚入席。”尼赫里说完,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非常高兴能和两位直属探员合作。”雷纳说。当乔贞的目光和他交汇的时候,雷纳丝毫不动声色,乔贞甚至看不出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三年前他就是隐藏情绪的好手,这一点乔贞自知不如,三年后他更加精进了,然而就是这一点让乔贞因为意外重逢而产生的一点点激动,最终淹没在疑惑和警觉之下。雷纳曾经受老人的控制,在违背老人的意志放走乔贞后,他不仅调到西瘟疫,还长了军阶,是否说明他已经不再是老人的一枚棋子?他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会议。乔贞给埃林传了一个“更谨慎些说话”的讯号,埃林有些迷惑不解,干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合起来在餐桌下做了一个“我闭嘴”的动作。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乔贞想。
一番简单的进食和寒暄后,尼赫里进入了正题。
“两位直属探员,在我们正式开始前,希望你们能说一说下午的问询有什么结果。”
“结论很简单,”乔贞说,“我们非常怀疑他率领小队进行自杀性质袭击的合理性。这一点对如何处置他非常重要,因为不管怎么做,我们都要考虑到血色十字军对我们行为的反应。假如他真的是执行十字军上级的命令来发动袭击,那除了把他送还十字军之外,也许没有别的办法……”
“送还他?为什么?说实话,血色圣者身边少了一个护卫,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弗林特说。
“难道你在主张处决他?”雷纳说。
“雷纳,难道我这种想法很奇怪吗?不管怎么说,他是血色十字军,他闯入属于我们的战场……”
“你的论断不实际,甚至有些不负责任,弗林特。”尼赫里打断了他。“乔贞,请继续说。”
弗林特因为遭到各方反对而感到意外,靠在椅子背上,皱着眉头盯着手中餐叉和牛排接触的部分。
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乔贞隐瞒了“杰迈尔可能不是血色十字军”这一个仍然缺乏证据支持的推断。“这里我要提出一点:他是不是血色圣者德米提雅的卫兵,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对这样一个卫兵在十字军中的地位并不了解。真正重要的是,袭击阿拉基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十字军在西瘟疫的终极目的之一,如果对杰迈尔没有绝大的信任和信心,就不可能安排他做这件事。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地位相当重要,处决他也许就等于对十字军发出了全面开战的讯号。我想这种情况各位都不愿意看到。”
除了弗林特没有反应,尼赫里和雷纳都表示赞同。
“他的奇袭确实给我们接近阿拉基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们至少可以认同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雷纳说。
乔贞点了点头。“但是,现在回到我一开始的观点:他未必真的是接受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命令,才来到战场上。一个真正的血色十字军,从来不吝啬于炫耀战功,也不会羞于散播他的狂热信仰。从杰迈尔身上,我们看不到这两点。这样来看,他袭击阿拉基,很可能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私人原因,这样也可以解释一个本来巡游在东瘟疫之地的十字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没有可能他在执行十字军的秘密任务,所以才显得很收敛?”雷纳问。
“雷纳中校,你经历了那场战争,应该比我更清楚:杰迈尔的部下全灭,他本人也倒在阿拉基之前,这都是事实。用袭击阿拉基来掩饰真实的目的,这个风险也太大了点。”
“这点我可以证明。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了非常严重的冻伤和割伤。这么一说,你觉得我们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以至于难以做出决定,是吗?”尼赫里说。
“没错。”
“那多了解一些就可以了。”弗林特说。“这有何难。他在我们的地牢里。”
“弗林特,你有没有好好看过杰迈尔身上的伤?”憋了很久的埃林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他就像是曾经给放到洒满铁钉的烤架上来回打了一个滚。在拷问人这一点上,你永远不会比血色十字军做得更好,更别提一旦行使拷问,且消息传出去了,血色十字军就很可能会借用这一点来攻击我方。所以你还是说些更有用的话吧。”
“你们……”弗林特身子挺直了,靠近桌沿。
“我也不提倡用拷问的办法。作为一个圣光信徒,同时也是安多哈尔地区的总负责人,我可能不得不动用权利来阻止你这么做。”尼赫里对弗林特说完,然后转向乔贞和埃林。“我得说,能有你们两位的帮助实在是太幸运了。有很多观点我过去都没有考虑到。”
“有没有可能把他送回暴风城,等待上级决策?”雷纳说。
“我们花不起那个时间,而且那要冒更大的风险。”尼赫里说。“乔贞,我希望听听你的解决意见。”
“光靠我们自己,是难以进一步了解他了,所以需要借助外力。”乔贞说。“让我们的信使正式知会血色十字军,告诉他们杰迈尔的下落,然后等待十字军的反应。如果这个人真的很重要,那么他们必然会有所回应。如果长时间都不回应的话……那么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值得为区区一个血色十字军开这场会议。到时候送回国,逼供,还是处决,就请留在安多哈尔的各位自行决定了,因为当内部纠纷的解决方式不再重要的时候,我和埃林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已经身处在回到暴风城的路上。”
“我觉得可行性很高。”尼赫里略微沉思之后说。“雷纳中校,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觉得乔贞探员的提议非常不错,暂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弗林特,你呢?”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会让信使连夜出发。再次感谢两位的帮助,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地享用饭后甜点了。”
乔贞明白,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放下心的。满面怒容的弗林特且不说;雷纳似乎在整个过程中都有意地做了一个摇摆不定的事外人,他“送杰迈尔回暴风城”的提议简直是一句敷衍,但猜测杰迈尔在执行秘密任务的推测却有一定合理性;而尼赫里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意见,也出乎乔贞的意料。在这场暗中的角力里,或许就连阿拉基,也在墨蓝色小盒子中蠢蠢欲动。
5
尼赫里给乔贞和埃林安排在另一间房子夜宿,但是对他们来说,现在还远远不到休息的时间。走出主教的宅邸后,乔贞看见雷纳站在前方十米外的一个帐篷前,望着他。
“我和他有事要谈,”乔贞对埃林说,“你随便找些事做去。”
“你认识他?我刚才就一直在怀疑这个。”
“没错,认识。详细情况我以后再告诉你。”
“那好,”埃林说。“我就去探望一下艾米……当然是出于工作原因。”
埃林说完,转身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乔贞走到了雷纳面前,雷纳非常郑重地伸出了右手:“能再次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乔贞。”
“刚才在会议上,我还真不肯定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乔贞和他握了握手。“你这次不会再把我的位置报告给老人,对吧?”
“不,当然不。既然你现在是直属探员,代理他的意志,我又有何必要拐弯抹角送一个探子回暴风城?应该报告的人近在眼前——只是开些玩笑。就在我和你相遇后不久,老人身子一天一天垮下去,有很多像我这样七处体制外的棋子,都脱离了他的控制。或许只是因为他无力再管理我这类人,当然,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我该做好准备为你工作了?”
“别开玩笑。”这未必是玩笑。乔贞不得不惊诧于雷纳对七处行事方式的透彻理解。“我还没有做好相信你的准备。”
“啊,我也没有。就等时间来裁决一切吧。”
“关于杰迈尔,你还知道些什么?”
雷纳沉默了一下。“跟我来。”
两人在一排排的军帐之间穿行。每个金字塔形的小小栖身地之中的烛光,把人影投射在薄薄的帐面上。这些模糊的影子,加上影子主人发出的声响,让乔贞得以了解帐篷之中一个个士兵的形象和行为:有的在擦拭着长剑,有的在颓丧地低语,有的因为赌博结果而愤愤不平。他们确实和驻守暴风城的士兵不一样,他想。
目的地是帐篷群边缘一间不起眼的小泥屋。虽然简陋得像在几个小时内临时搭成的,但木门上却非常不搭调地配上了一把大锁。雷纳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我们进去。”他说。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和霉味。雷纳点燃了左手边的一盏煤油灯,火光慢慢地扩散开来,顺次照亮了墙上靠着的十数套联盟军制服,下面则堆着铠甲部分。每一套制服都残破不堪,血迹斑斑,而且带有洞穿、焦灼和完全撕裂的痕迹。如果这些制服是穿在身上的时候受到这样的损害,那么也可想见制服的主人下场如何了。
“这些是什么?”乔贞问。
“乔贞,你有没有想过,杰迈尔带领的血色十字军小队,是怎么穿过联军的阵营,最先达到阿拉基面前的?”
看着眼前的一排联盟军制服,乔贞明白了雷纳带他来这儿的意思。
“他们伪装成联盟军。”
“对。我们是在清点尸体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原来把血色十字军战袍穿在了里层。关键的是,这些制服和铠甲都不是伪造的,而是属于我军士兵的遗物——这些士兵没有死在战场上,但是尸体现在还没有找到。”
“你是说杰迈尔的人在进攻天灾之前,首先偷袭了我们的人。”
“正是这样。或许我们可以说,考虑到战略问题,对于一个血色十字军俘虏必须谨慎,更别提这个俘虏为我们打败阿拉基起到了积极作用。但问题是,在这之前他对我方做出了严重的敌对行为。你该不会认为制服的主人都还活着吧。”
“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处决杰迈尔。”
“就算不处决,养着一个曾经虐杀我方人员的血色十字军,必然会遭到士兵的抗议和不满。你想为什么这事还没有传出去?”
“有人下令封锁消息。”
“是尼赫里下的命令。他还曾经要求掩埋这些制服,理由是血色十字军使用之后它们不再纯净,但是我坚持要留下来,因为如果找不到士兵的尸体,就必须有一些别的东西埋进地里。在我的争取下,它们最终保全下来了,代价是向尼赫里承诺,消息一旦传播出去,他就可以直接问罪于我。我只能遵从他的命令,同时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你,但多的我就不再说了,你自行判断。”
尼赫里似乎在尽力保全杰迈尔,让这名血色十字军看上去不那么有害——刚才会议上对乔贞意见的认同,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谢谢。”乔贞说。“这是一个透露给我之后对你不利的情报。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生来就是一个军人,乔贞。自从两年前调到西瘟疫之地,我每天都看着士兵们在这块连喝干净水都困难的土地上战斗。我看见在这儿的土壤上睡觉时暴露了部分肌肤的士兵,白天醒来就患上了无法根治的皮肤病。我看见憎恶撕开我们的士兵,把只剩一半的躯体缠绕在锁链上当作武器。老实说,虽然我明白要考虑大局这个道理,但我心里确实想亲手处决杰迈尔。既然不能这么做,我至少可以把这问题交托给能置身事外,以公平的眼光看待情报的人。这就是我的看法。”
“我明白了。”乔贞说。即便三年之后,他对雷纳还是没有真正的了解,但是当年那个不顾危险协助他逃离的人,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并不奇怪。
有另外一件事跃进了乔贞的大脑。再三考虑后,他决定说出来。
“你两年以前来到了瘟疫之地?”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鲍西娅·维斯兰佐?”
“鲍西娅?噢,我想起来了,当时和你在一起的大主教的教女。为什么问这个?她到这儿来了?”
“她放弃圣骑士身份成为了普通士兵。”
雷纳皱着眉头看了看乔贞。“我不打算打探什么,只回答你的问题。答案是她不在这儿。不管放不放弃圣骑士身份,只要她还使用这个名字,就逃不脱注视,而我作为指挥官之一,更不可能没注意到这样一个特殊的士兵。还有,虽然这样说出来不太对劲,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阵亡名单上也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好的。”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帮了我很多,雷纳。”
“我很乐意。”
他们走出小泥屋后,分别离开了。乔贞明白,自己对雷纳问这件事之前,就没有奢望过得到满意的回答。他更像是为了确认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才这么做,因为雷纳透露了会让他自身置于危险的秘密,那么乔贞也该透露相应的东西给他。“情报对等”才能建立信任,就像他三年前教过鲍西娅的一样。
埃林站在隔离屋外十余米的地方,打量着这座没人敢接近的长屋。他所在的这一面没有看到任何窗户,微弱的灯光从最左侧唯一一扇门的门缝透露出来。在黑夜中,眼前所见让他联想到一条巨大且僵死的腐肉虫。他揣摩屋内的结构应该类似牢房,艾米在最左侧的独立房间里居住,而感染者们的小隔间则并排在右侧。
今天下午弗林特和艾米之间的一幕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倒不完全是因为对男女之事的敏感,更因为对他和乔贞不那么友好的弗林特,竟然会在他俩面前做出这种可能会让自身显得可笑的举动。递给女性小包裹,遭到拒绝,然后死皮赖脸推到别人怀里?像什么话?这是任何一个七处成员都不会当众做的事,更别提好厮杀、好纵火的一级特工弗林特了。埃林自觉这是值得调查一下,或者至少是适合他而不是乔贞调查的东西。
该不该就这样上去敲门?他还没拿定主意。晚餐后弗林特比谁跑得都快,埃林怀疑他在屋里面。
他琢磨了一下,绕到屋子后方,仍然在十余米外站住。瘟疫,瘟疫。老实说我根本不了解那玩意。不过这种东西如果不亲身体验一下,恐怕是永远无法了解的。他终于发现了一扇窗户,应该是属于艾米房间的,因为他能看见窗玻璃后有一小盆绿色植物。埃林很久没见到绿色了,虽然这植物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泛黄,逆光处则是一片漆黑。
埃林走近了一些,视线移向隔离间那一侧,继续寻找窗户。没有,没有,没有……有了!他看见了唯一的窗户,但同时也吓了一大跳,身子不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屋檐下凿开了一个洞,然后用木条封住。在木条的那一侧,他看见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直视着他的眼睛。披散下来的长发和木条的阴影挡住了眼睛后的脸庞,一开始他还以为在屋里站起来一个两米余高的感染者,但继续走近后,他发现那是一张稍显稚嫩的少女的面容。她也许是用什么东西垫着脚,然后从这唯一的窗户往外张望。
感染者?埃林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任何疮疤或者溃烂。除了沾满泥污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但那双眼睛有些难以捉摸的地方,攫取了埃林的注意力。也许是生命力,和好奇心。无论如何,埃林从未想象过瘟疫感染者会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为什么这个少女占用了唯一一间有窗户的隔离间?
她不说话,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平淡地看着他。但那双眼睛,让埃林无法理解。感染了瘟疫,关在小屋子里,不知死期何时到来的人,为什么眼瞳中没有丝毫的恐惧?
埃林再次转到屋子前面,上前敲了敲房门。没有回应,他加大力度又敲了几次。
6
埃林先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凌乱、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然后是艾米的声音:“谁在外面?”
“埃林,下午随弗林特来访的七处探员。你还记得吗?”
“呃,噢……记得。有事吗?”
“请开门,艾米小姐。”
“对不起,太晚了。”
“是急事。如果你不开门的话,恐怕我只有用自己的办法了。等等,我先找找工具都放在哪了……”
艾米打开门的时候,埃林恰好装模作样地把右手从皮甲兜里拿出来。“幸好你开门了,原来我忘了带自己的工具。”他说。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门只打开了一半,她把右边身子藏在后门,似乎随时都准备把门摔上。
“你穿着外出的衣服。”埃林说。“是打算要去见什么人吗?看来天色并不像你对我说的那么晚。”
“我准备就寝了。当然是要来给你开门才穿上衣服。”
“那也用不着把头发都束好吧?”
“埃林先生,你深夜到这儿来不仅有损礼节,而且也不安全。不是说有急事吗?如果不马上说明一下的话,那我只好请你离开了。”
“是这么回事,我受命到安多哈尔来,目的之一是为了调查评估前线瘟疫感染者的待遇和治理情况,其中也包括像你这样的医护人员的工作环境。我也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但是明天就要寄出调查报告了,要不是尼赫里主教实在太热情好客……这倒不是抱怨什么。总之,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
谎话速成教程第一章:因地制宜。埃林用一副期待理解的眼神望着她。
“可是,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由圣光大教堂的视察员来做吗?”
“看来你对七处的工作还不够了解。我们也在进行诊治瘟疫的针对性研究,和圣光大教堂的方向不同,我们更注重于有限条件下的治疗方式,西瘟疫这样的前线就是一例。所以,了解你的这间屋子,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事。这和大教堂的工作不相冲突。”
谎话速成教程第二章:真假交替。当艾米说出“明白了,请进来”之后,埃林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一个独自从事最危险工作的女圣光信徒说太多谎话,他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屋内的结构和他想象中类似。正前方是艾米的房间,右手边一道铁栅门封锁了通向两排小隔间的过道。
“先看看你的工作间吧。”埃林避免了使用“卧室”这个词。
“抱歉,这儿窄得很。”艾米带着他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一张小床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而像艾米这样身材比较娇小的女性,大概也得缩着脚才能完全躺上去。除去床对面的立柜,窗台前的煤油灯和盆景,床头的几本书,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埃林要把身子侧过来才能在立柜和床之间走动。
他伸过头观察了一下那盆景——这个词其实不正确,因为那只不过是小陶瓷盆里长着的几棵草而已。窗外就是腐蚀严重的土地,这一点点的绿意在如此的环境中并不显得珍贵,而是微不足道。但是,这久违的绿色还是让埃林忍不住伸出食指,想去触摸一下那叶脉。
“请不要碰,”艾米说,“它很脆弱。”
她话语中的激动让埃林赶紧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对了,药物和医疗工具在哪?”
“柜子里。”
柜子的门是推拉式的。如果是扇叶门,根本就没办法在这屋子里打开来。埃林别扭地转过身,正要推开门从右半边开始查看,但艾米按住了他的手。
“那边是我的衣服。”
“噢。”埃林停顿了几秒钟,又说出一声“抱歉”之后,艾米的手才从他的手背移开。埃林把门往右推,查看左半边。里面分三层,分别放着档案、医疗器具和药物。他随手打开了最大的一个药盒,其中是分支装的药剂。他发现这些药剂有的有联盟专用药物的正式标签,有的没有。
“你这儿的药品品种很齐全。”他说。
“不,”艾米摇了摇头,“不够。真的不够。你现在要去看看病人们吗?”
“看病人?”埃林差点就忘记了让自己得以进入房间的谎言。因为还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瘟疫感染者,他犹豫了,但是如果表现不正常的话,谎话就会露馅,所以他只能说:“好,当然要去。”
“不过,我不能让你进入隔间直接接触病人。”
“没事,没事,我理解。”
艾米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钥匙,走出屋。在她准备打开铁栅门前,埃林说:“我刚才在外面,发现这些隔间都没有窗户。为什么要这样做?瘟疫又不会通过空气传播。”
“为了安全。假若……假若他们没有挺过去,最终变成了天灾的傀儡,那么他们就可能破坏窗户逃出来。如果使用铁窗,虽然可以防范这一点,但是外面的人会看见他们的姿态,然后害怕……甚至害怕得将火把从窗口投进来,也不管这屋子是不是还有别的还有救助希望的人。”
“但是我看见有唯一的一扇窗户。而且里面有人。”
“……你看见了?”
“是的。一个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吧?”
“你想知道为什么她能拥有一扇窗户?”
“当然。这对我们七处的研究非常重要……”
“你自己已经把原因说出来了,埃林先生,”艾米望着埃林的眼睛,“因为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有人要求封上那扇窗户,但我说如果真这么做,我就辞去这个职务。现在,我们进去吧,请小声一些,他们应该都已经睡着了。能多睡觉是好事,因为要是一个感染者突然变得狂躁、极度兴奋,那他的结局也许已经无法改变了。”
她打开了铁栅门,右手执着油灯走进去,埃林跟在后面。虽然只是一盏油灯的光亮已经足以照到走道的最里端,但是相对于从屋子外看起来,这窄小的瘟疫走廊此刻显得要长得多,埃林不清楚这是不是心理压力造成的幻觉。空气中的古怪气味让他联想到了海岸边腐烂的鱼骨。耳边飘来一些熟睡的人发出的声音,但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些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疲惫。
每扇门上都有观察用的小窗,在膝盖的位置还有另一个半月形的开口,都可以从外面关闭。埃林说:“这些送食物的出入口为什么安排在膝盖的高度?如果为了方便,应该大致齐胸高,要是为了安全的话,就应该干脆贴着地面才对。”
“埃林先生,你……”艾米停住了。
“呃,我怎么了?”
“你根本不是来了解什么治疗环境的,对吧?这些出入口不光是为了送食物,也是为了方便病人伸手出来接受注射,开在这个高度是为了让他们在注射的时候能坐着。这是常识,看来要么是七处的研究实在太落后了,要么是你骗了我。”
“好奇心让我对你撒了谎,”埃林知道现在最好的补救方式是坦白,“非常抱歉。不过说真的,艾米小姐,我确实很想弄明白你这样一份工作……”
“算了,没什么。能多一个人愿意了解他们总是好的。这儿一共有十个男性,五个女性,我有他们的全部资料,如果你真有心赔罪,我就把资料借给你看,请记下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你能做到吗?”
“我尽量。”
他们走到了小女孩的房间面前。
“你刚才真的看见她了?”艾米问。
“当然。”
“那她也许还没睡着。”她从观察窗看了看,然后说:“噢,睡着了。埃林先生,你想看看她吗?她的屋子里有月光。”
埃林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的。”艾米移开身子,他把眼睛凑了上去。
长发女孩闭着眼睛躺在窗口正下方,月光正好照耀得到。在她身边有一个破旧的高脚凳,埃林心想这应该就是她用来攀上窗口的东西。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少女和瘟疫感染者这个词联系起来。鲜血,脓液,哀嚎,溃烂,这就是一般人听到“瘟疫”这个词会立刻联想到的东西,而不是一个面庞苍白,安稳地睡在月光之下的少女。
埃林觉得已经看够了。“我们出去吧。”他说。
两人回到艾米的房门前,埃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是说这些人都是在和阿拉基的战斗中感染瘟疫的吗?那这小姑娘怎么会……”
“她是一个例外。我们是在拆除一座房屋的时候发现她的,那座屋子布满了污染源,她呆在情况最严重的地下粮仓,似乎已经至少在那儿生活了几个月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在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呆了几个月?可是,我刚才没看出她有任何症状。”
“瘟疫在每个人身上的潜伏期都不一样,但是也许……”艾米沉思了一下。“我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请回吧,埃林先生。对了,还有一件事,在这儿等着我。”
她从屋子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埃林。
“刚才说好的,当作你欺骗我的赔罪。要求不高,请记下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他们也许会死去,也许会变成更可怕的东西,但是……希望能够多一些人记得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类。”
埃林只有立刻接过资料。
“晚安,埃林先生。愿圣光保佑你。”
走出屋子后,埃林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和那屋里比起来,就连西瘟疫的空气都显得清新怡人。艾米就是日复一日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他丝毫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看上去完全不显得消沉,那好像她身处的是一座有着彩色玻璃窗的明亮教堂。
迈步走出一段距离后,埃林突然发现右边十数米外站着一个人影。非常高大,胸部以上完全笼罩在了身旁一株病树树冠的阴影下,让埃林最初以为这是另一截树桩。卫兵吗?不,从黑影的轮廓看来,对方身上似乎有繁复的装饰。
对方似乎意识到埃林发现了自己,转身奔跑起来。埃林追了上去,同时把艾米给的资料塞进皮甲内侧,确保这重要的东西不会掉落。
7
埃林跟随黑影跑进了前方的树林。严格来说只是树状物的排列,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植物的大部分机能。干裂的表皮只要承受些微震动就会撒下灰烬似的粉末,让人大脑发晕的强烈霉烂味如喷泉一般从树木根部涌起。在这样的环境里剧烈奔跑让埃林非常辛苦,而好消息是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也是步伐蹒跚,跌跌撞撞。
树林里可见的瘴气让月光能照亮的地方更为有限,虽然相距只有二十余米,但埃林还是无法看清逃跑者的轮廓。他只是跑,没有反击的倾向,也不会用树木来隐藏自己的走向。这怎么看都像一个业余的小偷,就算放跑了也不会有太大害处——如果不是他之前注视着瘟疫隔离屋的奇怪举动,那么埃林已经放弃追逐了。监视那样一个地方,必然是有特殊目的的。
埃林回忆了一下今天早上经过的路线。这片树林出去之后,就到了冒险者帐篷区,到时候就不可能再继续追了。必须在树林里抓住对方,这个目标似乎不那么困难,因为两人的距离在逐渐接近。他拨开了匕首鞘的皮扣。
前方的树冠逐渐稀落起来,埃林发现,对方的轮廓怎么都不像一个人类。在他辨认清楚之前,人影突然凭空消失了,沉重的脚步声也变成了轻盈快速的奔跑声。一束月光照亮了一头大型猫科动物的棕黄色背脊。
闹了半天我在追一个德鲁伊! 埃林最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习惯带枪,这一次追逐让他心里再度浮起这个念头。逃跑者捱到这时候才变形,显然是为了急于拉开距离。作为治安部门的探员,埃林只有寥寥一二次面对德鲁伊犯罪者,但他不太担心他们利用变形猎豹来逃跑,因为虽然形态改变了,但是整体体能并不会提高,猎豹形态下速度的增加后果是短时间内精疲力竭。如果是在平原或者城市里,变形并不利于逃跑,然而眼前这名德鲁伊目的只是尽快离开树林,进入冒险者聚集地。他不需要竭力跑很远。
这样的情况让埃林很冒火。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对方的逃跑目的?只要呼唤卫兵在对面包抄就可以轻松解决了。如果是乔贞,他一定会用这个策略。但是现在埃林除了加快自己的脚程,别无他法,就算跑得心脏撞出胸腔也要坚持下去,虽然还得考虑到接下来可能的搏斗。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进入冒险者营地清查,虽然在夜里这么做是极端危险的。我要对得起兜里这块银牌。
对方的奔跑声消失了,但埃林相信两者之间的距离绝对还没有拉到听不见脚步声的程度。那头大猫隐藏起来了,埃林想。逃跑者在准备反击。
他把匕首拔了出来,放慢速度接近。野兽比人类更难抑制自己的生命迹象,无论是呼吸声还是心脏搏动声。埃林知道,对方没有变回人形,就潜伏在正前方不远。他听见了大型猫科动物气管里独特的嘶嘶声,还有掌面匍匐在地,因为紧张而慢慢朝下压,泥土陷进爪子和指节之间的声音。这些声响都来自于地面,对方似乎不打算偷袭,而是正面冲突。
但更近一步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转化成一种粗鲁且疲乏的喘息声。埃林加快步伐冲上去,发现逃跑者变回了原形,侧躺在地上——一名女性牛头人。埃林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把她误认为装束古怪的高大男性人类了。
她像是承受着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一般,双眼紧闭,一只角深深插进泥土,粗重的气息把鼻孔前的泥土往前推开,腿部因为痛苦而在泥土表面无目的地慢慢来回挪动。怎么看都像是丧失了反击能力。
埃林把匕首收回鞘里,因为这意外的胜利而莫名其妙。他蹲下去对她说:“能说通用语吗?”
她艰难地念诵着一些让埃林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对问题的回答。
埃林发现自己无法辨认这是不是牛头人语。他换了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能的话就点点头。”
她花了五秒钟才费力地点下了这个头。泥土沾染在她的下巴上。
无论发生了什么,这名德鲁伊正在承受痛苦。或许巨魔会装死,但牛头人不会,考虑到她除了夜里私闯军事领地,并没有做什么真正值得惩罚的事情,埃林打算到不远处的冒险者营地去搬救兵。没有人愿意免费帮忙,他雇来了两个人,买下一张土制的担架,把这名德鲁伊抬了回去。
随军德鲁伊给她诊断了,结论是:在错误的地方变了形。德鲁伊的变形依赖于自然之力,而那片枯朽树林是遭到严重污染的自然,在变形过程中伤害了她的肉体和神经。
“问题不大,只要休息一晚上就好,但是在睡着之前她可能会非常痛苦。”这名夜精灵说。
“非常痛苦?怎么个痛苦法子?”
“您是人类,对自然之法没有丝毫了解,解释起来没有意义。我只能说,今晚上肯定是没办法审问了。除非您想现在处决这位可怜的自然之女,否则请明天早上过九点再来。”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同行的关心。
“那你给我看好她。”埃林离开了,但并不那么放心。这名牛头人显然能预料到自己在那片树林中变形的后果,但她为了逃跑愿意做出这种自杀性的行为。她一定是在做着什么重要的事。
第二天早上,埃林找来乔贞一起和他进行审问。
“我想去雷纳那儿办些事,你自己去就行。”埃林刚刚开口时,乔贞回答。
“去吧,什么时候找雷纳不行。你不觉得审问一个牛头人德鲁伊的经验是很可贵的吗?”
“她深夜在树林边站着,你追她,她跑。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情况,我找不到在这件事上花太多心力的理由。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再来找我吧。”
“可是我的牛头人语成绩是C。而且我作了弊。”
“……那好。”
随军德鲁伊坚持审问要在病房里进行,因为“既然她还不是犯人,就有接受进一步调理的权利”。当两人进入房间的时候,女牛头人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并没有显露出胆怯和敌意。
“两位长官好。”她说。乔贞一听见,立刻望向埃林。
“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她也会说通用语。”埃林说。
“是的,我会。”牛头人说。
乔贞不打算计较这个小状况,拉了张椅子在床脚旁边坐下。
“我们不是这儿的什么长官。”乔贞说。“是外来人。按程序应该把你的事情报告上去,但是假若你好好合作,而且证实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的话,为了节省麻烦,我们会放你走。说出你的名字,身份。”
“温狄·鹰羽,如两位所见,是塞纳里奥议会的德鲁伊。不过我现在基本上脱离议会,独自行动。”
“居住在冒险者营地?”
“对。您可以去问问,很多人都认识我。”
“我不怀疑。”乔贞说完,看了看埃林。
作为昨晚事件的亲历者,埃林明白该轮到他问话了。
“那昨晚上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准确地说,你站在离一栋长屋距离不远的地方……”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病人,瘟疫感染者们,住在那儿。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来的。”
“说详细些。”
“我是为了泥土而来的。”她停顿了一下,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了看二人,就像生怕他们不理解什么叫泥土。“整个安多哈尔,各个采样点的泥土。我研究土地的腐化状况,研究让土地重新复苏的可能性。”
“泥土在任何地方都有。为什么半夜里要去那个地方?”
“我要取那栋屋子周边的泥土。不光是瘟疫本身,瘟疫感染者也会污染土壤。每个感染者都是污染源。”
这句话让埃林有些冒火。他无法把昨天夜里所见,在月光下熟睡的少女,和污染源这个词联系起来。他能接受那栋隔离屋里的感染者对土壤有害处的说法,但是难以接受把他们非人化。
“污染源?你的意思是,那屋子里住着的不是人,是巫妖留下的染满瘟疫的粮草袋之类?那屋子里住着的是我们的人。你这句话,可以判断为对他们有敌意。再加上夜闯军事领地,乔贞,要不要把弗林特叫来把她扔进地牢里去?”
“我只是说出事实。”温狄平静地说,似乎她只关注自己的结论,完全不关心别人对自己的结论有什么看法。“我能听见大地母亲在哭泣,因为安多哈尔在逐渐复生,但这个过程是那么地缓慢和痛苦,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感染源没有完全清除。”
“好了好了,你到底是牛头人德鲁伊还是用一层厚毛皮伪装起来的血色十字军?地牢里也许有一个你的伴儿……”
“埃林,出去一下。”乔贞说。
“做什么?”
“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埃林不情愿地和乔贞出了病房。乔贞对他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个人情绪带进去?她说得没错,瘟疫感染者同时也是新的感染源,这是一个常识。”
“我觉得她明显是有敌意。或许她半夜在呆在那儿,是打算要做什么。听见她用的词了吗?‘清除’。”
“我们说要审问她,并不代表我们认为她是犯人。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用词非常精确的德鲁伊,你还没看出来?我不觉得她真打算做什么激进的事。”
“你想释放她?”
“没错。”
“乔贞,我不知道你这么急着找雷纳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没办法把心思放在这位牛头小姐上面,那好,去忙你的,我自己来。”
“我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情绪不太对劲。关于那些病人……难道你看见什么了?”
“不。什么也没有。”
“作为一个探员你应该知道,从目前看来,这个牛头人没有任何值得我们怀疑的地方。让她暂时离开是最好的办法,要是真这么扔进地牢里,首先你就要面对弗林特,交代你晚上到艾米那儿去做什么。你就不怕多余的麻烦?”
埃林不得不承认乔贞说得对。他昨晚上是通过欺骗的方式进了隔离屋。温狄并没有做任何值得怀疑的事情,把她类比成十字军完全属于自己头脑发热。
“那好吧。听你的,放她走。但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
“预感?”乔贞皱起了眉头。
“我是说,这儿是瘟疫之地。也许会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们眼皮底下有一间屋子住满了很多人巴不得他们死去的瘟疫感染者,地牢里面有一个神经兮兮的血色十字军,尼赫里主教跟阿拉基的骨灰睡在一间大屋子里,现在又出来一个牛头德鲁伊让我大半夜的跑断了腿。这就是所谓前线吧?要是在暴风城或者奥伯丁,哪里会出现这么多古怪的情况。如果真有事要发生的话,说不定就是让每个人都只能傻眼看着的大事。”
8
安多哈尔的原市政大厅并没有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经过检疫和简单的修缮后,这儿成了存放各类资料的地方。在放走温狄·鹰羽后,乔贞要求雷纳带领他进入市政大厅的主档案馆。
“你想寻找什么?”雷纳说。
“安多哈尔原有住户的原始资料。比如地方志,家谱。没有这儿任意一个指挥官的同意,管理员不允许我进去。”
雷纳沉思了一下。“乔贞,我可以带你去。不过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做的这件事和谁有关?”
“如果我回答和尼赫里主教有关,你会怎么想?”
“我很为难。我想帮助你,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在这个地方的最高指挥官。有关尼赫里本人的资料,如果不经过他的同意……”
“这也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因为不可能直接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也许你还不知道,作为圣光大教堂的主教之一,他享有对七处的调查赦免权。这是相对的,条件是大教堂不能对军情七处的高级成员进行宗教谴责和裁判。那天晚上你说自己生来就是一个军人,并且为那些至今找不到尸体的士兵鸣不平,所以希望能把这问题交托给能公平对待情报的人。现在是你兑现这句话的时候了。有没有听说过,尼赫里·查洛斯图主教是安多哈尔后裔?”
“说真的,我第一次听说。”
“这在圣光大教堂的教士里不是秘密,所以告诉你也没什么。”
“你还真是毫不含糊,乔贞。不过我知道你一向如此……好吧,我带你去。”雷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不要从那儿带走任何东西。”
乔贞并不想在雷纳面前显得步步进逼,但也是不得已。埃林说得对,这儿是瘟疫之地,要发生任何事的话,都会有各种难以估计的要素把问题扩大化。主教已经送出了知会血色十字军的信使,在他带消息回来之后情况一定会有所改变,乔贞必须在这之前尽量多做一些事情。
雷纳带着他来到了市政大厅东角一间类似图书馆的广大屋子里。这儿的大部分东西还保留着天灾袭击之前的样子,仿佛经过这么多年的动荡后,它们仍然在时间中静止,保留着它们在原有主人眼中的印象。最明显的改变是:消毒药水的气味几乎完全盖去了木质书架和古旧纸页的气味。
“这儿收藏了所有仍然可以辨认的官方资料,”雷纳说,“你想从家谱和地方志里发现和尼赫里有关的信息,对吧?我可以和你分头寻找。”
“不用了,雷纳。我自己来就行。”
“信不过我,是吗?”
“因为我是在这方面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你不是,也许会漏掉有用的东西。你可以去忙自己的工作……或者选择留在这儿。”
“……我留在这儿。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到门口叫我好了。我可以呆到下午四点左右。”
“谢谢。”
看着雷纳走向门口的背影,乔贞心想:我是不是告诉了他太多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不行,不能再这样想下去,因为“如果”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做好手头的事情才是实在的。
资料按照类型和字母排列,虽然井井有条,但总量仍然比乔贞想像中大得多。有的时候他怀疑天灾留下这么多属于人类的历史资料,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作为战利品,证明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东西,如今只剩下泛黄纸页上渐渐消褪的字符。
在家谱中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这些家谱多由贵族雇专人写成,虽然充满了大话空话,但是在家庭要事的确切日期上却一点都不含糊。没有尼赫里的姓氏“查洛斯图”出现。根据他本人年轻时候的说法,他来自于安多哈尔一个虔诚鞋匠的家庭,这个出身为他成为圣骑士提供了重要的砝码。而自从成为主教后,他已经不再需要利用这一点来宣扬自己对圣光的奉献心。
假若尼赫里真的出生于鞋匠家庭,那么在家谱和地方志中估计都无法找到相关的资料,因为它们只属于那些有影响力的大家庭。无论鞋匠、矿工、私人旅店老板还是雇农,都只不过是死亡和出生率统计中的一个小组成而已。乔贞只好寻找别的突破点——尼赫里自称来自于安多哈尔最虔诚的家庭之一,和当地教堂关系密切,是慷慨的赞助人和不知疲劳的义工,那么在教堂的教士笔记中也许会有他需要的东西。
乔贞没有失望。有一名教士在数十年的供职时间里记下了数量惊人的笔记,光遗留下来的就有三千余页。乔贞估算着尼赫里的出生年份,再往前推移十年左右,找到相应的页数,开始翻阅。他找到的第一句话是:
“鞋匠米多斯·查洛斯图先生已经连续三个月把一半的收入捐赠给教堂了。他的慷慨奉献在教士之间有口皆碑……”
他加快了翻阅速度,近一百页后,他看见了这句话:
“今天我负责给米多斯先生的儿子进行洗礼仪式并命名。我花了一晚上反复翻阅圣光典籍,最后选用了‘尼赫里’这个名字,代表着‘传播圣光威名于世的圣徒’……”
又经过了一百页:
“今天米多斯先生给我带来一个喜讯:他的妻子……”
乔贞往下翻,发现下一页不见了。不是脱落、朽化,而是撕裂。有人把它撕走了。非常小心,如果不把书页尽量张开,几乎看不见夹在中央的剩余纸片。接下来一百页,他也再没有米多斯·查洛斯图一家的任何内容。没必要再往下核对了, 他想。
他来到门口,雷纳正背着手站在窗户面前,看着窗外列队行进的士兵。
“雷纳。”
“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这里的来访者应该都有登记吧?”
“程序上是这样没错。”
“我要知道尼赫里最近什么时候来过。”
“这要去管理员那儿查看……跟我来。”
在管理员的登记簿上,尼赫里的名字出现在乔贞和埃林到达安多哈尔之前的一个月,也就是这座资料室重新开放后的第二天。他在一周内连续到访三次。
“嘿,射右眼,右眼!右眼算一百五十分。”
“埃林大人,您说哪个右眼啊?”
“蠢货,它右边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个像眼睛的是破开的瘤子。”
“噢,看我的……啊,就差一点。”
“那你失去后来居上的机会了。下一个。这次目标是……我看看……左边的第二个手肘子。这个只能算八十分。”
在联盟领地的东部边缘,埃林指使着两名卫兵用弓箭轮流射击不远处的一头憎恶来取乐。这头憎恶的大脑组织已经破坏,无法有任何行动,但是身体还直立着,略微左右摇晃,就像一只吹胖了的丑陋稻草人。它的躯体已经扎上了约十五支弓箭,右前腕带锁链的钩子拖在地面。
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当卫兵发现的时候,差点发动了敌人来袭警报。它杀过多少人?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件器具——士兵杀敌可以炫耀战功,可以给自己的子孙留下故事,也可以为之感到悔恨,但憎恶不会。
“埃林大人,我有多少分来着?”
“我想想看。九百分吧。至于你呢,七百四十分。没关系,还有机会……”
“你们在做什么?”弗林特的吼声从后方传来。他疾步走近,正要拉弓的士兵把弓箭放了下来。弗林特对埃林怒目而视,然后经过他们身边,朝还在摇晃着的憎恶走去。
“喂,走那么近有危险。”埃林说。
弗林特不理会他,拔出了利刃。和探员习惯使用的匕首不同,他的武器是一把短刀。似乎是因为感应到人类的接近,憎恶又有了反应,右手抬起,无力地挥出钩子。弗林特根本无需避开,直接一刀斩向钩子和憎恶手腕的接合处,铁链与钩子一同落地。第二刀斩向憎恶的膝盖,它失去平衡倒下了,弗林特又一刀切下了它的头颅。憎恶的喉管发出了古怪的吐气声,然后庞大的身躯彻底静止下来。弗林特在它身旁的树皮上擦掉刀刃上沾染的绿色体液,收回鞘里,然后回到卫兵面前,一人赏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是你让他们做这种无聊的事?”他直盯着埃林。
“无聊?不,我就是看他们俩站岗太无聊了,所以才给他们找点乐子,也算是饭后运动。”
“我不敢相信直属探员竟然会有这么不理智的行为。”
“随你怎么说。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而且我对睡午觉没兴趣。”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同样的事别让我再看到第二次。”
“噢,积了很多怨气是吧,弗林特?希望你不要扳着这幅脸去见艾米。”
弗林特本来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但这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同事间的关心。我恰好听说你曾经对她求婚,所以,试着在她面前展现你最好的一面,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别看这两个可怜小子,我不是从他们这儿听来的。战地恋情可是危险得很哪,特别是女方必须整天和瘟疫感染者呆在一起的情况下。”
“你……”
“冷静,弗林特。作为直属探员,我可以告诉你,冷静是第一要务,虽然我自己做得不太好……总之,看好艾米。我说的是真的。”
这最后一句似乎完全不搭调的叮嘱让弗林特的情绪缓和下来。他望着埃林的眼神从愤怒转化成疑惑。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和我做什么没关系。我只是随时随地都在观察。眼睛睁大些,如果你真的关心艾米的话。明白了吗?”
弗林特没有回答,转身离去。埃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警告弗林特,自从昨晚的事件后,他那不详的预感都一直存在着。而弗林特在一谈到艾米时那种焦虑和紧张的神色,也对埃林起了作用。我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别人的恋爱问题了?
他转过身去,对两名卫兵说:“好,他走了。我们来第二轮,第一个目标是躺在那的大家伙的脚掌心。”
9
乔贞来到地牢。杰迈尔仍然像上次见面一样,如同粗糙的铸铁雕像一般端坐在石床上,只是消瘦了许多。
“我听说你在绝食,连水也不喝。为什么?如果想自杀,你应该懂得更快捷有效的办法。”
杰迈尔张口说话之前,喉咙因为干渴而发出撕裂布帛一般的声音。“我要见……尼赫里主教。”
“我可以代你通知他。”
“单独见面。周围不能有任何人。”
乔贞没急着说话,从隔间牢房的铁栅栏前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杰迈尔的眼睛。
“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杰迈尔,你在做什么?你的行为让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是血色十字军派来击败阿拉基的。你会使用装扮成我军的计策,作战的时候也相当勇猛,或许是太过于勇猛了,以至于在真正面对阿拉基本人的时候,你就失去了所有的应对能力。阿拉基和憎恶、食尸鬼不同,不是单凭一把狠劲就能打败的东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这件事?现在,你又向我提出单独见尼赫里这个荒谬的要求。如果一个瘟疫感染者要求和大十字军独处一室,你会同意吗?所以,告诉我你的目的。不然你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引。”
杰迈尔身子往后靠了一些,没有说话。
“沉默。这就是你擅长的东西。我知道你不擅长什么,杰迈尔。你不擅长撒谎,不会编造理由来为你做辩解,所以你就用沉默来应对一切。非常愚蠢的办法,我得说。我在想一件事情:你承认过身上的拷打痕迹是加入十字军的必要条件,对吧?”
“没错,我为自己身上的烙痕感到无上光荣……”
“够了,杰迈尔,你怎么都装不出那种狂热腔调的。你在发音‘无上光荣’的时候就像有人用教鞭赶着你。不如继续保持沉默,反而能少露一点馅。我所了解的情况是:血色十字军并不会对所有新入成员用严刑拷打来‘考研信仰’。承受苦刑的包括两种人:一,家族有瘟疫病史。二,曾经对感染者表现出同情。三,”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来自受天灾侵害严重的地区。其中最易招致怀疑,会受到最激烈拷打的是第三种人,因为他们无法证明自己在天灾的环绕下仍然保持了纯洁,基本上让检察官们当作潜在的诅咒教徒来对待。杰迈尔,你是哪一种情况?”
乔贞严密地注视着这个承受了无数苦难的人。地牢中不洁空气的侵袭,和数日的断水断粮,让他曾经厚实的胸膛凹陷下去,面颊上长出了不规则的黑色斑点。血红色的十字军战袍,已经脱色、霉烂,就像在不为人知的橱底压了好几十年。但是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绝望。乔贞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男人,让他不至于垮下去。大部分十字军在类似的情况下会用强撑的狂热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脆弱,但杰迈尔不会。他不会撒谎,不会掩饰感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沉默是自由的。
可惜的是,仅凭沉默,你抵御不了所有的苦难。 “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乔贞说。“没关系,因为我在想别的事情。一个有趣的联想,我可以说给你听听。尼赫里主教出生于安多哈尔的鞋匠家庭,虽然难以判断他是天灾入侵之前还是之后离开家乡的,但很显然,这个出身为他成为圣骑士铺好了第一道砖。如果他没有选择圣光大教堂,而是选择了血色的信仰,那又会如何呢?同一个出身,带给他的会是夸耀的资本,还是不信任的拷打?就说这么多,杰迈尔,我已经厌烦了自言自语。多考虑一下自己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除了思考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乔贞站起来,准备转身的时候,杰迈尔又开口了:“我要和尼赫里单独见面。”
“我会转告的。但是不要期望太多,假若他答应了,在和他说话之前,我们会先把你捆在墙角,除了一张嘴,不能让你动弹丝毫。或许张嘴也有危险,我见过有犯人把一块刀片在舌头底下藏了一个月,然后杀掉讨厌的狱卒……那么再加上金属口罩好了。事实上,我很期待你们俩的会面,所以在那之前吃些东西,不要死得太早了。”
“我不会死的。”
这句话引起了乔贞的注意。杰迈尔略微抬起头,又强调了一次:“不会死。”这是一句有力的宣言,仿佛他长时间的沉默,只是为了让自己有力气说出这句话。
乔贞回到了地面。虽然杰迈尔是他见过的最特殊的犯人之一,但他还是把主要原因归结于掌握的情况太少。按照手头的情报,杰迈尔的目的可能包括:叛逃十字军,以及对尼赫里做出某种行动。是暗杀吗?未必。但无论他想和尼赫里单独说些什么,安全措施都是必要的。
埃林再次来到隔离屋的时候,带上了一个用白布遮着的大竹篮。艾米不解地问他:“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先把这个还给你。”埃林从皮甲里拿出了上次借走的病人资料,递给艾米。
艾米接过资料,问:“你都按约定记下他们的名字了吗?”
“当然,我甚至可以按韵脚把他们的名字编成一段歌谣。你可以呆会再考我,现在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他掀开了竹篮上的白布,下面是各色冒着热气的餐点。“这气味太诱人了。你不知道我把它们带过来的路上受了多少折磨。”
“这是带给谁的?我不明白……”
“按照我个人的意愿,我倒是想只有我们俩享受这些东西就好,不过那就违背我的本意了。我想那些……病人们,至少有资格吃一些外界的食物,增加一些营养,不能总是只吞那种鸽子粪一般的稀粥,对吧?抱歉,我的比喻不太学院派,但真的很形象。你看看这些东西,他们吃了不会有不良反应吧?”
“不,不会,但是……你从哪儿弄来这些的?”
“我贿赂了尼赫里的主厨。”埃林觉得没必要向艾米解释自己怎么在主厨面前编造出一次指挥官聚餐,所以干脆这么说。“不要担心,艾米,这是我们官场的那一套,绝对无损圣光信仰什么的。现在要么你帮我把这些美食都分发给病人们,要么就只能看着我在一个小时内解决掉它们了。看,我特意带了餐巾。”
“好吧,好吧。”仍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艾米只好打开铁栅门,和埃林一同把这些远远超过前线士兵配给标准的食物分发出去。
“闻起来真香,”一个隔间后的病人说,“艾米小姐,这是谁招待我们的?”
“噢,是军情……”艾米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让埃林的声音给盖了下去。“我叫埃林·提亚斯,”他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也知道你们的。我有时候是抄写书信的,有时候是牧马人,有时候是诗人,但现在我只是一个带美食来和各位共享的访客。”
埃林用剧团演出开幕词一般的洪亮声音说出这句话。让艾米惊讶的是,他在给每个病人分发食物的时候,在对方开口前就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而且对那些还能说话的病人,他都要聊几句。在他脑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而已。“乔纳森,你老婆给你来信了,要不手写一张小纸条给我,这样我可以去代领然后送到你这儿来?”“哥斯林,我叮嘱厨师给你取掉了肉排里的骨头。听说冒险者营地有补牙匠,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病人们纷纷回应着他的话。艾米自从管理这座隔离屋以来,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如此多的生气。
埃林最后坐在了十四岁女孩的房间前,说:“科尔斯塔·迪普沙东,你没有在睡觉吧?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睡美人。来拿你的特别餐点……我让厨师用了玫瑰花露来增味。别人都没有的。”
女孩透过小窗口拿走餐点的时候,埃林对她笑了笑。她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表情,张皇无措地低下头去。
“科尔斯塔,味道怎么样?”
“我不知道,埃林先生。”
艾米站在埃林身后,轻声对他说:“她的舌头已经没有感觉了。”
“噢。”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真正的美食是用心来感觉的,用心!太多的人不理解这一点,不过科尔斯塔小妹妹,我相信你。”
他听见铁门对面的她含糊地应答了一声。
“科尔斯塔,我想问你一件事。吃东西的时候说话有利于细嚼慢咽,也就是有利于消化,所以你可以安心回答。听说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呆在地下室里。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艾米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安,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低声回答了。
“我不记得。”
“不记得?”
“在那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记不得了。除了自己的名字。我在哪儿出生,父母是谁,年龄——我都不知道。他们说这叫失忆。”
“失忆?别让他们吓你,这不算什么,我就经常失忆。我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叫莎莉的姑娘,然后就对之前所有见过的人都失忆了。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当你遇见真正漂亮的男孩,比如说,十五年前的我……”
艾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着病人资料。她甚至都不知道乔纳森有个妻子,哥斯林掉落了近一半的牙齿。让埃林一个人呆在那儿叽叽喳喳,她很放心。
大概十分钟后,埃林站在她的门前,左手挎着空空的竹篮。“我要走了,艾米。”
艾米站了起来。“埃林,我不知道该怎么……我本应该说愿圣光因为你的善行而赐福于你,但我想你一定不喜欢这种说法。所以……谢谢你。”
“善行?什么善行,在哪儿?我没看见。我看见的只有人们在享受食物,而且我给自己藏了一块奶酪,你看。不过听你这么说,感觉还是蛮好的。科尔斯塔那小姑娘其实挺爱说话的,这个年龄嘛。你可以多陪她说说,她需要一个能干的姐姐来教给她什么是爱心和女人味……”
“埃林。”艾米突然略微皱起眉头,咬了咬上唇边缘,欲言又止。
“怎么了?”埃林放下了竹篮。
“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科尔斯塔离开这儿?”
“我?我是外来人,艾米。这种事情……我不太清楚你需要对谁负责,是尼赫里主教吗?”
她点了点头。
“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会给他提些建议,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有这个念头。如果只是因为她的年龄……那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这个我知道,但是……埃林,你听说过瘟疫免疫体质吗?”
“我只知道,据说非常虔诚的圣骑士和修道士可以避免瘟疫感染。”
“只是据说,没人能够证实。这十五个人里面就有两个圣骑士,一个牧师,相信我,他们绝对虔诚。但是瘟疫免疫体质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真的可以完全杜绝感染,虽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官方也不承认这种人的存在……甚至觉得这类人有可能是诅咒教徒,但实际上诅咒教徒也是可以感染的。”
“你是说科尔斯塔属于这类体质?”
“除了舌头失去味觉以外,她的身体完全健康。至少凭我,是找不到一点点感染的迹象……让她留在这儿太可怜了。从来没有瘟疫能在一个人身体里潜伏这么长时间的。而其他人,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状况都在失去控制。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好了,艾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向尼赫里说这件事的,但是你现在不要在我面前哭出来。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如果你要哭的话,应该在弗林特而不是我面前。懂吗?”
“我知道。”她低下头,用食指尖按了按右边眼角。
“我走了。”
“再见。还有……愿圣光保佑你。”
埃林离开了屋子。我在做什么?乔贞前些天还告诫我不要太情绪化来着……算了。 他回头看了看长屋,心里只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这些病人想吃的还是他带来的牛排、煎蛋和芝士,而不是活人的血与肉。
10
乔贞去见尼赫里的时候,他正在后院挥动绑了加重物的战锤。
“是乔贞吗?稍等,还有五十下。”两分钟后,他把战锤放下来,拿起身边椅子上的毛巾擦汗。
“你的臂力让人印象深刻,尼赫里主教。”
“这里没有足够的训练设施,除了实战之外我只能做这些基本的练习,所以至少也要保证身体不会退化。那么,乔贞,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我去见过了杰迈尔。他要求和你单独见面。”
尼赫里皱起眉头,说:“你没有经过我的准许就去和他谈话了?”
“我不需要你的准许,主教。”
“不,也许是我的用词不太准确……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危险的犯人,无论谁要见他,都应该通知一下我,以防万一。你说他要求和我单独见面?为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在为这件事情绝食,这样下去撑不了多少天。”
“绝食是愚笨的手段,不过确实很像血色十字军的行为。我会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尼赫里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这不合理的要求,乔贞有些惊讶。但是换一个角度想,一直沉默不语的杰迈尔提出单独见面的要求,也是一种让步,而尼赫里也许一直都等待着他的让步。
这时候,传令兵进入后院,来到了两人身后。
“尼赫里主教,前往知会血色十字军的信使安全回来了,正在大厅等候。”
“很好。”尼赫里转向乔贞说:“事情终于有进展了,不过看来和杰迈尔的单独见面只能放一放。乔贞,替我把弗林特、雷纳和埃林都叫来。一次重要的会议就要开始了。”
这种事本来应该让传令兵去做,乔贞感觉这是主教对自己私自和杰迈尔见面行为的一次反击,就像在说:“这儿是我管事”。但现在乔贞也不能计较太多,这些天来他已经无数次设想了信使可能带回来的消息,以及相关的应对方式,现在终于到了验证这些想法的关键时刻。
二十分钟后,曾经聚餐的五个人,再次集中到了大厅里。站在一侧的信使报告了状况:“血色十字军确认杰迈尔就是血色圣者德米提雅的护卫,并且希望就此事进行谈判。地点在索多里尔河的桥上,西瘟疫一侧。血色圣者德米提雅以及其他血色指挥官,会带领少量士兵驻扎在当地等待,如果七天之内我方还没有出现,他们就会把人撤走,同时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态度相当强硬。”尼赫里说。“那么,他们没有要求我们此行就交还杰迈尔?”
“没有。他们只是要求谈判。”
“下一步行动?”弗林特说。“那些家伙能有什么下一步的行动?发动进攻?荒谬。”
“如果他们真要凭借区区一个卫兵俘虏的理由就发动进攻的话,那他们确实对自己很有信心。或许在我们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血色十字军已经增强了力量。”雷纳说。
“应该不会,”尼赫里说,“血色十字军缺乏吸收新兵源的途径。当然,力量不仅指于兵力。我会下达加强驻防的命令。”
“那是次要的问题。”乔贞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谈判非去不可。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决定人选。第一个问题是:尼赫里主教,你打算去吗?你的选择会直接决定这一次谈判的规格和结果。”
“乔贞,这个问题有必要问吗?”弗林特说。“尼赫里主教是我们的最高指挥官。对方至少也要让大十字军出面才行,但你想想信使怎么说的:‘血色圣者德米提雅及其他血色指挥官’。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德米提雅实际上是做什么的。‘圣者’在我听来是诨名,不是官阶。”
“弗林特,你低估了德米提雅在血色十字军之内的作用。”乔贞说。“就七处目前掌握的资料,她是十字军内的精神领袖之一,她的预言是他们制定策略的重要依据,许多狂热的信仰者为了能够聆听她的预言而不惜生命。”
“预言?哈!那就难怪他们攻打安多哈尔这么久,都没有拿下一寸土地。”弗林特说。
“你搞错了重点。她预言的准确程度对我们一点意义没有,但对十字军来说是不一样的。我们不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相信她,只要了解她地位很高这个事实就可以了。这样来看,一个卫兵让他们就有如此大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杰迈尔不是普通的卫兵,而是侍奉着受敬仰的‘圣者’——也就是说,他本人是‘圣徒’。一个圣徒的缺席,会让圣者的权威性受到打击。信徒们会想,为什么她没有预言到自己的圣徒会成为俘虏。”
“我会去的。”尼赫里说。“因为他们除了谈判之外没有别的明确要求,我们当前自然无法制定出应对策略,一切都需要到场之后再研究。”
“可是,主教,这太危险了,毕竟是要前往有血色驻军的地方……”
“我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十字军虽然疯狂,在外交层面却是非常遵守礼节和规章的,不会对一个圣光大教堂主教做什么。另外我们自然也需要一些士兵,而且,正是为了安全原因,我决定要求你和我同行,弗林特。虽然不需要你参与谈判,但是你的战略侦察能力可以防范我们遭到意外的袭击。”
“既然您这么说……我遵从您的决定。”弗林特坐回到椅子上,虽然能够同行让他宽心不少,但还是因为“不需要你参与谈判”一句话而闷闷不乐。
“而你,乔贞,也请和我同行。你一直都为处理杰迈尔的事提供着非常有启发性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乔贞点点头。“我去。另外,我提议让埃林留在这儿,因为杰迈尔需要有人看管,我认为埃林在这件事上是最好的人选。”
“埃林,我相信乔贞最了解你的能力。”尼赫里说。“那么,你留在营地,没问题吧?”
“噢,当然没问题,我非常高兴能留在这里……”这是一句真心话,因为外交与谈判从来都和埃林无缘。
“雷纳中校,你的意向呢?”
“我对谈判很感兴趣,但是最近补充进一批新兵,没法走开。”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弗林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弗林特,你去安排一下卫兵和别的相关事宜。乔贞也请尽快做好准备。我们争取在今天之内动身。”
弗林特和雷纳很快离开了,尼赫里也回到二楼的房间里。埃林对乔贞说:“你竟然就这么替我做了决定。”
“有什么不对?反正你也会说出类似的话,我是替大家节省时间。”
“那倒是。比起跟着尼赫里在瘟疫之地野餐,我自然更喜欢留在安多哈尔。”
“没人让你留在这儿闲逛,你有工作。杰迈尔那家伙,如果再让他这么饿下去的话,等我们回来,他的眼皮上就已经停着苍蝇了。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最好是自愿的,要是强逼他吞东西的话,这家伙事后一定会抠喉咙呕出来。”
“很好,你们在和血色十字军的头面人物谈判的时候,我在地牢里哄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吃东西。”
“算了吧,我知道你并不羡慕我们。而且这事还只有你能做到。还有,这地方不简单,多留几个心眼。”
埃林拍了拍乔贞的肩膀。“这句话留给你自己吧,前往东西瘟疫交接地和血色十字军会面,这活儿要苦得多。”
乔贞也离开宅邸后,埃林走到二楼尼赫里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谁?”
“是埃林。在你离开之前,我有一些重要的话想说,尼赫里主教。”
“进来吧。”
埃林推门进房,看见尼赫里在助手的帮助下,已经穿好了全套铠甲。
“什么事?”
“能不能先……”埃林朝那名助手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你出去一下。”尼赫里把助手叫出房外,然后看着埃林,等着他开口。
“我想说说关于那间隔离屋的事情。”
“是吗?我还不知道你在关心这个。我相信艾米一直都把病人们的情况控制得很好,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吧?”
“没有……暂时还没有。我不确定艾米是不是把病人们都控制好了,因为他们的情况一直在恶化。”
“对于瘟疫,我们了解太少。一时的恶化也许是治愈的前兆,这种情况非常普遍。现在我们所能作的,只有悉心的照料和医治,当然我个人作为圣光的信徒,也会为他们祈祷。”
“有没有可能把他们转移到医疗条件更好一些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那间屋子都是由马厩改建的。”
“没时间,而且转移瘟疫感染者的风险是非常大的。”尼赫里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埃林探员,我还是不太了解你想告诉我什么。也许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你似乎在打探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或许你忘记了我有调查赦免权?即便这样的有些越界,我还是要对你说:没有人比我更关心这些感染者,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信仰,对圣光的信仰,埃林探员。如果你能多少了解一下这信仰是什么,就不会说出这些充满怀疑的话。”
“不好意思,我们七处探员做事只凭证据不凭信仰。我所知道的是,艾米那儿并没有足够的药物和医疗器具。你打算解决这个问题吗?”
“你应该去咨询医务部,而不是我。”
“好,明白,冒犯了。”埃林飞快地吐出这几个字,还没等主教有反应就出了房间。他早就去问过了医务部,但他们说治理瘟疫的药物需要有上级的命令才能定量配给。
埃林向尼赫里隐瞒了自己认为艾米药物不够的证据:第一次到她房间查看柜子的时候,他发现有的药剂有联盟专用的正式标签,有的没有,属于来路不明的药品;他也记得艾米摇着头说“真的不够”的表情和语调。他想,在主教去和十字军会面的时间里,除了看管好杰迈尔,也许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
11
“那么,雷纳,”埃林说,“你觉得乔贞是真地迷恋上那个叫鲍西娅的小姑娘了?”
“这个问法不太正确,无论她在哪儿,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
“但是他记得的还是她三年以前的样子。三年足够让一个人改头换面。”
“凭三年以前的印象,她除了以圣骑士的身份来说非常不成熟这一点之外,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埃林,我很愿意和你聊聊关于乔贞的事,不过你先从我的办公桌上下来,怎么样?”
埃林从已经坐了五分钟的桌面上把身子挪走。一个小时前,尼赫里和乔贞一行人已经出发了。
“还有,”雷纳说,“你是他的搭档,这方面的事你直接问他不是更方便?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
“算了吧,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个重要阶段:一群小毛孩儿聚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谈论恋爱问题,互相出主意或者嘲笑别人。现在再补充这一个阶段,对他来说已经不可能了。作为七处探员么,随时要面对至少九十九个问题,但他总喜欢给自己再多加上一个。”
“那么他的第一百个问题是那位鲍西娅小姐了。埃林,你的话里面似乎对她有敌意。通常我们不会把朋友想念的女人称为‘问题’。”
“敌意?不不不,我对她的了解是零,现在问这些事主要是出于好奇心。”
“埃林,我就这么问你好了。假若你现在得知了鲍西娅·维斯兰佐的去向,你会立刻告诉乔贞吗?”
“不会。”他毫不思索就回答了。
“但我会。无论她是生是死,保持着原来的面貌还是判若两人,对乔贞还保持着感情或者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我都会立刻告诉乔贞。因为我知道乔贞在为这件事受折磨,当他问我有没有见过鲍西娅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作为一个视他为朋友的人,我希望他尽快从这折磨中脱身。但你不会这么做,这就是为什么你是军情七处探员而我不是的原因。你会跟踪她,调查她,生怕两人的重逢会给乔贞带来不合理的冲击。”
他在下这个结论的时候,只是带着惯有的微笑,完全没有别的感情色彩,仿佛他只是在说着评价菜色一般无关紧要的话。
“我算知道乔贞为什么愿意信任你了。反正会让你看穿,不如直接交托信任。你真的不是老人安排在我们附近的?——哈,开个玩笑。这是什么?”他拿起桌面上的一块镇纸端详,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卉图案。
“我妻子亲手作的。”
“看来你没有受第一百个问题的困扰。好,我也该走了。”
“等一下。你也看到了,我今天很忙,和你的谈话占用了我不少时间。你不觉得应该补偿一下吗?”
雷纳的话里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敌意。他这么说,仿佛只是在托老朋友帮个忙。
“怎么个补偿法?”
“我们的士兵常常和冒险者们自发性地购买或者交换物品,当然,有的交易品是必须杜绝的,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冒险者营地边缘转一转,做些监督工作。今天你代劳,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我心目中的违禁品定义也许和你的想法不一样。”
“没关系,就按你的规矩来。”
走出屋子后,直到到达军营和冒险者营地交界处之前,埃林一直惊讶于雷纳这么直接地指出了他对“鲍西娅”这个名字的看法。至少雷纳还见过本人,但她对埃林来说确实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他已经调查过了三年前鲍西娅案件的所有卷宗,毫不意外地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在圣光大教堂翻阅的她前二十一年的档案,也是平淡无奇。虽然在乔贞面前不会这样说,但埃林对乔贞这么看重一个神秘消失的名字,感到不安。
就像雷纳所说:“作为一个视他为朋友的人,我希望他尽快从折磨中脱身”,埃林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是,他是军情七处直属探员,做事必须有一条底线:谨慎。他不觉得乔贞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谨慎的。我应该纠正他吗? 当发觉这种思维方式更接近老人而不是自己的时候,埃林赶紧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他沿着冒险者营地边缘,走了一大截路,确实没有发觉什么应该取缔的物品交易,开始怀疑雷纳只是找个借口把他支出来。大部分转手的都是军营中吃不到的食物。一些虔诚的士兵需求小型的宗教用品。有的士兵买下了可以在帐篷里解闷的小器材,比如扑克牌、棋盘。有一个侏儒在叫卖只长成拳头大的精灵龙,很多士兵围在旁边看,伸指头到笼子里看看它会不会咬,真的掏钱自然是不可能的。有人买下一把雕刻刀,坐在地上随便捡了一节树枝就比划起来。烟卷……该阻止烟卷交易吗?算了,就那一丁点儿,就让士兵们偶尔吞吐一下带有苦味的烟雾吧,毕竟一直以来他们已经让太多的瘴气和腥臭进入喉管与鼻腔。烈酒,看见烈酒了,这个是一定要管管,雷纳看我的!……弄错了,原来是一瓶酱料。有人打起来了,好像势均力敌,两人一同在地上滚得满身是灰,这样上去阻止的话简直像男保姆管教小孩子,所以还是算了吧。不好意思,雷纳,看来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埃林自己也弄了一副扑克牌,在手里把玩着,正准备结束这所谓的检查,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温狄·鹰羽,占了小小一个角落,不停地左右顾盼。她身前的地面上摆放着两排小小的泥球,每个泥球上都突出一点绿色的嫩芽。一看见埃林,她主动开口了:“埃林先生,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
让这么一个自己曾经追捕过的人热情打招呼,感觉有些别扭,所以埃林干脆用更热情的态度去抵消这种别扭。“嗨!温狄小姐!”他挥着手说,“好久不见!呃,其实也不是那么久……你这儿卖些什么?”
“草种。”
“草种?怪不得生意不好,我们这儿都是士兵,不是园艺工。再说了,我们脚下是瘟疫之地,土地里长不出东西,你这样有点像在喷岩浆的火羽山顶推销冰淇淋。”
“这些都不是普通的草种,”温狄似乎是怕埃林听不明白,刻意把每个字音都发得很清晰,“它们就是在瘟疫之地自然生长出来的。”
“是吗?”埃林蹲下去看了看,又站起来。“做生意要老实啊,温狄。这些都是普通的野草。”
“它们是不那么好看,不过能在瘟疫之地生长出来,还保持了绿色,真的很不容易。而且不光如此,它们还可以慢慢改善土壤质量。或许一百年,两百年后,瘟疫之地会因为它们而重回绿色也说不定。”
“真的?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的研究还在进展中,所以这个结论还是下得有点早,所以我才想通过这种办法来让这些草种散播到瘟疫之地尽量广的地区,然后定期观察。您上次已经知道我给土壤取样的事情,那也是为了这项研究。”
“那就是你不对了,温狄。既然是为了研究而不是赚钱,为什么不免费分发?”
“可是……我自己的室内培育计划也需要经费来维持。埃林先生,你要买一棵吗?只要一个银币,种植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看着它成长,给这片满是疮疤的土地带来一点绿色。大地母亲一定会感激你的。”
“我非常想帮忙,可惜除了自己的胃以外,我向来养不活任何东西。”看着这些只有小指头宽的野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温狄,你说他们是自然长出来的?”
“是的。它们的结构很特殊,能从腐败的土地里尽量吸取剩余的养分。我把一些草种移到了肥沃的土壤样本里,反而不容易成活。”
埃林用右手食指抠抠下巴,有些入神。他想起了科尔斯塔·迪普沙东。她同样在瘟疫腐蚀最严重的地方活了下来,同样没有人能解释原因。但这些草种至少能在开阔的地方吸收着阳光,她却只能躺在那狭小、充满恶臭的隔离间里,透过需要垫脚物才能勉强够到的窗,看着外面的世界。
“温狄,我走了。好好干活。”
“谢谢,埃林先生。你是今天唯一一个向我问起这些草种的人。”
德鲁伊真心实意的感激之语让埃林心口有些闷得慌。自从来到瘟疫之地,已经看过了太多让他一直记挂着的东西。这里应该只有死亡和恐惧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要是能赌一把过过瘾就好了,他心想。
下午,他带着两名卫兵,来到了杰迈尔的牢房。杰迈尔已经饿得没法坐直了,眼皮变成了紫黑色,右肩靠着墙壁,双手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
埃林望向卫兵,指着杰迈尔,故意把音调提高:“你没搞错吧?我让你带我去关那个血色十字军的牢房,不是来停尸间,蠢货。”
这一句话让杰迈尔起了反应。他半抬眼皮,张开嘴巴,舌头不由自主地在两排牙齿中央舔了一下,暴露了他的干渴难耐。
“开门,让我进去。”
“可是,埃林大人……”狱卒有些为难。
“少废话,他现在连挪一下屁股都做不到。你是在间接侮辱七处探员的作战能力,对吧?不是?不是就快给我把门打开。”
狱卒只好打开了铁栅门。埃林进去,把右手里端着的餐盘放在杰迈尔坐着的石床前,盘子上面有一杯水,一小块鸡胸肉和一碗撒了面包屑的燕麦粥。
“我要见……尼赫里。”杰迈尔发出的每个音都像在石臼下碾碎过一样。
“尼赫里去找你主子串门了,你要有话想对他说,现在说出来,我好记着给刻在你的墓碑上,这样他回来之后就能看到了。这个主意怎么样?还是说你打算吃掉这些东西,多活几天,养好能掐死他的力气,等他回来?”
杰迈尔没有反应。
“乔贞肯定对你说过这句话:‘你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现在轮到我来说了,而且我要教教你,作为一个血色十字军,而不是作为一个人,你现在的处境是怎样的。”
埃林从兜里拿出上午从冒险者手里买来的扑克。“那个侏儒开价十二铜币,我花了九铜币拿到手了。赚大了,不是吗?因为这是一套特别设计的绝版扑克,在行家眼里至少值二十个金币。睁大眼睛看着,我知道十字军通常没有机会欣赏扑克这东西的美感。它设计的特别,就表现在……”
他把从A到K的十三张牌捏在手上,顺次展示给杰迈尔。
“A,牌面图案是圣光大教堂。K,探险者协会。Q,塞纳里奥议会。然后还有10的瑟银兄弟会,6的银色黎明,等等。我搞不懂为什么军情七处是3,而辛迪加是4。总之,这些牌面涵盖了艾泽拉斯的绝大部分重要组织。一般认为牌面大小表示了设计者对这些组织的好恶程度。有没有发现血色十字军?没有,是吧?你觉得这是不是说明血色十字军在设计者眼里连个屁也不算?”
杰迈尔表露出兴趣,略微抬起了头。
“我告诉你,血色十字军在这儿。”埃林从牌盒里抽出最后一张牌。“——鬼牌。设计者为什么这么做,有很多种说法,最通用的是他显然不知道血色十字军在心里是什么位置,所以把它设计成了一般的牌戏里都用不上的鬼牌。我可以告诉你它最常用在什么游戏里:抽鬼牌,小孩子的把戏。互相抽牌凑对子,最后谁把单独一张鬼牌留在手里,他就输了。这就是十字军的处境,一张遭到放逐,没有人愿意贴近的鬼牌。但是我告诉你,牌戏里也有谁拿到鬼牌谁就有机会胜出的玩法。所以你会怎么选择,杰迈尔?是就这么饿死,做一张没有人要的鬼牌,还是成为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命运的鬼牌?你自己选吧。”
他把那张牌压在了餐盘下,站起来。杰迈尔尽力睁开保留着脆弱光芒的眼睛,望着他。埃林没再说话,走出了牢房,在通向地面的台阶对跟在身后的狱卒说:“两个小时以后进去把盘子收回来,再给他添一点。”
原来计划不是这样的。他本打算先用“你至少见到主教要能说话”的理由骗杰迈尔喝点水,在水里渗药,等他失去意识了再灌流质食物。为什么这么做?他想起了月光下沉静睡眠的科尔斯塔,和温狄掌心那些乏人问津的草种。或许杰迈尔也是注定要在无人知晓的险恶环境中挣扎生存下来的事物,埃林有这种感觉。
12
弗林特没能进入谈判帐篷。他在己方阵营前左右踱步,眼睛一直盯着灰绿色的帐篷尖顶。尼赫里和乔贞都将武器留在了外面,可是谁来监督血色十字军?要是他们的人藏着匕首呢?或者说先让替死鬼坐在谈判桌前拖住尼赫里大主教,然后直接用火箭攻击帐篷?他知道这都是一些过激的联想,但假如不想这些,他就会去估计对方阵营的兵力,然后考虑有没有暗中指挥一个小队从侧面袭击,自己趁机率众扣押帐篷中的血色领导人的可能。
帐篷里只有四个人。乔贞注视着坐在对面的血色圣者德米提雅,似乎还不到三十岁,几乎没有表情变化,从来不直视其他人的眼睛,目光总是缺乏焦点地在对话者的咽喉附近游移。如果说预言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么这个因为预言而获得权力的女人确实把这个特点体现得很好。
在她身边的另外一个血色代表是大检察官伊森利恩。他像一个健谈的贵族,对德米提雅的话做出种种补充。他的手上有分散的灼伤和割伤,乔贞猜测那是长期操作拷打器具的后果。他非常直接地观察这两人,无须顾虑,因为他知道对方也在观察他们。
一开始尼赫里就问过了,为什么血色只需要两名谈判代表。伊森利恩回答:“因为杰迈尔是德米提雅大人的九护卫之一,所以这次谈判,她的意见就代表血色十字军的意见。我的到场,只不过是为了做一个见证人而已。”
“德米提雅大人,看来你在血色十字军中确实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尼赫里说。
“作为一个预言者,我有我的自由,但更重要的是我对十字军的忠诚。”德米提雅说。
在一系列官方言辞后,谈判进入正题。十字军的态度非常明确:杰迈尔是一定要取回来的,值得谈的只是双方需要付出的条件。
“尼赫里主教,”伊森利恩说,“让您交还杰迈尔的前提是什么?说得越详细越好,这样我们才能做合理的考虑。”
“我想,也许可以采用一种安全、实效、不需耗费双方太大精力的方式。我很愿意把杰迈尔交还给你们,但是也需要你们的合作。”
在一路上,尼赫里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交还条件”的问题。现在看来,他是干脆抛弃这个问题,直接进入了决定交还方式的流程。这是对十字军的主动让步,乔贞不明白尼赫里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不打算放弃这个面对十字军的大好机会。
“我觉得谈论这个问题为时过早。”乔贞说。“我们一向把杰迈尔当作一个俘虏,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交还’的可能。但是我要对这点提出疑问。”
伊森利恩说话时两手掌朝上平摊,下巴抬起,就像一个充满自信的学院教授。“疑问?请问有什么疑问呢?他在战场上倒下,然后住进了你们的监牢。这就是俘虏——抱歉,德米提雅大人,我不想过多地在你面前提到这个词。”
这是什么意思,避讳?还是为了维护预言者的古怪自尊心,因为她不接受自己的“圣徒”也能成为俘虏的事实?乔贞发觉德米提雅以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朝伊森利恩点了点头。
“我们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面对阿拉基的战场上有疑问,”乔贞说,“他孤军奋战,没有后援。你方对阿拉基的剿灭行动就是这么粗糙、肤浅?这种荒谬的情况让我们无法信任他的行为和目的,只能做出种种猜测。比如……故意遭擒,他对你们有背叛行为,等等。在这种情况下……”
乔贞本想说出“我们很难承认他是普通的俘虏”,但是尼赫里抬手阻止了他。
“为了大局,也为了往后针对天灾的战斗,这些疑问我们也许只能放在一边。我们同意无条件交还杰迈尔。”他接上这句话,篡改了乔贞的意思。
德米提雅不动声色,但是伊森利恩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意见冲突,略微笑了笑。“啊,是的,对天灾的战斗……永远都是在最优先级。杰迈尔本人的行为应该不是这一次谈判的目的,而且我猜这也不是我们双方扩大摩擦的时候,对吧?两位稍等,我和圣者大人商讨一下。”
他凑到德米提雅耳边,两人开始低声说话。乔贞能捕捉到个别的音节,但无法领略大体意思。在耳语过程中,德米提雅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她皱了皱眉头。
“尼赫里主教,”乔贞主动挑起话头,“为什么在到达这儿之前你不商讨送还条件的问题?”
尼赫里望向他。“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乔贞。就像我刚才说的,大局要求我们先倾听对方的意见。我知道你考虑问题很全面也很独到,但是现在,不要操之过急。”
他放缓了语速,用一种谦虚的教导口吻说话,仿佛已经完好地处理了两人的意见冲突。乔贞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主教:他能精心确保对谈的主导方向不落入他人之手。对于要以言语赢取人心,引导缺乏主见者的主教这一行来说,尼赫里是合格的。
血色二人的对谈结束了。德米提雅把头抬起来,第一次直视着尼赫里的眼睛说话:“我们的要求是:你们派出少量护卫将杰迈尔送到此地。相对的,我们的兵力会撤走,但是留下我、大检察官伊森利恩以及少量卫兵,后撤到索多里尔桥东侧等候各位,届时就在桥上接收杰迈尔。”
“我来解释一下。”伊森利恩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但是我们不希望把它扩大化。一旦交接过程过于繁琐,或者说声势太大,难免会造成很多不利的影响。对我方来说……其实,知道圣者大人的护卫遭此境遇的十字军并不多,我们觉得这个数目越少越好。而我想你们也面临类似的问题,毕竟要是让部落知道这件事,难免会产生新的纠纷。所以我想,这件事就当成私事来办,不要惊动太多人。”
乔贞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部落的问题。一宗暴风城势力与血色十字军之间的私密交易,足以让部落对联盟的安多哈尔支配权发出疑问,毕竟十字军和部落的敌对程度更高。伊森利恩的话里暗藏了威胁的意味——这件事如果闹大了,联盟将会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想我们可以暂停半个小时,让你们有时间更全面地考虑这些要求。”伊森利恩站了起来,昂着头。“来,德米提雅圣者大人,请随我出去稍事歇息。”
主动规定休息时间。他确认自己已经占了上风,乔贞想。随后,他和尼赫里也一同出了帐篷。弗林特小跑到两人面前,说:“怎么样了?决定要放人吗?”
“要求我们用少量护卫把杰迈尔送到这里来。”乔贞说。
“别开玩笑了!乔贞,难道你答应他们了……?”
“和乔贞探员没有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决定接受这个要求。”尼赫里说。
“他们要么是自大得找不到自己的脑袋在哪了,要么是还有别的阴谋。”
“弗林特,回到你刚才的地方去。我和乔贞探员要安静地谈谈。”
撵走弗林特后,尼赫里对乔贞说:“你怎么想?”
仍然丝毫不提两人刚才的意见相抵。但是考虑到把事情复杂化的后果,乔贞现在也只能认同无条件交还杰迈尔是最理智的做法。毕竟,从杰迈尔身上他们得不到什么。
“虽然索多里尔桥两侧地形没办法隐藏伏兵,但我不觉得按照他们的要求行事是安全的。”乔贞说。
“这里是瘟疫之地,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安全。”
“尼赫里主教,你这种说法很消极。听起来无论我的意见如何,你已经决定答应他们的请求。”
“乔贞,你也看到了,安多哈尔作为一个重建刚刚开始的城市,还是很脆弱的。我们在这种时候,不应该寻求多余的负担。当然,部落以这件事为理由发动袭击的可能性很小,但不等于麻烦不存在。没有从收容杰迈尔开始就和部落方进行商讨,造成了后患,这是我的错,回到暴风城后我会主动提出处罚。但是安多哈尔的重建,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失足而受到影响。”
你接下来想说什么,联盟的利益大于我个人利益?主教如此急促的态度,让乔贞没法相信他没有私人目的。尼赫里问他对血色的二人有什么看法,乔贞只是敷衍过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情报不能轻易地交到尼赫里手里。
他望向十字军那一侧。大检察官伊森利恩在给自己的马匹梳理鬃毛,还不时对它说话,仿佛一个在周日上午和爱马享受悠闲时光的贵族骑师,根本不像在谈判中不动声势进攻的血色将领。乔贞还没法看明白这个男人。
而血色圣者德米提雅是另一个难解的谜。她站在桥头,望着下方浆黄色的索多里尔河水流。方才的谈判里,虽然血色的主要要求都由她提出,但显然伊森利恩才是主导。乔贞听说过,在十字军取得胜利的一些战役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个女人的功劳:她准确地预言了敌人的兵力、战术甚至面对袭击的第一反应。但是至少在方才的谈判中,她没有显示出任何未卜先知的力量。
再次进入帐篷后,尼赫里宣布接受十字军的要求。这时候,乔贞注意到了一件事:按照礼节,本该双方同时站起来然后握手,但是德米提雅慢了半拍。她的眉头略微动了一下,仿佛是没有意料到谈判这么快就结束了,在伊森利恩和尼赫里握过手之后才站起来。既然杰迈尔是她的护卫,那么她应该是最希望他回来的人才对,但是在这一刻,乔贞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
13
接到卫兵通报后,埃林从地牢疾步走上地面,看见了刚刚归来的尼赫里和乔贞。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猜十字军没有给你们开欢送宴。”埃林说。“那么,尼赫里主教,谈判结果如何?”
“你可以询问乔贞探员。现在我必须立刻单独和杰迈尔见面。”
“单独?”
“尼赫里主教,稍等。我和埃林去安排一下安全措施。”乔贞说完直接走向埃林,使了个眼色。
“动作请快一些。”尼赫里说。
“就一会儿。”埃林朝尼赫里举起右手食指,然后转身和乔贞走下地牢。在阶梯上,他问:“情况怎么样?你看起来情绪不大好,乔贞。”
乔贞说出了谈判桌上发生的事。
“这不叫谈判,”埃林说,“听起来不管十字军说些什么,尼赫里只负责点头就好了。”
“不光是这样,他还阻碍我打探杰迈尔袭击阿拉基的原因。这一趟我算白去了。”
“但是他这么做的理由都是正当的,‘为了安多哈尔的顺利重建’,不是吗?”
“我不管他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的就一件事:他有些东西瞒着我们。这些东西让他迫不及待地要看到杰迈尔和十字军重新接触,所以对方的要求无论多不合理,也一概接受。”
“说不定没这么复杂,也许他只是想快些结束谈判,好回到他那栋豪华宅子的羽绒大床上打滚。……开个玩笑,没打算激你的气,放松一些。来,给你看样好东西,我在冒险者营地买到的。”
埃林掏出一本蓝皮封面的小册子,递给乔贞。“读读标题。”他说。
乔贞接过来,看了看书脊,上面印着:密探传奇——藏宝海湾风云。作者坎格。
“这是什么玩意?”
“你上次整治宾其修克的事情不是在藏宝海湾引起了很多传闻吗?然后就有人写了这本小说,听说在年轻冒险者里很流行,已经印到第三版了。当然,在具体事实上有大量艺术创造……别扔掉,收着吧,晚上可以解闷。现在还是先做正事好了。”
再次看到杰迈尔,乔贞有些惊讶。比起最后一次见面那枯黄肌瘦、脸颊下塌的样子,杰迈尔的身体复原了不少,背脊直挺,肌肉重新出现了棱角,眼神带着审慎的进攻性。
“你把他照看得不错。”乔贞说。
“只要他愿吃下第一口东西就好办了,因为这家伙是台机器。吃好几个人份量的食物,然后疯狂地徒手锻炼直到汗水打湿一大片地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肌肉拉伤真是奇迹。这根本不是让身体恢复健康的正确锻炼方法,而是强迫肌肉尽快回忆起战斗时的状态。”
“杰迈尔,”乔贞提高声音说,“尼赫里打算和你独自见面。既然你气色不错,所以我们恐怕也要加强安全措施。”
“我只要能说话就可以。”杰迈尔说。
“很好……我们会使用带呼吸口的金属面罩。”
“老实说,如果是刚认识这家伙,我会觉得用金属面罩是小题大作。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在刑具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埃林对乔贞说。“不如先打断他一条手臂更保险?”
他们在两个狱卒的帮助下,用镣铐、锁链、铁钩把杰迈尔死死缚在墙角。杰迈尔并没有反抗的意思,甚至主动把手抬起,好让狱卒把一根铁链绕过自己的肋骨。在给他戴上金属面罩之前,乔贞说:
“杰迈尔,我见过你的主子德米提雅了。她似乎不太愿意看到你回去,而我们这边的大主教,迫不及待要把你送走。前途不太光明啊。你怎么想?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在为谁保守秘密吗?”
杰迈尔的喉头动了一下。“我是……一张鬼牌。”
乔贞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他所知道的能逼一个人吐露秘密的办法,已经用尽。这一次的任务很不顺利,他在体尝着久违的挫败感,现在唯有等待新情况的出现。他给杰迈尔戴上金属面罩,扭紧侧面的螺栓。
走出铁栅栏后,他回头看看。让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禁锢着的杰迈尔,就像一头青铜色的怪兽,在黑暗的墙角潜伏过数不清的日夜。金属面罩让他的呼吸声在牢房中形成沉甸甸的回响。
乔贞和埃林走上地面。尼赫里朝两人点点头,然后进入地牢。等候近一个小时,尼赫里出来了。
“两位,”他说,“我们的交谈非常顺利。我把谈判的结果告诉了杰迈尔,他非常合作,愿意通过计划中的步骤回到十字军一方。”
“你们谈的就只有这些?”乔贞问。
“没错。还能有什么呢?”
鬼才信。乔贞继续说:“那么,你觉得该什么时候动身?当然还有随行人员安排……”
“我觉得无需急躁。血色十字军给的期限是二十天。毕竟从这儿到索多里尔河并不是轻松的旅途,而杰迈尔目前的身体状况,也许很难承受这样的跋涉,所以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些休养时间。”
“休养?他休养得很好了。”埃林说。“不然我们不会把他裹了好几层,才让他和你见面。”
“我希望他看起来像一位受到良好待遇的士兵,而不是遭到严刑拷打和瘴气侵蚀的俘虏。”
“尼赫里主教,这一点你要搞清楚:自从到这儿来,没有人拷打过他。没有。”埃林说。
“抱歉,也许是我失言了,但是我相信你们能理解我的意思。这一间充满无数天灾受害者哀嚎的地牢,始终是不太适宜休养的。”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乔贞问。
“我的宅子一楼有一个还没有使用过的小客间,他可以暂时住在那儿。当然,我会让卫兵日夜看守。”
“这太荒谬了,”埃林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看看,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们把杰迈尔绑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竟然要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不仅有卫兵日夜看守,而且窗户也会封上,房门加固加锁。我自然是最看重自己安全的人,这点两位可以放心。”
埃林望向乔贞,但乔贞没有帮着开口。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拥有调查赦免权的尼赫里,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他都只能看着,无法过问。
“我知道这件事会引起争议,”尼赫里继续说,“所以相对于给他提供别的居所,不如让他留在我的宅子里,反而不会引人注目。所以请两位一定配合,不要把这项决定透露出去。”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舒缓的语气,仿佛脱口而出的是三人之间共同商议达成的决定,而不是他个人的独断。在乔贞眼里,这是一种再也明显不过的挑衅。尼赫里在稳步地做着他的事,而且对自己的行为都有非常合理的正当解释,丝毫不担心两个七处直属探员会从中阻碍。他叫来卫兵,替杰迈尔解开束缚,仅仅留下手腕上的镣铐,尽量避开更多人的视线,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宅子里。
“有人大摇大摆地在眼前搞鬼,还没办法过问,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埃林说。
“很显然,他在地牢里和杰迈尔达成了一些协议。可惜我们没办法知道那是什么。”乔贞说。
“把杰迈尔放到自己的宅子里不是为了让他度假,对吧?尼赫里这么做一定有特殊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特殊的东西。”乔贞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白银台柱上的墨蓝色小木盒。仅仅是联想,因为他在阿拉基的骨灰和尼赫里的反常行动之间找不到任何联系。
现在的确已经没有对“持战锤的主教”的所作所为插手的余地了。夜里,乔贞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大脑非常累。实际上自从来到瘟疫之地,他确实感觉身体变得疲劳的过程在加速。那漂浮在士兵们头顶上,环绕在破败建筑物之间的泥浆色雾气,从腐败枝叶上散落的灰烬状粉末,再加上此行将无所作为的预感,让他很久以来第一次想到:我不如休息几天。那些常驻在此地的人们,是怎么适应这一切的?他们花了多少时间才适应下来?通常在一天的工作后,他能够立刻睡着,但是在瘟疫之地,往往在闭上双眼后,他感觉眼底干涩得厉害,耳朵出现鸣响,不得不又把眼睛张开。
乔贞掏出了埃林给他的那本装帧粗糙的小说。《密探传奇——藏宝海湾风云》。经历一番心理斗争后,他翻开了内页。第一句话是:
“雨下得太大了。约翰一把抹掉右眼皮上的泥水,然后睁开眼。视线只清楚了一瞬间。积在眼睫毛上的雨点浸到眼窝里……”
约翰……很好。聪明的人名选择。乔贞跳着翻阅这本小说,快速阅读文件的本事让他很快掌握了故事主线:确实是以藏宝海湾事件中对大众流出的故事版本为素材。他很快发现了埃林所说的“艺术创造”成分。在第十一页,约翰和持大刀的兽人角斗士相遇,见面就亮出武器,最后拆掉了半间水手之家。第五十页,约翰在竞技场逃脱了五十余个地精的堵截。第一百二十到一百二十五页,描述约翰和意外救下的美丽贵族小姐共度浪漫一夜。最后三十页,约翰手刃了控制赌局的黑心地精以及他的巨魔护卫,和兽人角斗士结为莫逆之交,但是贵族小姐为了阻挡地精临死前的最后一颗子弹,在约翰怀里咽气。
他又琢磨了一下题目里“传奇”这个词。他不记得从哪儿听过这句话:当事实和传奇相遇,留下传奇。这个作者在写他的故事——只存在于意念中的传奇。在感到荒谬可笑的同时,乔贞的精神也意外地放松下来。他终于睡着了。
沉静的安眠并不长久。凌晨两点左右,乔贞猛然醒了过来,临睡前迷迷糊糊搁在腹部的小说滑落下去。忘记灭掉的蜡烛已经烧到尽头,黑暗的屋子里充塞着让人不快的闷热。没有什么足以惊醒他的响动发生,但他确实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纷乱的脚步,以及呼喊。
他翻身下床,出了屋子,看见西边的天空一片火红。是隔离屋的方向。
14
黑夜中的火灾永远都是令人恐惧的,因为人们希望照亮夜幕的是温暖的烛光,而不是充满破坏和进攻性的火舌。当乔贞赶到的时候,整间隔离屋已经彻底包裹在烈焰中,成为了象征着不详与险恶的火焰棺材,让人难以直视。稻草和木料在高温中焦黑、破裂,发出的惨叫声混杂着屋顶的纷乱火星一同伸进天空。
雷纳也在场,乔贞发现他的脸部和上半身都有熏黑的痕迹,应该是试图闯入火场失败。他紧张地注视着火场,时而回头张望一下。一些士兵提着水桶朝他小跑过来。
“雷纳,”乔贞上前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提高嗓音,“发生了什么?”
雷纳用右手抹了抹耳朵。“不知道。已经烧了十分钟了。”
“有任何人逃出来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雷纳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包括艾米。没有人出来。”
没有。也就是说,艾米和十五个瘟疫感染者都在里面。 她的房间离门口只有五步之遥,无需十秒就能逃出来——假若她真的还在里面的话。
奉命去运水救火的士兵终于到了,雷纳做手势发令,但士兵们却站在他身后,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行动。
“还愣着做什么?”雷纳说。
“雷纳大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说。“那屋子……不全都是瘟疫吗?”
他的眼神中充满不安和恐惧。一栋满是瘟疫,不该接近的屋子,这就是大部分士兵的想法。要冒着让火舌灼伤的危险去拯救一群瘟疫感染者,他有难言的顾虑,更别提在瘟疫之地水源是多么重要,而根据火势来看,这灭火的尝试多半会徒劳无功。或许……烧了更好。
乔贞回头看看。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外围,站得比平常给这隔离屋划定的安全距离还要远。他们不知所措,但是并不担忧,因为只要这样站着,就很安全。如果说瘟疫之地的地质环境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地面缺乏引火物,火灾不易蔓延。只要隔离屋烧尽了,火灾也就结束了。忽明忽暗的光源让围观者的面部轮廓显得浮肿、模糊,烈焰的倒影在他们的眼瞳中盘旋扭曲着,仿佛散播瘟疫的幽灵。
雷纳疾步走向方才开口的士兵,夺过水桶,然后靠近了屋子。就在这时候,乔贞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不是木料也不是肉体的焦臭,而是更刺鼻的特殊气味。
“回来!”他说完,朝雷纳跑了过去。雷纳离屋子侧面还有两米距离的时候把水洒出,火舌稍微吞回去一些,但是突然又在爆裂声的伴随下猛地探出来,他卧倒在地,一大团烟尘和灰烬从头顶碾过。乔贞上前扶起了他,两人压低身体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雷纳抬起头,咳嗽了几声,右边脸让火星烫伤了几处,还有一些木屑扎进皮肤。
“是爆炸,”他说,“屋子里的药液……”
小规模的爆炸不断从屋子的各个角度迸发出来。士兵们更加不愿上前了,而乔贞和雷纳也不再催促他们。救火行动是没有意义的。
埃林朝这边跑过来。如果不是乔贞拉住了他,他似乎也要冲到爆炸的范围里面去。
“你去哪了?”乔贞说。
“艾米还在里面吗?”埃林似乎没有听见乔贞的话,直盯着那一具火焰棺材。“有没有人出来?科尔斯塔呢?”
乔贞又猛地拽了一下他。“埃林,我问你到哪儿去了。”
埃林这才回过神来,乔贞几乎从未看见他有过如此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从尼赫里那儿来。杰迈尔失踪了。”
看起来一切不好的预感都实现了。“怎么回事?”乔贞问。
“我原来是打算去宅子里查看一下他的情况,但是尼赫里的卫兵告诉我,他已经失踪十分钟了。原本应该关着他的屋子现在大门洞开。我安排了一些卫兵在附近搜查。”
“那尼赫里呢,他知道吗?”
“当然知道,但是他还呆在二楼,没有下来。天知道他在搞些什么。现在又是这火灾……没有人逃出来吗?真的没有?可是,现在我们总得做些事……就这么看着它烧下去?”
“是的,”乔贞说,“恐怕我们只能看着。”
明知现在立刻去搜查杰迈尔才是最理智的行为,但是乔贞却做不到。这火焰仿佛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吸引了所有人,让他们希望目击它是如何肆虐,然后消亡。不仅仅是联盟这边。冒险者营地中也有不少人发现了它,他们从帐篷里探出头来,遥望着天空下的一片血红。更远处的部落哨塔上,兽人哨兵正要把所见之物通报到上级。或许散布在瘟疫之地各处的受感染动物,血色十字军,甚至天灾,都有一些火灾的目击者;但是在他们眼里,这只不过是瘟疫之地每时每地都在上演的无数次破坏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正在这时,从那群受命救火却又放弃的士兵中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埃林朝那边一看,说道:“我还以为这个晚上不可能变得再糟糕。惹事的家伙来了。”
是弗林特。他空手击倒了两名士兵,其他人都把身子畏缩起来,看着他抢过两桶水,浇在自己身上,然后朝火场走去。
“弗林特,”雷纳跑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疯了吗?这种幼稚的行为……”
“不要拦我。”弗林特回身甩开雷纳的手,拔出了短刀,挥向他。虽然只是警告性的动作,并没有砍中,但仍然在士兵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正要上前保护长官,但是让雷纳抬手阻止了。
“你去吧,”雷纳说,“让我们看看你能为艾米做些什么。”
“这家伙要给军情七处丢脸了。”埃林说。
弗林特在走到离隔离屋还有十米的时候停下了,事实上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看见了一样东西:一面墙烧得朝内部倒塌,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从内部喷出的火焰之中,周身都是火,没人能看明白他的面容。人影蹒跚地走了出来,然后跪倒在地上,倒下。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一个逃生后立刻丧命于严重火伤的不幸者,但他猛然又抬起头来,右手往前探出,膝盖摩擦着地面,朝前挪动;随之左手也探出去,按在地面又提起的时候,已经烧成焦炭的手腕断裂开来。
“是个男人吧,他还活着?我们该不该去救人?”“烧成这样还能动?”“我看他已经……”士兵们在争执着,心中有了一个没人愿意说出口的结论。
情况不妙。 乔贞向弗林特奔去,埃林紧随其后。
焦黑的人影就这样爬向弗林特。在离弗林特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他再也爬不动了,右手往前伸出,似乎是要抓到对方的脚,却无法伸直。他略微抬起头,下半边的皮肉几乎已烧尽了,露出牙床和下颌骨。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艾米也不会……”
这半句自言自语后,弗林特的刀刃从地面上方一寸左右划过,带着火焰的头颅和身体分离了,滚向左侧,在地面上留下一排散落的火星。埃林超过乔贞一步,扑倒了弗林特,把他的短刀震落在地。
“他还没有变成天灾,他还是一个人!你这个疯子……”埃林朝着弗林特的脸狠狠地来了一拳,然后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揪起来。“他的名字叫乔纳森,他给了我一张纸条,好让我去代领他老婆的信。你听明白了吗?他还是人类!”
弗林特从突然的袭击中清醒过来,抓住埃林的手腕反扭,翻起身,正要反击的时候,又一次小规模的爆炸让两人不得不伏倒在地。乔贞和雷纳趁机接近,分别把埃林和弗林特拉开,往回拖。
“你们俩做的事足够上报七处内部法庭,”乔贞说,“都给我冷静下来。”
“好了,放开我,乔贞。我没事。”埃林说。乔贞清楚这是埃林极少有的一时冲动,就松开了手。
但弗林特的反应要激烈得多,雷纳不得不召唤好几个士兵帮手,才终于制住他。手中没有刀,弗林特就取下刀鞘挥向接近自己的士兵,雷纳拔出长剑用剑柄敲中他的脖子,然后士兵才一拥而上把他扑倒在地,死死压住,就像对待一个穷凶极恶的逃犯。刚才挨打的士兵暗中报复,打了他几下。
“放开我!”弗林特声嘶力竭。“艾米还在里面,谁去帮帮她……要不是这些该死的混帐痨病鬼,她也不会呆在那儿……你们都给我听好,我只杀了一个还不够!早就该全部杀光,反正他们迟早都会变成敌人……艾米……”
他一直语无伦次地呼喊着,话语中夹杂着艾米的名字,脸上血污和烟灰混成一团。士兵们只能紧紧地压住他,他们相信如有稍有松懈,这个帮助联军取得无数次胜利的军情七处一级特工就会毫不回头地冲进火焰棺材里。
乔贞观察着埃林,看着他把眼神从弗林特那边撇开,低着头,神情低落,双手无力地叉在腰侧。
“你还好吧?”
“我没事。有问题的是那边的家伙,这么多人目击他杀死己方士兵,写个信让老人给军事法庭打招呼吧……”
“别茬开话题,埃林。你和艾米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不,没有,一个铜币、一根头发、一声响屁的事情都没有,行了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乔贞。”
乔贞明白埃林在刻意掩饰情绪,而能以这样的语气说话也说明他回到了工作状态,就没有追究。“那好,我相信你。即便有事发生,只要不影响工作,我也不会提多余的意见。这火一时半会还灭不掉,但我们还有事要做,所以冷静下来,别向那边的弗林特看齐。”
15
“我们得先去屋子后面看看。”埃林说。“那儿有一扇窗户。说不定有人已经逃出来了。”
乔贞还不知道后面有窗户,但他明白那附近就是通往冒险者营地的树林,极可能成为杰迈尔的脱逃路线,所以叫上几名卫兵,与埃林一同前往屋子后方。当视线绕过角落的时候,借着火光,他们看见一个细小的背影,正跪在腐败树林的边缘,一动不动。起初乔贞以为那是艾米,但这个背影主人的头发是深色的。埃林加快速度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是科尔斯塔。埃林在她身前蹲下,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说:“科尔斯塔,还记得我吗?有没有哪儿烧着了?”
女孩一言不发。她的脸熏黑了,有一些头发已经烧焦,皮肤上没有明显的灼烧痕迹,但额头和膝盖却流着血,虽然份量并不多。她用仍然清澈却迷茫的眼睛看了看埃林,然后又望向树林深处。埃林越过她的肩膀看着隔离屋后墙,虽然火势不如前方大,但那扇唯一的窗口也在朝外吐着火舌。无论科尔斯塔是怎么逃出来的,都绝不会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是谁?”乔贞问。
“科尔斯塔·迪普沙东。”埃林说。
“也是……艾米的病人?”
“是,但她没有感染瘟疫。科尔斯塔,说说话。你是怎么出来的?”
科尔斯塔仍然不发一言。
“别勉强了,她看上去像受了一些刺激……”这时候,乔贞突然发现了什么,从一名卫兵手里拿过火把,照亮地面。他看见一排断断续续的血迹,从科尔斯塔的脚边开始,延展到树林中。
埃林也发觉了,侧过头观察血迹,确认不是从女孩身上流下来的。就在这时候,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枪响。科尔斯塔惊慌地叫了一声,遮住耳朵。
“你留下来看好她,”乔贞对埃林说,“我带几个人进去看看。”
“小心些。”
乔贞和三名士兵进入树林。为什么会有枪响?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黑夜,一个枪手选择隐藏在布满破败树枝、月光无法照亮地面的瘟疫树林中,应该不是为了发动狙击。虽然乔贞判断枪声是朝这边来的,但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朝站在隔离屋前空地上的科尔斯塔射击,根本不可能成功。也许是一次警告式射击,也许是在树林深处,还藏着什么目前还看不到的东西。
他和士兵分散行动。虽然可见光源很有限,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消除移动的迹象是很难的:树枝摩擦、泥土塌陷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传出来,而如果放开脚步大力奔跑的话,声响至少在三十码之外仍然清晰可辨。乔贞至少能靠这一点估计枪手还潜伏在树林中。
另外三名士兵都在乔贞的视线范围内。第二声枪响迸发出来,其中一名士兵倒下了,但似乎没有受致命伤。乔贞冒着暴露位置的危险,提高嗓门命令离伤者最近的士兵爬过去照顾他。但是黑暗中的枪手并没有打出第三枪。
为什么?事实上中弹的人并不是一个明显的目标,他在倒下之前,身处于完全暗不见光的位置。他的中弹,要么是枪手的技术实在太高超,要么是一次误伤。乔贞想,无论是哪种情况,枪手不朝暴露位置的自己射击,都是难以理解的——除非他从声音中听出来,这个人伤不得。
考虑到这一点,乔贞冒险把身体抬高一些,加快了步伐。不多时,他听到了前方有人开始疾步奔跑的响动——似乎还不止一个人。他拔出匕首,追了上去,看见了在微弱月光照耀下奔逃的黑色背影——右手中提着一把枪。
要追上这个人并不困难,但是就在乔贞和枪手的距离在数步以内的时候,从右侧冲出另一个身影,把枪手撞倒在地。
是杰迈尔。他挥剑斩向枪手,对方就地一滚避开,把两人的距离拉到三米,然后单膝跪地,将枪口对准了杰迈尔。在抠下扳机之前,他看到了乔贞,而乔贞和杰迈尔的眼神也接触了。
杰迈尔穿齐了清理干净的整套血色十字军铠甲,如果不是头发散乱、身上有多处熏黑的痕迹,他就像一个正要出征的十字军。他喘着粗气,对乔贞的到来似乎并不诧异,但是眼神中却略微显示出疲劳。而那名枪手,乔贞并不认识,装扮上看起来像一个冒险者,此刻他眼睛大睁,汗水从额角流下,托着枪的姿势仍然很标准,但是看不出他有对杰迈尔扣动扳机的决心。
“放下枪,”乔贞说,“做个聪明人。”他明白枪手的目标只是杰迈尔,所以毫无顾忌地逼近他。
随着乔贞的接近,枪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看像海边礁石一样站在枪口面前的杰迈尔,又看看乔贞,随之倒转枪口伸进自己嘴里,抠动了扳机。半个头盖骨掀起,脑浆混合着血污溢出,身躯瘫倒在地,膝盖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
乔贞和杰迈尔并不会给他带来死亡威胁,他的自杀显然是为了保守自己身份和动机的秘密。这和他身上那套过于普遍化的冒险者装束是一致的,而手中的枪也并非军中使用的类型。
乔贞没有把匕首收回鞘。他转过身看着杰迈尔,这才发现他的左腰上有一个血洞。这应该就是科尔斯塔脚边血迹的来源。他听到的第一声枪响是警告式射击,杰迈尔在那时候就悄悄绕到了枪手的背后。而如今,他明显因为痛苦和疲劳而口腔干涩,喉头动了一下,跪倒在地,但是并没有昏过去。乔贞让跟着自己的卫兵去找医务人员,然后在他身前蹲下。
“能坚持吗?”
杰迈尔点了点头。汗水从他因为拷打而残缺的嘴角滴落到土地上。
“这一夜真是漫长。我现在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要做好准备。”
乔贞发现杰迈尔的腰间挂着一个皮质小包。在他伸手去拿的时候,杰迈尔并没有反抗。
皮包掂在手里,能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长方形物体。乔贞打开它,把手探进去,然后取出了墨蓝色的阿拉基骨灰盒。
在得知隔离屋起火消息的时候,尼赫里并不特别惊讶。战地火灾虽然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但出事的不是军营,不是武器库,也不是军粮储藏室,而是让所有士兵每次经过都要绕远路的隔离屋,这算不得什么。它不可能成为部落,也不可能成为冒险者的目标,起火要么是意外,要么是偶然闯进的天灾残党——尼赫里不是火灾事故的专家,也不那么关心。
他在卫兵的陪同下来到现场的时候,隔离屋已经烧得剩不下什么了。他对准备指挥士兵扑灭余火的雷纳说:“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没有准备更全面的安全策略,这其中有我的过失。有生还者吗?”
“目前只发现一个。”
“是艾米护士吗?”
“不,是科尔斯塔·迪普沙东。”
“这么说艾米护士她……愿圣光保佑她已经超越苦难的灵魂。”科尔斯塔是谁?尼赫里记不起来了,但没有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尼赫里主教,”雷纳说,“先别急着说这些话。我觉得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到屋子后面看看吧。”
“好的。你的辛苦工作值得赞赏,雷纳中校。愿圣光保佑你。”
尼赫里觉得自己能从雷纳眼里看到敌意。他相信,这位尽忠职守的中校一直为自己压制失踪士兵消息的决策耿耿于怀。但总的来说,他远远算不上一个麻烦。
他走到屋子后方,看见一副担架——上面躺着杰迈尔,有医护人员在给他包扎。
尼赫里怔了一下。即便身边的士兵提醒他“主教大人,他们抓到杰迈尔了”,他还是不迈步。
乔贞站在担架旁边,看见尼赫里,朝他走了过来。
“是你找到杰迈尔的吗?这可真是帮了我一番大忙了,乔贞探员。我太疏忽,竟然让他破门逃走……”
乔贞没说话,接续接近尼赫里,到离他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伸出右手。尼赫里这才发现骨灰盒攥在乔贞的手里。
“既然是你辛苦得到的东西,就得看管好不可,尼赫里主教。”乔贞语调平静地说。
尼赫里伸手去拿,但是却感觉乔贞的手加大了力度,阻止他抽出骨灰盒。
“我想问一件事。”乔贞说。“你知道杰迈尔带着这玩意离开了吗?”
“不,不。我确实发觉骨灰盒不见了,但是直到现在,才确定原来是杰迈尔所为。看来我们要重新考虑是否把他送还的决定了。”
“我明白了。”乔贞点点头。“这次,请收好。你比我更清楚,这骨灰盒是开不得玩笑的东西。”
他的手松开了,尼赫里抽回骨灰盒。在这一刻,乔贞从他眼中能看到强烈的不满和疑虑,甚至还有一些恐吓。明明是互相抱有敌意的人,却还要装作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同一阵营,用充满虚饰的口气说话,乔贞现在突然怀念起和地精打交道的方式了。敌或友,输或赢,生或死,一切都那么简单明了。
德米提雅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当回想起这儿是野外的军帐,身边并没有侍女的时候,她才略微放下心,抹了抹额头的汗。要是让那些狂热崇拜她的信徒知道,血色圣者半夜惊醒,神态慌张,那么这些人也会寝食不安,生怕她做了一个关于失败和毁灭的预言梦;而她将不得不托护卫出面解释,谎称自己只不过是略有小疾,所以才会夜间惊醒。
她走出帐篷,发现西边的天空远处有一片红色。安多哈尔再次遭袭?还是联盟和部落之间的冲突?不,这并不强烈的火光,应该只是意外吧。
“圣者大人,”大检察官伊森利恩出现在她左面,“您一直没睡?”
“我刚刚醒过来。”
“这样的情况下,您的睡眠不太安稳,也是情有可原的。”伊森利恩突然毫无理由地笑了笑,然后说,“看那片火光。安多哈尔起火了。您觉得和他有关吗?”
“我不知道。”
“从血色圣者嘴里听到‘不知道’,这还真难得。”
“闭嘴。”
德米提雅仍然望着那片火光。她见过几乎所有类型的火焰:血色叛徒承受的慢慢从脚底烧起的火刑;战争中席卷干枯地面的熊熊烈火;用来烧红拷问烙铁的火柱,等等。她也记得摇曳的烛火,明明是火却有着露珠一般的形状;还有在草地上烘烤食物,伴随着香气一同腾起的篝火;壁炉里把柴烧得噼啪作响,给人带来温暖的炉火。如今注视着远处天空的火光,她很难说自己看到的是哪种火焰:毁灭,或是安抚。
“您看起来有些感伤,圣者大人。没有什么不详的预言在你的脑中形成吧?”伊森利恩说。
德米提雅摇摇头。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
伊森利恩又笑了笑,用右手食指敲打着腰间的剑柄。他说:
“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直到见证这件事终结的那一刻,德米提雅。”
16
早上九点左右,乔贞站在隔离屋废墟中央,看着四周这奇怪的景色:隔离屋烧毁得彻彻底底,一片焦黑,而就在不远处,树林、兵营以及帐篷仍然好端端地立着,和每一个有着阳光却瘴气环绕的早上一样,怎么也看不出它们昨夜离一场火焰如此之近。这就像无形的巨人要毁灭这世界,但是在单单踏下一脚后,就改变了主意,带着席卷而上的火烟消失在云层中。气味:腐臭的,苦涩的,刺鼻的。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但是首要任务还是要清理现场。内部的无数次爆炸把屋子破坏得十分彻底,所有相对完整的尸体——如果说面部轮廓依稀可见就能算是完整的话——都已经从废墟中掘出,送到停尸房,让唯一见过他们所有人的埃林辨认身份。
在从火灰里往外扒尸体的时候,士兵们非常小心,甚至有些神经质。一支前臂连接着烧掉了一半的焦黑手掌突出地面,在他们眼里就像某种能独立于躯体而存在的活物,会突然探出拽住生者的手,把他们一同拉进那片仍然未完全冷却的土壤中。如果尸体上有没有烧焦,仍然显露出白色的皮肤、红色的血管,那士兵们顾虑就更多了:他在生前已经成为了天灾吗?就算没有,那瘟疫也曾在他的身体组织之内流窜吧?这些毁灭性的、把人变成嗜食活人血肉者的不可见之物,会不会通过这裸露的皮肤侵蚀到我的身体上?关于瘟疫传播原理的教育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但仍然不能阻止他们做出一边要掘出尸体,一边又想尽量远离它们的矛盾行动。乔贞不得不大声提醒一名士兵,让他捡起从裹尸布边缘滑落下来的一节小腿。
雷纳朝乔贞走过来,脸颊和鼻翼上都用胶布固定着药棉。他昨夜的冲动行为让乔贞有些讶异,这个总是一尘不染的男人在西瘟疫过了好几年也没让面部带上什么伤。
“弗林特怎么样?”乔贞问。
“关在独立牢房里,还算老实。好像睡着了。”
“作为他的同事,我应该对你道歉。”
“这没什么。你总不会认为我和他共事这几年,从来没出过任何冲突。”
“但是他杀了一个士兵。”
雷纳沉默了一下。“你会向七处上层通报弗林特的事情吗?”
“我觉得他应该受一定的惩罚,但是……让我对老人通报这件事?那还得考虑考虑。”
“如果我说我不打算追究他的过错,会不会有助于你做出决定?”
“那样的话我会当这件事没发生。”
“好,那就当没发生吧。”
乔贞回忆起雷纳给他展示失踪战士铠甲,说出“我生来就是一个军人”的那一刻。当时,他似乎能看见无名战士的死魂灵在雷纳的眼瞳深处挣扎、翻腾,让雷纳为他们追索失去的东西。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决定。”
“如果没有弗林特在,我们的战争现在也不会进展到这阶段,这我再也清楚不过。而他杀死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已经没救了。”
当时那裹在火焰中的人,向弗林特探出一只手。他是在求救吗?乔贞蹲下来,用匕首挖掘土地里的一块金属物体。
“而且弗林特也已经受到惩罚了。”
“你是指艾米?”
“对。像弗林特这样的人,曾经对艾米求婚,谈起来多少让人觉得有一些幽默感。不过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想了吧。”
“我们还没有发现可以指认为艾米的尸体。”
艾米的房间里因为有最多的药液,爆炸情况特别严重。事实上就连最靠近她房间的几个隔离间,尸体也已经乱成一团,很难判断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身处于哪个角落。
“我也知道她也许还有可能活着,但弗林特在那一刻体会到的感觉是真实的。这也算得上是适当的惩罚了。”
“如果她在火灾发生前一分钟离开,进入树林,我们不会知道。如果火灾刚刚发生,还没有蔓延到她房间的时候,她离开了,我们也不会知道。”
“你觉得有可能是她放的火?”
“我只能说目前还没有任何嫌疑犯。”
一个小时前,乔贞已经询问了第一个火灾的目击者。当他发现的时候,火舌已经从屋檐下的木料之间吐出来了。因为整间屋子密封,正面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假若火焰是从内部燃起,那么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人注意到是有可能的。就算有烟从屋子后面唯一的窗户冒出来,在黑夜中也很难注意到。这名目击者报告给雷纳,等雷纳赶到的时候,屋子已经全部燃起来了。“当时没有看见任何人”是目击者的说法。
乔贞明白,“没有嫌疑犯”和“有大量嫌疑犯”往往只是一纸之隔。
“我不是专家,”雷纳说,“但是……乔贞,如果火真的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人不就是艾米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一直居住在这儿的人,而且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尸体。虽然不能辨认身份的女性尸体一共有三具。”
“我还不够了解这个人。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了解她,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的推测很荒谬。她或许是我见过最尽责的战地护士。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大合适……暗中倾慕她的士兵不少,当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接近这屋子的勇气。不愿和弗林特竞争也是一个原因。”
“不,你的推测不荒谬,只是不负责任而已,而且这和动机无关。没有人知道火灾发生前,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艾米的房间里。也没有人知道在第一个目击者去向你报告的时间内,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接近屋子,或者从屋子里出来。你这么急着要指证艾米,听起来就像要尽快让我把调查焦点锁定在她身上,这也许会让我反过来怀疑你的。但是我不会。因为凭你的脑袋,真要误导我的侦查方向,就绝对不会使用这么愚笨明显的办法。所以在给探员提供情报的时候一定要学会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雷纳。”
“好吧,”雷纳笑了笑,“我说过我不是专家。”
“艾米要逃生的话,只能走正门,因为她的窗户封着铁栅栏。但是看这个。”乔贞加大力度,把那块金属挖了出来,捏在手里站起来。
“什么?”
“普通的家用门锁,只能是艾米房门上的。那是一道木门,烧得只剩这点。有人给它加了工。”
雷纳接过金属块。一根细钢条插进了锁眼里,留在外面的部分和里面的部分弯成直角。
“这样她就没法从里面开门了。”雷纳说。
“你可以试试扭这钢条。”
“男人的手劲才能做到。你是说……噢,抱歉。我还是住嘴。得学会在七处探员面前说话负责任才行。”
乔贞环伺了一下发现门锁的附近地点,然后说:“我去看看埃林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你觉得时机合适的话,就把弗林特放出来,最好在今天之内。像这样的人,伤心的时候,干活力气也会加倍。”
“让他干什么活?”
“带他到这儿来,看看他能不能找出最初的引火点。因为弗林特本人就是放火的专家,不是吗?”
在停尸房里,埃林独自面对着七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和它们散发的臭气。他曾经记下所有瘟疫感染者的名字,熟悉程度连艾米都感到惊讶,但是如今他却一个人都指认不出。
“希望能够多一些人记得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类。”他仍然记得艾米把病人资料交给他,同时说出的这句话。资料已经烧光了,而埃林的大脑中也空无一物。或许也一并烧光了。
记下他们的资料,给他们带食物的行为,到底有多少是为病人们所做,又有多少是为艾米所做?这个问题没法说清。或许两者不是同等重要,但只要缺少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他就未必会做那些事。但是,现在艾米已经——至少能说是下落不明,他就立刻忘记了这些受难者的名字,让埃林为自己感到一阵心寒。
对了,他还记得一个人:乔纳森。死在弗林特刀下的乔纳森。严格来说,是弗林特为他解除了痛苦。要不然,他一时半会还烧不死,还会继续品尝超出生者想像的痛苦。火灾发生前一天埃林还去看过他,给他带去了妻子的信。或许这就是埃林还记得他的原因:除了他和艾米,还有一个可以证明乔纳森人类身份的人存在。信是从西部荒野寄来的。太遥远了。如果把乔纳森的骨灰洒进会注入无尽之海的河流,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将随着洋流冲上西部荒野的海岸线?
不,这太荒谬了。他会在半途就成了小鱼的养分。
“有进展吗?”
乔贞的声音打断了埃林的思绪。
“有,”埃林说,“很了不起的进展。没有一个人是艾米。我能申请加薪了吧?”
“是你自称记得他们所有人,所以我才让你做这件事的。”
“我已经忘记了。”
乔贞从墙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你有多了解她?”
“谈不上多了解。我知道你一向欣赏我和女性打交道的能力,不过我和她相处总时间还不到五个小时,乔贞。别对我太有信心了。”
“五小时就能让你现在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没错,五个小时的了解,让我现在稍微走了一点儿神,简直是太不专业了,是我的错。但我至少不会花三年的时间追寻一个相处了才十多天,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的女人。”
乔贞没说话。十秒钟后埃林接着说:“抱歉,乔贞。我不是有意……”
“算了。既然你在这面对着尸体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到废墟那儿看看。而且科尔斯塔那边也等着你去询问……那小姑娘怎么都不愿对我开口。我相信你对她有办法。虽然我不认为她目击了纵火者,但我们要靠她来解释和杰迈尔有关的故事。顺便说一句,有人在艾米的门锁上动了手脚,让她从里面没办法打开。详细情况等你去废墟调查过再说。”
乔贞说完,独自出了停尸房,步伐很快。
埃林很为自己刚才说的话后悔。但他知道,乔贞在工作的时候,这些不经意的刻薄话根本阻碍不了他的行动。如果它们伤害了他,也只会在他结束工作的时候才显露出破坏力。
他闭上眼睛,抹了抹额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坐了起来。埃林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尸体的眼睛张开了,其中是一团混沌的灰黄,口里流出脓液。它扭头望向埃林的时候,脖颈关节发出粗砺的摩擦声。
这个苏醒的人——不,是天灾——一瘸一拐地朝埃林逼近。在烈焰裹住身体之前不久,瘟疫终于完全侵蚀了此人的身体,并且在火焰中完成了从死者到天灾的转化。如今,它的眼瞳中充满对生者的憎恨,和对血肉的渴望。在离埃林还有两米距离的时候,它的脚踝断裂开来,倒下了,像垂死的虫一般在地面翻滚,喉咙里发出沸水四溢一般的声响。
埃林看着它,直到它完全失去声息。一个再次诞生,又再次死去的天灾。埃林始终都没有拔出匕首,因为他明白它想咬他,但是却不可能成功——它的人类名字是哥斯林,牙齿掉落了一半,几乎嚼不了肉的士兵。变成了天灾后,埃林反而记起了他的名字。
我曾经答应给他找补牙匠来着。 埃林苦笑,声音憋在喉咙里。
17
“头部受过的撞击不算严重,但还是不要让她太累,不然可能会引发呕吐。”上一次照顾温狄的德鲁伊对乔贞和埃林说。
“那科尔斯塔的膝盖呢?”埃林问。
“普通的擦伤而已。”
埃林点了点头。“除了这些,她身体一切正常?”
“有些营养不良,但总的来说,就像一个普通的十四岁人类女孩那样正常。我不敢相信这么健康的女孩竟然在瘟疫隔离屋里呆了那么久。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的想法。”
“我也不懂。”埃林转向乔贞。“我们进去吧。”
科尔斯塔仰面躺在里侧的一张病床上,脑袋上绑着绷带。虽然眼睛闭着,但明显没有入睡。她在经历着身体和精神都很疲劳,但闭上眼就会感到额角一阵刺痛以至于无法入睡的状态。床边的窗户开着,风把一枚破败的树叶吹到了她的枕头边。
埃林拖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把那枚长满白色斑点的树叶拂掉。
“科尔斯塔,是我。”
科尔斯塔很快睁开了眼睛。
“记得我的名字吗?”
“埃林。”她接着说。“艾米呢?”
“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
“我们还不知道。”
女孩垂下眼睛,咬住嘴唇侧面,没再说什么。乔贞觉得,或许是由于失忆,她的精神年龄似乎比生理年龄要小上好几岁,就像一个亦步亦趋正要接触这世界的孩童,还不知道和人接触以及表达自我的正确方法。实在没有比瘟疫之地更不适宜孩子的成长环境了。艾米的消失让她感到悲伤和不安,如果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也许会大哭,但是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她完全不明白该如何反应。
“我梦见她了。”科尔斯塔说。
“是吗?”
“我梦见她在一团火里,一直‘救命’‘救命’地喊着。还有人在她身边,但我看不清楚是谁。很多人。他们伸手去抓她,她没有躲,但是他们也抓不住。”
埃林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色。科尔斯塔以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险恶、不详的梦境,有些出乎他们意料。这也许预示着某种心理障碍的存在,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询问昨夜的事情,很难得到可靠的情报。埃林对乔贞做了一个“我来处理”的手势,然后转向科尔斯塔说:“那是噩梦。”
“我害怕。”
“没什么,人人都会害怕它。”
“你也会吗?”
“噢,我当然会。给你说个故事吧,科尔斯塔。我比你现在还小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有一天,爷爷让我去山上把羊都赶回来。经过半山腰的时候,我在草丛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埃林用双手比了一下。“这么大的一个竹篓样的玩意,外面渗着红红的东西,非常醒目,我离它有十米远都看见了。我老想那是什么,越想越觉得,那里面也许装着人脑袋。因为它在渗血嘛。接下来一个星期,每天赶羊经过那条路,那玩意都在那儿。我做了整一个星期的噩梦。在梦里,那东西长出了眼睛盯住我,还能在天上飞来飞去。但是后来,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它的噩梦。知道为什么吗?”
科尔斯塔睁大着眼睛,等待故事的下半截。
“因为我决定和它正面交锋。我靠近它,狠狠踢了一脚,差点没把脚趾头给踢断了,因为那玩意其实是油漆罐,外面编了一层竹套,方便单手提起来。红色的东西当然就是油漆了。科尔斯塔,如果你不想再做噩梦的话,也学学我,和那些害你做噩梦的东西对着干。”
科尔斯塔稍微坐了起来。“我该怎么做?”
“我问你一些问题,你按照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答案回答我。记住,不管你最先想到了什么,千万不要犹豫,立刻回答出来。我只要第一个答案。因为要和噩梦决斗,你的动作一定要快,慢腾腾地就没用了。回答只要慢一秒钟,噩梦在你大脑里也许就会多停留一秒钟。如果是点头和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用说话了,为了节省时间。明白了吗?”
科尔斯塔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开始了。”埃林搓了搓手。“第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像平常一样按时睡觉了吗?”
点头。
这是一个仿佛和案情不着边际的古怪问题,但乔贞明白埃林能从中得到的东西:当夜是否有异常状态,以及进一步推算起火的可能时间。假若按照传统的方式一板一眼地用这两个问题询问科尔斯塔,那么根据她现在的心理状态,很难保证会得到理智和客观的回答。但让她按照脑中的第一印象立刻点头,等于是间接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乔贞想不出七处还有哪个人可以用这种方式询问。
“好女孩。下一个问题,记住反应也要这么快。醒过来的时候,你闻到烟味了吗?”
点头。
没有必要问“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来时就有烟味,时间段必然是在火焰发生后,猛烈吞噬房屋之前。更何况科尔斯塔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确切时间的手段。
“当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外面。是从窗户出来的吗?”
点头。
“但我记得那窗户挺高的,你需要高脚凳垫脚才能够到。”
“我用了。”
跳过了“是不是感觉到发生了火灾”的多余问题。她闻到烟味,或许不仅仅是烟味,但火势已经增长到了让她产生逃生念头的程度。
“窗户上钉着木条。如果它们还在的话,你爬不出来。那么木条还在吗?”
摇头。
埃林思索了一下。“你表现很好,科尔斯塔。我们继续。你从窗户爬出来了,跳下来,就这样伤到了膝盖。对不对?”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爬出窗户的时候膝盖在窗边磕了一下。然后我就摔下来了。”埃林一连串的问题,把她带回了那个夜晚。她开始不受拘束地叙述起来。“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背上很烫。这儿非常疼。”她用右手两根手指轻触了一下脑袋。“身体自己在动。后来才发现,是有人抱着我。我脖子往后仰,这样就眼睛就可以不让那人的手给挡住了。我看见自己离屋子越来越远。屋子全烧着了……我就哭了。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后来他停下来,动也不动。我想让他把我放下来,就是不敢开口。站了很久很久……”
说到这里,她紧皱眉头,十指捏着被单前端,显得很为难,但是又不得不把噩梦的最后结局吐露出来。
“他一直站着。一直站到……我听见树林里传来声音。很吓人的声音。他这才放我下来,然后跑进树林。”
“吓人的声音?是不是类似这样——”埃林右手盖在嘴上,手背拱起留出空间,然后左手猛地在右手背上一拍,同时喉咙也发音,形成两重的声响:“嘭——!”
科尔斯塔吓了一跳,肩膀不自觉地耸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立刻点头。
“然后你就看见我了。我跑到你身边。”
最后一次点头。
“干得好,科尔斯塔。你真是个好女孩。这样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这点我可以保证。要不要马上睡觉来验证一下?你累了吗?”
科尔斯塔躺下去,双手弯到后面把枕头放平。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埃林。我想吃上次的点心。”
“没问题。”埃林抠了抠鼻子侧面。
“有玫瑰花露调味的。”
“要是让厨师知道你还这么惦记着那道点心,他会高兴得面包怎么烤都忘记了。还记得那个词吧,失忆。你先躺一会,醒来的时候点心自然就会摆在你面前了。我保证。”
两人走出了病房。
“玫瑰花露调味的点心?”乔贞说。“这又是哪桩?”
“说来话长……别提了,反正那玩意不会合你的口味。”
“把刚才的东西总结一下。窗户,高脚凳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好吧,情况是这样。她逃生的那扇窗户原先是钉着木条的。她醒来后,发现木条不见了。这么说有人在她睡着之后,或者是在火灾发生之后,砍断或者撬掉了那些木条。”
“为了让她逃生。”
“但是,木条是在她睡着之后起火之前,还是在起火之后移掉的,情况又不一样。如果属于前一种情况,我们可以肯定移掉木条的人,预知到了火灾的发生,那么他有可能是纵火者,或者至少是知道纵火计划的人。假若属于后一种情况,那就复杂得多。可能是纵火者,可能是知道纵火计划的人,也可能是在目击火灾后才临时做出反应的人。”
“但是这个人不是杰迈尔。”
“当然不是。她爬出来,摔倒,撞到了脑袋,昏迷了一段时间。我想至少五分钟,因为醒来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到了没办法救援的程度,大概也就是我给弗林特来了那一拳的时候吧。然后,杰迈尔抱起了她,远离火场。如果杰迈尔不这么做,她必定会烧死,或者让烧断的房间部件给压住。我们先把他为什么要救这小姑娘的原因摆在一边。总之,杰迈尔抱着她,走到了树林边缘——站住了。科尔斯塔说‘站了很久’,我觉得未必很久,因为她当时很害怕,没办法,谁让抱着她的不是我,而是从未谋面、浑身是难看伤疤的血色十字军。总之,无论什么原因,杰迈尔就这样站了一段时间。”
“他也许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也有可能不得不这样站着。如果贸然行动……会有麻烦的事情。我想是这么回事:他和树林中的狙击手处于一种对峙状态。因为他抱着一个小女孩,狙击手在犹豫该不该开枪。而杰迈尔也有类似的顾虑。总之,对方还是选择开枪,击中了他。这就是那排血迹的由来。杰迈尔知道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和科尔斯塔都不再安全,就冲进树林,和击中他的人决一死战。剩下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觉得可以认定杰迈尔和放火关系不大,我们应该把他和狙击手从纵火事件里分离出来。”
“既然杰迈尔在树林前停下了,等待,那么他应该知道有狙击手在树林里。不可能是通过眼睛或者声音判断,而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在跟着他,但是最初目的并不是杀死他。否则在他救起科尔斯塔之前就应该动手了。”
“比如……受命在杰迈尔有背叛行为之后才动手?”
“我们还是不用太早下结论。得想办法从杰迈尔那里挖出些东西。”
“按那家伙一直以来的态度,不能抱太大希望啊。”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救科尔斯塔?他们应该从未见过面。”
“谁知道。”埃林回头往门里瞅了一下,科尔斯塔已经睡着了。“或许是……‘良知’之类的?”
可惜良知从来都是没办法当作证据的。乔贞说:“不管怎么样……你干得不错。那个做梦的故事编得很好。”
“这话太伤我心了,乔贞。那确实是我重要的童年回忆。虽然只有一半是真的。”
“那么,哪一半是假的?”
“结局。那不是油漆桶。表面的红色东西是真的血,因为不知谁往里面塞进了两只死去的山羊胎儿。我当时吓的屁滚尿流,噩梦没有结束,反而又延长了一个月。我们来祈祷这件事情快些干干净净地结束掉吧。”
18
“回到老地方的感觉怎么样?”在地牢里,乔贞对杰迈尔说。
杰迈尔仍然不发一言。一般的罪犯在遭到询问的时候,是不敢永远不开口的,因为那样就意味着询问永不会结束,他也就不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杰迈尔没有这个顾虑:他似乎宁愿一直呆在这地牢里,避免将来面临更困难的选择。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乔贞继续说,“尼赫里再次袒护你。他用‘加强防卫’和赦免权做理由,不允许我进入大宅,调查你是怎么在一夜之间破门而出又带走骨灰盒的。不过没关系,我不需要实地调查就有结论了:是他把你放出来的。当然,和骨灰盒一起……再赠送一个狙击手。或许不止一个。他要你把骨灰盒送到哪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你懂。起先我认为他是要托你把骨灰盒送给十字军,而且又可以借‘是十字军盗走了骨灰盒’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狙击手自然是为了防备你擅自行动。但是这个结论,等于是说尼赫里本人和十字军有秘密协定,甚至是他们的秘密成员——这说不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完全无需大费周章通过你来办这件事。凭他的身份和权力,随时随地都可以暗中移交骨灰盒。把他个人的目的放在一边,我至少可以下这样一个结论:尼赫里在利用你,杰迈尔。你看上去不像心甘情愿接受摆布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难道仅仅因为你们两人的血缘关系?”
杰迈尔望着乔贞。“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事实。”
“你不是军情七处的人吗?为了暴风城,你们刺杀,暗中破坏,指白为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然后再对付尼赫里?”
“没错,我为军情七处办事,但我也是一个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决定。而你,杰迈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在尽力消灭自己这个个体,成为十字军和尼赫里之间的交易物。在我看来,这种特性和天灾无异。天灾士兵也不需要自己去思考。杰迈尔,你就甘愿做一个没有大脑、没有身份的食尸鬼?”
“乔贞,不要替我下结论……”
“这是你自己选的。继续这样一言不发,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的结论强加给你。但我看出你是有自主思考的愿望的,杰迈尔。你救了科尔斯塔。我敢肯定这是十字军和尼赫里意料之外的事。在十字军看来,和瘟疫有接触的科尔斯塔应该是你去消灭,或者至少是见死不救的对象;在尼赫里看来,科尔斯塔的生死对他毫无意义。但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让我对你抱有最后的一点希望。你打算留下一点作为个人的证据,还是又重新把自己埋回永远传不出声音的坟墓里?”
杰迈尔双掌放下来,撑在石床边。
“对你的前一个问题……不,血缘关系不能决定我和他之间的所有事。”
“这么说你承认了。”
“他是我的哥哥,”杰迈尔右手指不断摩擦着左手指关节。“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这和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无关。”
“是不是有关,由我来决定。”
乔贞多少预料到了杰迈尔会承认这一点。除了名字以外,他就像一个隐形人,没有背景,没有生活,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他厌倦了作为一个隐形人,永远承受完全的忽视。发生火灾的晚上,他救了一个女孩,又从狙击手枪口下救了自己,让他的人性找到了释放点。他想有人,一个把他的个人价值当一回事的人,记住关于他的一些事。
“我对你们兄弟俩的不同境遇很有兴趣。”
“这不是我们能掌握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预测,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
“作为预言者德米提雅的护卫,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杰迈尔以几乎注意不到的幅度摇了摇头。“我们一起从安多哈尔逃了出来,过了二十多天,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因为自从天灾出现后,天空总是让古怪的云雾覆盖着,连太阳都看不见。我们觉得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安多哈尔附近,索性不走了,在树林里留下来。尼赫里对我说过好几次,会有见到太阳的那一天。树林里,饿了可以抓野兔,但很难找到能喝的水,所以我们总是把兔子血喝干净。但是……因为天灾的原因,就连野兔们也在逐渐染病。有一天,我吃过兔肉不久,就开始发高烧,不停呕吐,脸上和背上都长出了很多流脓的疙瘩和黑斑。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尼赫里背着我,说一定会走出这树林,找到医生。我生怕自己的病传染给他,让他放我下来,但是尼赫里不肯,背着我继续走,直到一个骑战马,穿教士袍的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得救了,因为生于信仰圣光的家庭,教士在我们心目中永远都是和蔼、善良、公正的。”
乔贞盯着杰迈尔,发觉他即便在复述一段痛苦的回忆,也从来没有表露出片刻的软弱和犹豫。
“他对我们说,只能救出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法供应两份淡水和食物。我对他说,带走哥哥,因为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
“那么,他带走了尼赫里?”
“不,教士选择了我,把尼赫里留在瘟疫的树林里。他说,病重的我更需要拯救,而且他觉得尼赫里有一颗与外表不符的、贪婪的心。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选择。到了他的住所后,我发现这名教士养育了好几十个安多哈尔的战争孤儿。他治好了我的病,让我和其他孤儿呆在一起。他本人就是血色十字军最早的组织者之一。”
“他叫什么名字?”
杰迈尔思索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没人记得。后来他在战斗中感染了瘟疫,我和几个一起长大的孤儿就把他杀了。先绑起来,放进麻布袋里,每个人扎上一刀,然后烧掉尸体。我们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我们净化了教士,他终于进入了圣光永远照耀的福地,因为他每天都对我们说,‘尽早结束瘟疫感染者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怜悯’。你以为我全身的伤是为了加入十字军而承受下来的?错了。这是谋杀教士行为的惩罚。那时候我对负责鞭打的人说,‘我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为什么要惩罚我’?换来的自然是更多的折磨。”
乔贞多少有些明白杰迈尔为什么会救一个可能的瘟疫感染者了。他也曾经是一名最最狂热的血色十字军,但这种价值观却在十字军内部遭到破坏。杰迈尔的精神和信仰随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而支离破碎。
“但是,你至少活下来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以为尼赫里已经死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没错。我坐在教士的马背上,他独自站在原地,朝我招手。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无法原谅自己。重新回到这个战场后,我知道他还活着,第一个想法就是补偿自己的罪过。”
“那不是你的罪过。”
“不,是我的。我可以选择和他一起留在树林里,而不是老实听话地坐在教士的马背上。我知道自己当时的真正想法:带我走,让我活下去,我在心里这么喊着,但嘴上说的又是另一套。没错,他利用了我。他把我放出来,给我骨灰盒,还让两个狙击手跟上我。没错,是两个。另外一个也许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你和火灾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我救了那小姑娘,是偶然。不如说是命运。命运让我在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发现了她。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就把她抱到了树林边,然后——”
“你觉得这或许是脱离尼赫里计划的好机会。以科尔斯塔作为人盾,脱离狙击手的跟踪范围。”
这个残酷的结论早就在乔贞脑里成形了,但是并没有对埃林提起。
杰迈尔略微低头,沉默着,然后又抬起。“没错。上一秒钟,我救了她,这是一个善念;但是在片刻间善念就转化为恶念。我在血色十字军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杀死了很多感染者的亲属,或许有上百个,即便他们看起来是完全健康的。我一方面觉得他们真的会得到净化,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恶心,但总的来说,我干得很顺手。对这个女孩所作的事也是一样。或许在救她之前,我就产生了拿她做人盾的念头,谁知道呢?跟着我的狙击手是尼赫里的人,我认定他们不会随意地就对那女孩下手。因为,他们是同胞。而我不是。我是血色十字军。虽然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但是假若狙击手没有先开枪的话,那么我也无法预测自己的行为。”
“我明白了。现在还剩一个核心问题,杰迈尔。尼赫里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关于我和尼赫里之间的事情,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但是这个……”第一次,乔贞发现杰迈尔显得很为难。
“这么说,你还有顾虑。”
“没错。尼赫里之外的顾虑。”
“听我说。”乔贞放慢了语速。“杰迈尔,你不属于血色十字军。你也不属于尼赫里的私人财产。至于原因,你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现在我有办法让你从这件事情里脱身:不需要把所有东西都透露出来,我私下带你回到暴风城,你在军事法庭上为尼赫里的可疑行为作证,当然,以军情七处保护人的身份。或许将来……”
乔贞本想说“将来你可以作为普通人生活”,但还是改口了:“……我们可以等等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的话……”
“不。”杰迈尔说。“抱歉,乔贞。或许你真能帮助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会知道一切事实的,但不是今天。有一天它会自行揭露出来。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件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那么,你选择留在这儿?提醒你一下,只要留在这里,能控制你的仍然是尼赫里。你并没有亏欠他这么多。”
“不,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到一切结束。”
他的眼瞳中闪动着不可争辩的光芒。
“想法有改变的话,让狱卒去叫我来。”乔贞转过身,准备离开。在那之前,他听到杰迈尔说:
“谢谢,乔贞。”
乔贞走上了地面。除了最后的问题之外,他得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多。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杰迈尔愿意把童年经历和在血色十字军里的秘密事件都透露出来,却单单对尼赫里的计划守口如瓶。而他辩称继续隐瞒的原因是和尼赫里无关的。
也许,我就是那个教士,二十多年后再次出现在杰迈尔面前,给他生存的机会。 他一直在为二十年前没有对教士说“不”而懊悔,到了今天,他斩钉截铁地对乔贞说出了“不”。明知呆在这里凶多吉少,但是却因为某个顾虑,去主动切断自己的生存希望。
让我等到事实自行揭露的那一天?很好,我等,看在你连生命都可以不顾的份上。
19
在临时当作证物室的小房间里,埃林看着从废墟中收集来的零碎物证。这些火灾中的残存物摆在桌面上,就像没人看中的盗窃战利品。病人的房间是空无一物的,所以它们基本上都来自于艾米的房间:未燃尽的档案页,熏黑的药液瓶,溶掉一部分的金属餐盘,等等。它们曾经环绕着她,和她争抢那窄小房间的宝贵空间,但一夜之间艾米消失在了空气里,将它们抛弃在焦土中。这些经历了破坏和毁灭的物件摆放在一起,让人难以直视,仿佛空气中还存在着无形的火,继续噬咬它们,使它们扭曲、哀嚎。
埃林熟悉火灾。他一直觉得火灾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会把无害的事物转变为火焰的同谋。你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火场,心中最熟悉、最亲切的椅子、书本、衣物,通通都因为高温而成为可以杀死你的东西。它们滚烫,面目狰狞,无法接近,直到你自己也因为炙烤而变成有破坏性的事物——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乔纳森。一个受害者,不久前才从埃林手里接过妻子的信笺,但是当他全身是火出现在人群眼前时,激起的第一个感情反应却是恐惧。也许弗林特也是因为这恐惧才下手杀死他。他害怕把这丑陋、骇人的形象和艾米联系在一起。
就在埃林禁止自己往这方面联想的时候,弗林特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卫兵。他们受命于雷纳监督弗林特,避免他从牢里放出来后,发生什么过激行为。这只是象征性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实际表达了雷纳对他的信任,因为谁都知道,两名卫兵是无法阻止他做什么的。埃林转向弗林特,在他脸上感觉到尽力压抑的愤怒。
“怎样,有什么发现?”埃林问。
“有三个位置烧得最彻底,都在屋内的范围,但是不可能凭这些就判断出最初的起火点。你们从科尔斯塔那儿问出些什么吗?比如说她最先在哪个方向闻到烟味?”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发觉该逃命了。你别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要求太高。”
“一点用处也没有,何必活下来。白让艾米那么照顾她。”
埃林尽力抑制住说出“难不成你还吃那小姑娘的醋”的念头。“算啦,弗林特。你就没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我找到点火的工具了。”
埃林把搭在桌子上的腿放下来,在椅子上坐直,拍拍桌面。“拿来看看。”
弗林特拿出一块扁平的打火石,用右手拇指按在桌角上。非常薄,换个角度就几乎无法在拇指下发现它。
“对着硬物快速摩擦,再加上一些易燃的引火物,很容易就可以生起火来。”
“不用解释,这类玩意我自己也用过。在哪儿找到它的?”
“离开隔离屋足足有两米的泥土里,和一些木块碎片混合在一起。一定是随着爆炸才飞到现在的位置。”
“那么,你这个放火专家,对纵火者选用这类工具还有没有别的看法?”
“方便携带。但是利用它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产生很大的火焰,那需要成捆的干草,或者油料来做引火物。所以我敢肯定,火焰是从屋子内部慢慢燃起的,要是在屋外纵火,很难保证火焰不在扩散起来之前就灭掉。”
“你是说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还自带引火物,干出了这桩事。”
“我不知道,还等你告诉我,直属探员。到这里为止就是你的工作了,对吧?”
喂喂,别急。埃林能看出来弗林特亟需一个答案。他身后的两名卫兵开始紧张起来。
“好吧。”埃林站了起来,面对弗林特,在开口前歪过头对他身后的两名卫兵说:“你们两个回雷纳那儿去。呆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可是……”
“回去,回去。别打扰军情七处的内部谈话。等等,帮我给雷纳带个信,就说那瓶玫瑰花露我过几天再还给他。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没有这两个家伙盯着,果然舒服多了。”两名卫兵走出屋子十秒钟后,埃林转向弗林特。“虽然你是特工部的,但现在也算参与到调查里了,所以……”
“我必须知道你和乔贞现在都了解了什么,就算不择手段也好。当然,只是关于火灾。别的我不关心。”
“别老是打断我。弗林特,既然你参与进来了,那么我们就按规矩来。首先你要明白,探案这种事情,是不会因为探员的个人情感为转移的。懂我的意思吗?我们会探究所有的可能性。”
弗林特没有说话,表情愈加凝重起来。
“老实说,我很感激你带来了关于这打火石的情报。这可以说是关键性的,干得很不错。作为回报,也为了工作的便利性,我可以把目前的情况分析给你听。但你首先要接受这点,那就是——”埃林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没有找到可以认证为艾米的尸体。”
“我知道。”弗林特有些勉强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光是把艾米的名字和“尸体”联系起来,就足以让他舌根发颤。但是他必须克服这点。
“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结合你带来的打火石情报,就显得更关键了。你从打火石来判断火灾是从内部燃起的,这和我,还有乔贞早先的推论是一致的。我再强调一次:有人在隔离屋里面点起了火。有隔离屋大门钥匙的人,只有艾米。所以第一个可能,犯罪者是艾米认识的人。他赢取了艾米的信任,她为他开了门。第二个可能,艾米没有锁上大门,这个可能性非常非常低,因为你我都知道艾米有多小心。另外,我们找到了大门的门锁,并没有用不正常手段打开过的痕迹,所以也不会是有人撬门闯入。而第三个可能——”
“够了。”弗林特别过脸,左手在空气中毫无目标地挥了一下。
埃林等待了片刻,让弗林特的呼吸重新平静下来。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案情发展,那么就必须接受这点。这是一个核心问题,不可能绕过。明白吗?”
“可是她为什么会……?”
这句话让埃林明白,弗林特一直也为这第三个可能困扰。或许他心里也是倾向于这个答案的,只是无法说出口。
“我不明白,说老实话,我太不了解她。你比我们了解她得多,你能回答吗?如果能多少提供一点线索的话,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介意。”
“不,没有。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最关心的就是那些感染者,看看她怎么对待那小姑娘就知道了。”
搞了半天你还是在嫉妒科尔斯塔。 “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埃林提高了音调。“我最后再确认一次……”
“就这些。”弗林特抬起头。“她绝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那好。冷静,弗林特。你不想探讨第三个可能,那我们就把它放一放。第二个可能实际上也已经处于否决状态。那么我们就在探讨第一个可能。你想继续吗?”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听着。”
“我知道的只是零碎的东西。你也许还不知道,有人在艾米的房门锁上动了手脚,用细铁条插进锁孔再扭弯,让门锁没法使用。得需要一个男人的手劲才扭得了那玩意。我试过了,看这儿,手掌中心,红通通的一条。放火的是不是这个人?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知道纵火的事情,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做,恶作剧?当然不是。我们来设想一种情况,假若你是艾米——”
“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别那么冲动,这叫案情重建,继续听我说。假设你是当天夜里的艾米,听到了敲门声,去开门。一个你熟悉的人,比如我,站在面前。记住,那是深夜。那么,你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敞开的大门边吗?好好想想。”
“按照艾米的性格,她一定会亲手关上大门。”
“这就对了。先弄明白一点:纵火者,和在她门锁上动手脚的人,未必是同一个人。那么这时候,无论参与犯罪的人有多少,他们必然都是和艾米相识,并且在她打开大门的这一刻同时进入隔离屋的。就像你说的,她不会留着大门,结果让一些陌生家伙混进去。在这军营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艾米,但是能让她深夜放进隔离屋里的人可不多。假若犯罪参与者越多,那么我们的调查范围就越窄,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之中,必定存在着一个让她不得不开门的人。老实说,我和乔贞在调查一开始,心里就有了一个最大的嫌疑。”
“……是谁?”
埃林用右手食指举起来指向弗林特,但是指头还没有和地面呈水平的时候,弗林特就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向前使力,让他的背脊磕在桌子边缘。一些药剂瓶和纸片从震动的桌面滑落下来。
埃林双手朝后撑住桌面。“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承受力?如果你认为我是针对你才这么说,那你就没资格留在军情七处。就连看门也不行。”
“我绝不会……”
“还不明白?我和你说了这么久,没有半个字谈到‘动机’。对,我还没发现任何人有足够的动机做这件事,所以只能从别的方面来考虑。你有成为嫌疑犯的一切条件,弗林特。时间,机会,对纵火这事儿的熟悉。这打火石也许也只是你的编造。要办案,这些东西必须考虑进去。你相不相信乔贞也把我当成嫌犯?因为我和你的条件几乎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做事的程序,懂了吗?如果你还长点脑子的话,就把手放开。短时间内两次攻击同伴,而且妨碍调查,就不光是降职那么简单。”
弗林特双手更加捏紧了一些,然后才放开,转过头盯着那枚打火石,呼吸声变得很沉重。
“打火石不是我的编造。”
埃林整理了一下衣领。“我可以相信你。”
弗林特抬起头,双眼中充满无处发泄的困惑和愤怒。“有一件事你弄错了。除了艾米,还有一个人有隔离屋的钥匙。”
“谁?”
“尼赫里主教。”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步伐冲动。
埃林按了一下勒得生痛的脖子右侧。他并不后悔告诉弗林特这些事,因为他怎么说也是有专业素质的人,应该不会对调查造成妨碍。至少,埃林觉得可以相信弗林特要找出发生在艾米身上事情真相的强烈愿望。
虽然尼赫里主教也能自行进入隔离屋是比较重要的情报,但是埃林明白,很难利用这一点做些什么。在调查赦免权的保护下,对尼赫里的任何正面进攻都不会有效。
他转过身,将掉落在地面的证物捡起来。当把熏黑了的药液瓶捏在手里的时候,他产生了烫手的错觉,仿佛这些东西还刚刚从余焰未尽的火场中取出来。
这时候,他突然发觉一件事。这些原本都放在艾米房间里,没起多大作用的证物中,似乎少了一类东西。
陶瓷。 艾米放在窗口的小盆景。
20
“把手伸出来。展开。”雷纳对身前的士兵说。
士兵缩着脖子,双眼不安地小幅度摆动着,抬起右前臂,掌心向上。尺寸如半截小指头的药液瓶躺在掌中,有些浑浊的液体在瓶里晃荡。
“这是什么?”雷纳把瓶子收过来。
“是……预防瘟疫的药。”
“你花了多少钱?”
“十五个银币。我知错了,雷纳大人……”
“不用和我道歉。你该对自己道歉。用辛辛苦苦打仗赢来的军饷,去换这种谁也不知道成分的非法东西。”
“可是他们都说有效。”
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误,连忙闭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谁说的?你还知道谁买了这玩意?名字告诉我。”
士兵畏畏缩缩地报出几个先行者的名字。
“好,你可以先回去了。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士兵离开后,一直在雷纳身边看着这一幕的埃林说:“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还会有进一步的正式惩罚。现在让他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
“刚才那玩意给我看看。”
雷纳还没有答应,埃林就把药液瓶从他掌中抄过来,捏在手里。手指尖感受到玻璃表面的轻微划痕。虽然号称预防瘟疫的药物,但瓶面上没有任何标识,更不用提剂量和使用说明之类的东西。
“看起来像海龟尿。”
“我不知道海龟尿是什么样子,但这绝对是假药。”雷纳说。“不为别的,就为价格。装这类药液的瓶子都不止十五个银币。”
“你是说在冒险者营地还买得到真货?”
“当然,其实很多药物都是委托非军事药厂生产,我们收购下来,再贴上‘联盟专用’的标签。但真货的价格不是我们的士兵负担得起的,他们也只能从这些小药瓶里寻找一些安慰。所以我倒不担心他们用了这些药物后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因为假药商也需要回头客。估计只是一些糖水吧。给每个士兵都分配一定量的防治瘟疫药物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不过……真这么做的话,要不了十年,国库就要给掏空了。”
这天早上,埃林和雷纳一同来到冒险者营地边缘,解决了一起士兵和冒险者之间的斗殴事件:士兵认为隔离屋的火灾是冒险者搞破坏,冒险者则指责联盟没有足够能力预防意外。斗殴牵涉了四个人,虽然每个人都有轻伤,但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泥地摔跤一般别扭。事实上,他们打起来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各自阵营遭到了语言攻击,而是“有瘟疫感染者从火灾里逃出来了,下落不明”的谣言。有人要为谣言引起的恐惧负责任,在这个负责任的人站出来之前,就只能靠打架来派遣烦闷和不安。士兵和冒险者们在战场上直面食尸鬼或者憎恶的时候,或许可以毫无畏惧,但是一个莫须有的瘟疫感染者却能在他们的大脑中四处游窜,播下恐惧的种子。
还有一个更麻烦的谣言是:“是那个关在地牢里的血色十字军放的火”。当然,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谣言或许是当夜在树林里给杰迈尔包扎伤口的医务兵最先传出来的,但是埃林不可能去指责这些人。他不可能拍着胸脯说不是杰迈尔干的你们都弄错了,毕竟“血色十字军”这个词是太过敏感。人人都知道,血色十字军痛恨所有和瘟疫沾边的人和事,只要是感染者,就算是同伴,也会立刻清除。装满瘟疫感染者的隔离屋在他们眼里,几乎等同于万恶之源,一把火烧掉天经地义。士兵们通过狱卒知道杰迈尔还活在地牢里,激愤和不满在心中滋生。事实上今天到这儿来之前,埃林经过地牢,就看见乔贞正在教训几个提着剑试图闯进地牢的士兵。
这第二个谣言在冒险者中的效应,是让他们开始怀疑联盟和血色十字军的关系。不用说这些说法迟早会传到部落耳里,到时候——到时候该吃亏的是负责人尼赫里吧?那倒也不坏,埃林想。
买假药的士兵,只不过是这两个谣言所引起反应的衍生现象。就像一个人得了重病,他可能同时承受着发热、四肢无力、心律不齐、伤口感染等等病征,并非每一个病征都是致死的,但是毫无疑问,它们都能够加深痛苦。在藏宝海湾的时候埃林就见识过了谣言的力量,经受过磨练的士兵和冒险者传播起谣言来,虽然不像平民那样不停加油添醋,但他们会更认真地对待它。
埃林发现前方有一个男性牛头人蹲在地上磨刀。他走上去说:“嗨。刀不错。”
牛头人头也不抬地说:“不卖。”
“谁说要买你的刀?问个事,你认识温狄·鹰羽吗?”
对方用迷惑的眼神看着埃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牛头人语哪儿发错了音。
“人类,你找温狄做什么?”
“噢,我是她的一个客户,想多买一些草种……”
“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卖出去一株。”
“这么说你很熟悉她了。”
“温狄么,”牛头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提高声音,“当然熟悉!你问对人了。大地的暖风带来温狄的消息,我让暖风停驻在肩上……”
“好了好了。你只要告诉我她在哪就可以。”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很熟悉她吗?”
“她又出去采草种了,没人知道她会跑到哪儿去。瘟疫之地可还是相当危险的啊,唉。不过我相信她在做的事一项有意义的伟大工作。看,她也给了我一株草种。”
“为什么你不种起来?”
“这个……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瘟疫之地是很危险,不过你可以陪着她去嘛。”
“陪她去?我当然没问题,也不是没和她提过……”牛头人的语调突然变得别扭起来。“但是,人类,你可能不懂,温狄是很独立的,又是德鲁伊,她可能觉得我跟着有些碍事,虽然其实我不碍事……看这把刀,劈开那些拦路的腐败树枝容易得很。哎,我要是能陪着她去就好得多了。”
他突然发觉到了什么,赶紧清了清嗓子说:“总之,她不在。至少得两三天才会回来。要带个口信吗?”
“不用了。我改天再来。”埃林拍了拍牛头人的肩膀。“给你提个小意见。与其把她给你的草种当作纪念品,还不如种起来,也可以多制造一些交流机会嘛。继续努力,再见。”
埃林回到雷纳身前,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说:“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我刚刚看见一个军情七处直属探员在给一个牛头人提恋爱意见。”
“你不是也常常要训练新兵吗?要是那些小子连长枪都提不稳,你会马上纠正他们还是当作没这回事,由他们去?我做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还是快恢复你平常的完美微笑好了,雷纳。这是你树立威信的重要武器。”
一个传令兵疾奔到他们面前。
“雷纳大人,埃林大人。尼赫里主教要召开紧急会议,请二位立刻赶到他的住宅里。”
埃林和雷纳对视了一下。他们已经猜测到了这次会议的议题。
和前几次会议一样,还是那五个参与者。尼赫里先是做了一番“自我检查”,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一场不应该出现的风波还让骨灰盒陷入险境云云,然后立刻把话题转到核心:必须遵守和十字军的约定,把杰迈尔送到索多里尔桥上,并且从这一刻开始安排具体事宜。这是乔贞和尼赫里在会议上分歧最小的一次。因为前些天杰迈尔的诺言,乔贞也希望他和德米提雅见面的那一天快些到来。
唯一提出异议的是弗林特,他要求至少等弄明白谁是纵火者之后再考虑送还杰迈尔,但也像往常一样,他的意见受到尼赫里的忽略。
会议最后决定,由乔贞、埃林、弗林特、雷纳四人,带领少量士兵,押送杰迈尔前往索多里尔桥。前三者都是意料中的人选,而且他们也非常愿意做这项工作,虽然是出于不同的目的;唯独雷纳对于自己接收的命令有些质疑。
“你必须作为我的代理人,去见证这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尼赫里用这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了雷纳。
当夜,尼赫里在修复的镇广场对士兵们发表了一次演说。
“在军情七处探员和驻地军官的努力下,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他说,“一只潜伏在树林中的食尸鬼引发了这起悲剧。当然,如今这只罪恶的天灾已经由我们的卫兵消灭在了尘土中。”
不是十字军,不是冒险者,不是部落,不是意外,而是天灾。在台下听着的乔贞等人,不得不佩服尼赫里利用机会收拢人心的能力。他不需要详细解释食尸鬼是怎么点起火的,只需要用激昂的陈辞把士兵们的注意力从逻辑引导到情绪上:
“这起让我和各位都揪心不已的火灾,说明了天灾是多么地凶残、险恶;说明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胜利的成果得来不易;说明了我们每一天都要更加团结,否则就会遭到意料之外的挫折和祸害。为了纪念这十六位牺牲者,我建议所有帐篷今夜都不要熄灯,而我个人也将彻夜为死者的灵魂祈祷,让它们在圣光的指引下步入应许的福地……”
十六位牺牲者?你确认? 埃林突然笑出了声。得把还好端端躺在病床上的科尔斯塔也算进去,才有十六个。他无需掩饰自己的笑声,因为献给主教的掌声开始齐鸣。很多士兵都安逸了,释然了,谣言的源头是天灾这个说法是完美的答案,毕竟事实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他们满心崇敬地为伟大的宗教领导人鼓掌。黑夜中的掌声轰响着,嚎叫着,就像一个人拔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皮肤,用精神失常的行为来抵御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气息。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这个人将在凋零衰败的睡梦中与死亡相遇。
21
“这几天你吃得越来越少。”乔贞看了看盘子里还留下大半的燕麦粥,对杰迈尔说。
杰迈尔坐在地上,双手戴着枷锁,套着颈子的铁链另一端缠绕在帐篷的支柱上。
“这些就够了。”他说。
“你很紧张。我能看得出来。紧张得吃不下东西。”
杰迈尔不答话。乔贞继续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索多里尔桥。”
他发现杰迈尔略微摇了摇头,并不表示否定的意思,更像要躲避飞到眼前的蚊虫。他的右手一直搭在左手指节上,尽量把背部伸直,避免铁链把脖子勒得生痛。作为一名带着枷锁的囚犯,他正在尽力给自己寻找舒服的坐姿。这是小偷、酒后斗殴者、小流氓等轻罪罪犯通常会采用的态度,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很快就能恢复自由,所以比起闹别扭、逞强,不如老老实实地和牢房湿冷的地面、勒得手腕生痛的枷锁、狱卒的嘲弄目光和平相处。杰迈尔还在地牢里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曾经端坐在石床上,就像一个遭到禁锢的君王,地底下的黑暗空间是他的领土。
出发已经五天了,杰迈尔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关在地牢里一个多月之后——虽然间中在尼赫里的大宅过了半个夜晚,如今能够走出来,走在不是那么清澄的阳光下,让他内心一些僵死的东西逐渐醒来。他正在接近索多里尔桥,即将和等候自己的血色十字军会面。乔贞能看出来,他在为这一刻的到来焦虑不安。这让他更像一个普通的士兵,而不是永远藏身在血腥迷雾里制造恐惧的血色十字军。
杰迈尔在琢磨着乔贞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索多里尔桥了。明天中午。明天。他吸了一口长气,喉咙右侧的一条黑色伤疤也随之紧缩起来。
“我带了酒来,要一些吗?”乔贞提起右手中的小酒瓶。虽然本意是想用酒精来缓解一下杰迈尔的焦虑,但是他立刻发觉这个建议的不详意味:特别的酒。审判日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杯酒。
“不,我不喝酒。大部分十字军都是自愿禁酒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保持大脑清醒。任何时刻都要精神集中,随时可以作战。”
“我知道血色十字军的戒律非常严格,但禁酒倒是第一次听说。也禁烟草吗?”
“当然。还有很多。每天至少花一个小时阅读圣光经典。吃饭的时候,每个人不能超过两个菜色。不能有超过四人参与的私人聚会,等等。”
“我说过你不适合做血色十字军,从你这些话看来,我要再次强调这一点。”
“我非常严格地遵守它们。”
“你遵守,但你不会为这些戒律疯狂。要是有同伴打破了规则,你也不会急着报告给上级。我说得对不对?”
“你们这些七处探员真是……你知不知道我们暗地里会以杀死一个七处探员为荣?因为你们真的带来了很多麻烦。”
“其实七处探员也会以拉拢一个血色十字军为荣,因为你们是艾泽拉斯最顽固的死脑筋。”
“可是你没办法拉拢我。”
“你也没办法杀死我。”
杰迈尔笑了,自从乔贞见到他以来的第一次。脸别过一侧,嘴角别扭地扬起一点儿,虽然所谓的笑声只是憋在喉咙里的一声闷哼,但这仍然是笑。脸上满是疤痕的他笑起来并不那么难看。
“给我一点酒吧。”他说。
乔贞把酒瓶递给杰迈尔。因为双手套着枷锁,所以要举起酒瓶放到嘴边,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但乔贞不打算帮他。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小口。有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滴落到了枷锁上。他以同样别扭的方式把酒瓶递还。
“杰迈尔,”乔贞说,“你后悔成为一个血色十字军吗?”
“这不是我的选择。”他停顿了一下。“但我绝不后悔。”
乔贞有预感,明天他将知道杰迈尔说出此话的原因。
一个即将在树林里死去的小男孩,面临一连串不由他自身意志的选择和折磨,二十多年后在战场上直面巫妖阿拉基,生存下来后再次遭到操纵,但他说他不后悔。乔贞想知道,杰迈尔的对立面,尼赫里——他会后悔吗?尼赫里对自己的生命有绝对的控制力,还影响着很多崇敬他的生命,他会满足吗?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不相似,却又最相似的一对兄弟,因为他们在各自的路上都走到了极端。
兄弟俩在树林中面对了第一次关于生死的选择,但却无力影响结果。这让乔贞想起了一些事。非常久远,就像隐藏在海水泡沫中的倒影。马厩。干草堆。一双手,总是散发着刺鼻却并不难闻的气味,在躲避着他——
够了,到此为止。乔贞走出帐篷,吩咐卫兵不要让弗林特接近。他环伺了一下,弗林特在十余米外的个人帐篷前站着,直盯着篝火,把什么东西往火里面扔。见不到埃林的人影,或许是混到哪群士兵里去打牌了。
“乔贞,”雷纳走到他面前,“杰迈尔情况怎么样?”
“情绪还算稳定。你自己可以进去看看。”
“不了,我还没和他说过一次话。而且对他杀死我军士兵的事情,我一直很在意。跟我来一下好吗?想给你看些东西,顺便聊聊。”
两人来到离开营地有一段距离的悬崖边。崖下便是达隆米尔湖浊黄的湖水,在黑夜中摩擦着岩石的棱角,却没有流动的声响。视线的远方,可以看见通灵学院所在的岛屿。破败古旧的建筑物突兀地耸立在月光下,表面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磷光,非常奇怪地让乔贞联想到珊瑚礁。
“还没有攻打通灵学院的计划吗?”乔贞问。
“岛上防守太严密了。而且对它的威胁性,我们还缺乏准确的评估。”
“你让我来看什么东西?”
“稍等,很快就能看到了。就盯着通灵学院。”
十余秒后,散布在学院表面各处的光芒在同一时刻消失了。
“哈,就是这个。”
“我还不太明白,雷纳。”
“熄灯时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天灾的学生也有他们的规矩要遵守。”
“原来如此。”
“看来你不太感兴趣。”
“不感兴趣?不,也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最初也是这么反应的。诅咒教徒,在天灾控制下,是我们最主要的敌人之一——很难想象,这些人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作为学生,他们要按时睡觉。我猜通灵学院里面一定也有集体食堂吧?”
“敌人的生活不应该是我们关心的。”
“对。敌人不吃不睡不休息,没有感情,没有个体意识,我们只需要打败他们就好。作为一个普通的士兵,只要这么想就可以了。但我就是会忍不住想更多。或许,诅咒教徒也会有他们能够控制的私人生活。就像我们一样。如果说他们没有的话,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也是没有的。”
“比如……隔离屋里的瘟疫感染者。”
“说起这个,是谁放的火,你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结论。”
雷纳摇了摇头,随后说:“有一种说法,你也许还没听到过……我也不肯定这和案子有关。”
“说出来听听。”
“瘟疫感染是有程度轻重之分的。这些人或许是因为在和阿拉基的战斗中感染,所以才久治不愈。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有治愈的可能。”
“他们迟早都会变成天灾?”
“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医生耗尽力气,也无法让部分感染者恢复正常。但是……根据军事上的法令,收治了瘟疫感染者,却没有阻止他们变成天灾,负责人将受到惩罚。”
“听上去是很不近人情的规定。”
“的确是,这个规定荒谬且死板。但是,幸好还有另一条法令,规定不得以预防瘟疫为由处决感染者。这样虽然减少了很多无益的死亡,但又让很多人更加惧怕第一条法令。只要自己负责的病人不治愈,那么就铁定会受到惩罚。根据实际情况,从降职到坐牢都有可能。”
“你是说,尼赫里也会惧怕这条法令。”
“他会比其他人更惧怕,因为他还笼罩着主教的光环。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乔贞自然明白。一直在宣扬“虔诚信仰圣光即可驱散瘟疫”的教会主教管理区域下,出现了无法治愈的瘟疫感染者。这对尼赫里的打击不仅是政治地位上,也是宗教地位上的。如果这些感染者因为一场意外而消失——
“我不是引导你去针对尼赫里主教,只是提供这个情况,也许其中会有什么意义。”
“谢谢。我会考虑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雷纳欲言又止。“……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告诉你。先说明白,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私人决定。当然,也没人能够干涉。但这件事,你有权利知道,虽说我把它透露给你是不合法的。”
“如果不合法的话,那就不用勉强。”
雷纳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你也知道,自从到瘟疫之地来,我一直在做新兵的管理和训练工作。所以我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查过去数年内的兵力调遣记录,好加深我对现状的了解。我发现这么一件事。三年前,也就是我到任的前一年,有一批士兵比预定时间晚到位半个月,原因是在米奈希尔参与了对龙喉兽人的战斗。有一些人在战斗中阵亡了,所以我重新核对了一遍名单,发现阵亡共三十六人,——继续听我说下去,还有一个人失踪。我不知道失踪者的名字,因为有人把它从档案里涂掉了。无论是谁涂改的,必然是在我上任之前,所以我也没办法追究。为什么有人想要掩盖有一名士兵失踪的事实?在战斗中失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完全没有头绪,所以虽然烦恼了一段时间,也就抛下了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回想起来了。也许这名失踪的士兵,身份特殊。重大的意外必须掩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乔贞不自觉地捏紧了右手。三年前。米奈希尔。失踪的士兵。涂掉的名字。
“谢谢你,雷纳。为什么选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
“老实说吧,我常常有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预感。今天这个预感特别强烈……或许也和明天要见‘预言者’有关吧。”他苦笑了一下,举起左手。“看,婚戒取下来了。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我就会这么做……”
雷纳不说话了。骤然间,一种不祥、险恶的感觉开始侵蚀两人的大脑。这感觉来自于沿着悬崖边慢慢接近的声音:一种有些虚无飘渺,却又像要强烈得踏碎地面的矛盾声响。铠甲边缘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也渐渐浮现。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乔贞转过头,看见西侧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明明是在十余米之外,但是又有近在眼前的压迫性错觉。不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一匹骸骨战马,和它背脊上一个持长剑的男人。月光小心翼翼地接近,勾勒出男人苍白的脸庞,然后在他深黑色、没有眼白的双目中惨叫着归于无形。
22
杰迈尔在快要入睡的时候听到了厮杀声。虽然只身坐在矮小、黑暗的帐篷里,但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天灾来袭。与天灾的战斗和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一样。除了嘈杂的刀剑交错声、呼喊声之外,食尸鬼喉咙发出的古怪咕哝,骸骨战士骨节交错摩擦的噪音,以及憎恶口中的酸液溅落地面的浇淋声等等,各种怪异、奇特的声响在空气中交织出一片混沌、腐烂的图景。杰迈尔对这种气氛再也熟悉不过了:他能用耳朵分辨帐篷周围有多少士兵在战斗,他们各自的敌人又是什么。眼眶附近产生了轻微的刺痛,全身肌肉紧绷起来。
一只食尸鬼闯进了他的帐篷。这种看上去反应颇慢的天灾士兵往往需要花两、三秒钟时间观察敌人,但是盯紧之后就会穷追不舍。它朝脖子和双手都遭到束缚,上半身无法动弹的杰迈尔冲过来。当距离极近的时候,杰迈尔一脚蹬向食尸鬼骨节松散、肌肉溃烂的膝盖,让它右肩着地倒在地下。第二次的攻击落在它的暴露在外的耳蜗上,随后又是好几下,直到它的脑袋变成肉疙瘩、碎骨片和黄绿浆液的混合物。
幸好这是一只身体已经高度腐败的食尸鬼,不然杰迈尔没把握这样击倒它,虽然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成为食粮。怎么能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一天,我就能……
就在他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行动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掼向他藏身的小帐篷侧面。帐篷的立柱折断了,环绕在上的铁链松脱出来,杰迈尔倒地,背脊压在那只食尸鬼的尸体上。脖子能自由活动了,他从帐篷底下爬起来,眼前所见印证了他耳朵的判断:周围已成为战场。他经历过无数次和天灾的战斗,虽然双手还套在枷锁中,但是当他看见不远处士兵砍断一条腐烂的胳膊、滴落黏液的尖锐牙齿袭向人类的脖颈这些场面,他的首要感觉是兴奋,而不是紧张。他凭经验在一瞬间判断了局势:是一场苦战,但只要敌人没有援军,那么我方会取胜——也许要付出毁灭性的代价。
是一头憎恶的倒下,冲毁了杰迈尔的帐篷。它右手钩子陷进地里,离杰迈尔原来的位置还不到一码。弗林特的短刀插进憎恶的脖颈,像拉动城门闸一般,把它的脑袋割了下来。他抹去脸上的浆黄色液体,转过身来,和杰迈尔的目光交汇了。
这片刻的对视让杰迈尔明白了,弗林特也是一个习惯杀戮的人,无论对方是天灾还是人类。这类人他在十字军里见过很多:他们抛弃恐惧一路走来,鞋底带着血痕。但弗林特和十字军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的意志是自由的。他杀死眼前的憎恶,只是因为它是敌人,而不是为了要“净化”什么。
弗林特看了看周围,然后又望回杰迈尔。他捏紧双刀走过来。
这一路来,乔贞一直吩咐不要让弗林特接近杰迈尔的帐篷,而杰迈尔随时随地都能领略到弗林特的强烈敌意。他略微听闻过弗林特和一个在火灾中消失的女护士的故事,虽然作为血色十字军,很多士兵都恨不得杀死他,但是弗林特似乎是唯一有胆子实行这件事的人。现在周围一片混乱,乔贞不见人影。没人会在这种场面下关心一个血色十字军的死活。
弗林特更接近了,眼神和杀死憎恶之时没有什么不同。杰迈尔没有逃跑;他知道体力不足的自己没有办法逃过一个能独力杀死憎恶的人。他期望着躲过第一击,然后再做考虑。如果命止于此的话——
短刀举起,近在眼前——弗林特眼中令人心悚的冷静和冲动同时存在——铮亮的金属碰撞声响——突然闯入眼帘的一个身影。是埃林,他用一把剑挡开了弗林特的短刀。
“这算什么,一起事故?”埃林说。“弗林特,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眼前这个人鼻孔里不会爬出蛆,也不会吐着一口稀烂的牙齿去咬人。搞清楚你的敌人是谁。”
弗林特看看杰迈尔,又看看埃林。他的眼神并不狂热,甚至能用冷静来形容,却同样表露出强烈的危险性。
“这个人害死了艾米。”他说。
“不,他没有。”埃林说。
“你不明白。他会害死很多像艾米一样的人。男人女人。成千上万。听好,杰迈尔,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或许不是今夜,或许也不是明天。但那一刻很快就会到来的。你和那面让人恶心的血色战旗,都逃不掉。”
他转身,前往敌人最密集的地方。
“你目前还没有受伤吧?”埃林对杰迈尔说。
“我没事。”
“那好。我不能给你解开枷锁,但是也不能一直盯着你。拿好这个,这是你的剑。这玩意在手里握久了我生怕自己也会变成血色呆脑壳。”
埃林把剑抛给杰迈尔,拔出自己的匕首。“啊,舒服多了。保护好自己,因为我还等着看你明天怎么在主子面前出洋相。走失一个月的流浪狗明天就要回家了。”
杰迈尔把久违的长剑握在手中。它曾经撕裂过阿拉基的衣衫一角。剑柄上的血色徽章凹刻给他的掌心带来熟悉的焦灼感。他看了看周围。战斗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埃林。”他说。
已经走开一段距离的埃林回过头来。“什么?”
“谢谢。”
埃林缩起脖子,摆了一个吃了发馊食物的别扭表情,用左手按按喉咙像要吐出什么,然后回过头,迎战接近他的一名天灾。
不是谢你救了我一命;而是谢你给了我再次面对敌人的机会。 虽然双手还戴着枷锁,但是杰迈尔觉得这把剑从来没有像今夜一样,挥舞起来是如此地顺手。
当乔贞发觉这名死亡骑士的武器不仅仅是左手中的利刃,已经来不及了。
一条前端带着镰刀的锁链从死亡骑士右手掌心飞出来,在乔贞的左手前臂缠绕了几圈。乔贞将匕首的平面卡在镰刀和左臂之间,避免左臂落地,但由于镰刀的弧度,前端已经刺进肌肉里。鲜血像黑色的藤蔓一样,从那弯月状的裂口疯狂生长出来。锁链有金属的质感,但又仿佛是死亡骑士肉体的一部分,因为乔贞看到锁链上有无数细小的圆孔,喷吐着紫黑色的雾气,如同有生命一般。这些雾气让乔贞的左臂产生剧痛,就像有千万个烧红的针头同时扎在皮肤上。
“达克雷尔大人说得对。”死亡骑士的声音似乎是由一高一低两个声音重叠而成的。“人类不洁的眼睛没资格注视伟大的学院。它们的唯一用途,就是见证人类自身的毁灭。”
在乔贞右侧十码的地方,雷纳刚刚站起来。他的右胸和左肩已经各中了一击,伤口周围化为紫黑色。他的武器是成对的长剑,但此刻两把剑锋前端流的都是他自己的血。乔贞第一次亲眼看见雷纳战斗,这个平常温文尔雅的中校拼杀起来迅疾有力,但还是很难和死亡骑士周旋。他的呼吸声极沉重,血流得很快,假若死亡骑士现在暂时放下乔贞再度冲击雷纳,那么他将无力防御。
乔贞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剧痛让他眼前一阵昏黑,呼吸困难,左手随时有断掉的危险,右手也无法移开。匕首平面的锋利边缘已经割破了皮肤。
这场袭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乔贞不知道。刚开始和死亡骑士交手的时候,他太过专注,除了眼前的敌人,没有感觉到别的东西。但现在他和雷纳都处于难以反击的状态,大脑思维进入了令人不安的静止,才听见了不远处营地内的厮杀声——算是意料之外的袭击吗?不完全是。因为这儿是西瘟疫之地。上一次安全通过这块地域,不代表这一次也会是同样情况。乔贞不知道达克雷尔是谁,但听起来这名死亡骑士隶属于通灵学院。在血液的流失进一步加剧的时候,他突然希望埃林、弗林特,还有杰迈尔,无需面对更可怕的敌人。
死亡骑士右手朝后一拉,乔贞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而倒下,随着锁链的回收在地面上滑了一段距离,突出在地面的锋利石块划破了他的左侧腹。当不受控制的滑动停止的时候,他看见骸骨战马的蹄子正踏向自己的面门。他别过身子避开这一击,马蹄踏在耳边,强烈的声响让右耳暂时失去了听觉。死亡骑士右手往上一提,让乔贞被迫站起来,贴近马腹右侧。
“眼睛。”它说完,将剑锋朝乔贞刺去。
在这一刻,骸骨战马突然猛烈地跳腾起来。死亡骑士的身体朝侧面倾斜,随之落马。失去眼睛的不是乔贞而是骸骨战马:雷纳把双剑刺进了它两个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眼眶里,深入,然后让它们留在那儿。战马嘶鸣着,先是一对前足跪地,它试图再次站起,但是最终失败,后足也颤抖着跪了下来。
战马不是乔贞首要关心的。他扑上去,让左前臂在死亡骑士的喉咙上猛地按紧,镰刀在其主人的脖颈上开了一道黑色的口子——这一瞬间乔贞意识到死亡骑士是不会因为割喉而死的,就把匕首扎进了——他选择口腔——刀刃由下至上地穿破死亡骑士的口腔刺进大脑。
它仍然没有死去,虽然“死”未必是一个合理的词。它右手中的锁链已经失去了控制,但左手还是试图挥剑斩向乔贞。乔贞拽着它的脑袋朝悬崖边拖动,死亡骑士的长剑脱手了,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匕首越来越深入,一些红黑色的东西从它的眼眶、耳朵和嘴里溢出。当乔贞的脚几乎踏在了悬崖边缘的时候,这笼罩在黑色雾气中的敌人才没了声息。
乔贞拔出匕首,站起来,甩掉血污。因为刚才带着锁链压在死亡骑士的喉咙上,所以左臂伤势更严重了,有好几处肉皮翻起,但幸好还只是伤在肌肉层。他看看雷纳,他正把两把剑从战马的眼窝里拔出来。
“走吧,”乔贞说,“我们还得回去帮忙。”
“就算回去,你这状况也不可能继续战斗。”
“你流的血更多。不过听这声音,他们那边大概也快结束了。即便不用再打,我们俩也得回去找个医务兵。”
“你先走。”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的雷纳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我要找一样东西。”
“什么?”
“婚戒。我刚才取下来以后就收好了,看来是刚才交手的时候掉在哪儿了。”
“动作快些。”
乔贞面朝树林的方向,营地中的点点火光从树影之间透过。厮杀声渐渐弱下来。他不是不想帮助雷纳,但他觉得这种东西,雷纳应该更愿意凭借自己的眼睛去找回来。
片刻后,乔贞突然听到了一种锐利的声响。他转过身,看见雷纳站在悬崖边缘,镰刀扎进他的左肋下方,然后撕开。血液的喷溅在黑夜中也是这么明显,月光像刀锋一般滑过他暴露在外的两条肋骨。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血肉之躯,右手抬起,似乎想要靠近那突兀在外的白色管状物,但是又无力地放下来。他最后看了看乔贞,这是第一次,乔贞从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雷纳的身子崩溃下来,朝后翻下悬崖。达隆米尔湖一向很平静,此刻四周又是那么静谧,所以乔贞清晰地听见了雷纳·马维因的身体坠入湖水的声音。
不该是这样。你要做的事是找回自己的婚戒,如此而已。
死亡骑士慢慢站了起来。它用左手掌去摸自己的脸,用指头去按自己喉咙上的裂痕,就像一个还没有摆脱昏睡的人,试图确认自己肉体的存在。它发出一声嚎叫;这嚎叫因为口腔内的空洞而显得更加怪异刺耳,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透露出生者不能理解的疯狂。在乔贞握着匕首接近之前,它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把手指探到喉咙的伤口下,然后试图揭去自己的面皮。
23
战斗结束了。疲惫的幸存者们开始进行善后工作。捣碎尚存气息的天灾的头颅,轻伤者自行包扎,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歇气,从帐篷里拿出水袋解开口子,仰起头。水在滑入喉咙的时候连同唇边的鲜血一起冲刷下去。
还有两个人没有放下武器:杰迈尔和弗林特。他们相距十码左右站着,注视对方。在刚才的战斗中,两人的体力几乎都消失殆尽,但当敌人杀尽之后,他们之间的互相警戒和敌视却开始膨胀。两个出于不同原因而嗜杀的人,仍然让握着利刃的手紧绷着。杰迈尔对弗林特并没有恨意,但是面对弗林特我们不如现在解决掉的眼神,也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没有士兵敢靠近两人位置之间的连接线;至多是瞥上一眼,然后忙自己的活。
埃林接近了他们。
“喂。你们两个把武器放下来。”
弗林特不为所动。埃林明白,从他和乔贞来到西瘟疫之地,弗林特就一直在承受着各个方面的压力。火灾显然让他承受了剧烈的打击,但至今没有人为他的痛苦和忍耐负责。不仅如此,他还要参与调查,现在又护送杰迈尔——这个十字军是他承受一系列重压的根源——前往索多里尔大桥,换句话说,他的职责是“保护”杰迈尔。除去军情七处成员这个身份要素,埃林完全能理解弗林特会有杀死杰迈尔的念头。而杰迈尔,通过他在牢狱中的行为,埃林就了解到他绝不是会对敌意表现出畏缩的人。为了消灭这敌意,他会拿出成为血色十字军的本色,不留任何情面。
埃林觉得自己假若不出手,是无法阻止两人之间的斗争了——当然恐怕出了手也是徒劳。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乔贞的身影从前方的树林中出现,接近他们。
“嗨,乔贞,来管管这两个——”
埃林不说话了。他看见乔贞血肉模糊的左手垂在身侧,拿着一把黑色长剑,右手则拖拽着什么东西,右肩也随之紧绷着。有的士兵看见乔贞接近自己,看见了他拖着的东西,立刻像躲避毒沼一般退开身子,但视线仍然无法从那东西上面移开。
杰迈尔和弗林特也注意到了乔贞,先是古怪的拖拽声让他们转过头去,直到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乔贞右手捏着的是一把锁链——锁链另一端缠绕在一只手肘上。手肘的前臂没有手掌。乔贞在三人之前停下,他们这才看清,他拖着的是一具死亡骑士的尸体,脸上没有面皮。
乔贞看了看杰迈尔和弗林特。两人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注意力从对方身上移开。
“你竟然在和这玩意打架?喂,医务兵,过来,过来……”说到这里,埃林发觉了什么。“乔贞,雷纳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乔贞没说话。他放开锁链,死亡骑士的手臂坠落地面。
“我问你,雷纳……”
埃林的声音突然中止。他明白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乔贞把左手中的黑色长剑换到右手,高高举起,然后刺下去。这和他如此不相配的不详利刃,穿透了死亡骑士的胸膛,插进泥土里。他握住剑柄扭转了一下让它扎得更深。死亡骑士的身体突然剧烈跳弹了一下,下颌张开,一种充满腐烂气息的哀嚎从已经裂开一道半月形豁口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左手手指在泥土上乱抓,但躯干没有动弹丝毫。
还是没有死掉。喉咙裂开,面皮揭去,大脑破坏,心脏洞穿也不会死。但脆弱的人类,即便用温和得多的办法对待,那也已经死了。乔贞回想起雷纳坠落悬崖之前那空无一物的眼神;血液和肉碎从他的肋骨边缘滑落在地面。那是死亡骑士的最后一击——偶然的一击,就像人类在求生的时候会伸出手臂一样,最后一次甩出锁链也是为了抓住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它再次站了起来,但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关节碎裂的木偶。乔贞靠近它,轻而易举地夺取长剑,切断它的手掌。正是这种轻易让乔贞难以接受雷纳的遭遇——在瘟疫之地毫发无伤生存了两年的雷纳·马维因中校,就这样屈服于手下败将的临死挣扎。
然后乔贞发现,可以把剩余的锁链从死亡骑士的手腕断口里抽出来。他就踩住它的胸膛,揪住锁链狠狠地往外抽。黑色的血污随着锁链不断地喷溅出来,死亡骑士不断嚎叫、颤动,但就是没有真正死去。原来你也知道什么是痛苦,乔贞想,那再好不过了。尽量活久一些吧。锁链全部抽出来后,他就利用它把死亡骑士拽回营地。
弗林特和杰迈尔已经放下了武器,看着乔贞手中的黑色长剑,以及剑刃压制下的死亡骑士。紫黑色雾气从胸部的伤口窜出来,仿佛有生命之物,饱食了死亡骑士的血液而逃离,沿着长剑盘曲而上。这一幕怪诞得几近恐惧,让他们移不开眼睛。
“杰迈尔。”乔贞说。“你看好。”
他右手松开剑柄,从皮甲兜里拿出一个眼球般大的小布袋,解开袋口的细绳,翻转过来。灰白的粉尘从袋内倾泻,并不多,只过了数秒就泻空了,洒在死亡骑士的身上。它的体力已快耗尽,哀嚎声渐渐小下去,这些白色粉尘要么在它裸露的面部肌肉上形成刺目的斑点,要么浸润于乌黑的血液中立刻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你这是做什么……?”弗林特说。
“埃林,还记不记得尼赫里带我们参观阿拉基骨灰盒的时候,他怎么强调的:‘巫妖的骨灰会让濒死的天灾士兵再度活性化’。”他把空荡荡的袋子扔掉,转向杰迈尔。“火灾那天晚上,我从你手里拿过了骨灰盒,还给尼赫里之前,把其中的粉末藏起了一把。就是刚才这些。活性化……你能看见这家伙有任何变化吗?我一直认为假若尼赫里故意放走你,目标是德米提雅的话,就要冒着失去阿拉基骨灰的风险,这是一个太大的赌注。现在我才确认,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投下任何赌金。这些骨灰是假的。杰迈尔,你承认吗?”
杰迈尔不发一言。
“我答应过等到明天。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的话……我宁愿相信你。但是如今你背负的血债太多了,杰迈尔。”
乔贞明白,自己的思维在向弗林特靠近。雷纳的死并不直接是杰迈尔的错。但他始终记得雷纳如何面对那十余件失去主人、血迹斑斑的战袍,从那一刻开始,杰迈尔就已经是罪孽深重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雷纳今天也不会遭遇死亡骑士——这是冲动、不理智的想法,但乔贞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继续理智下去。
他拔出黑色长剑,甩去血污。
“乔贞,你要做什么?”埃林说。
“告诉我一切,现在。”乔贞说。“否则,没有明天了,杰迈尔。没有了。很多人都见不到明天。你能,但是我想,你不配。”
埃林感觉有什么生冷的东西慢慢爬上他的背脊。空气中的腐臭气味愈加浓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乔贞:拿着天灾的武器,对一个人类发出死亡威胁。那把剑仿佛已经在他手里挥舞、砍杀了十年,无需片刻犹豫就可以对下一个生命做出灭亡的判决。乔贞很适合死亡骑士的剑,死亡骑士的剑听命于他——这个念头让埃林的额角血管火燎一般地跳动着。
杰迈尔看着乔贞。他自己也和死亡骑士战斗过,更看过其他十字军将领杀死死亡骑士,但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感到陌生。乔贞的神情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觉得——也许还谈不上恐惧,但至少是惊恐:这个男人会杀死我,用死亡骑士的剑。他会毫不迟疑,而我还想见到明天。我非得活到明天不可。
就在杰迈尔开口之前,埃林说:“等等。搞清楚你要说什么,我们周围尽是多余的人。去那边的林子里。”
乔贞看了看埃林。“你们都过来。弗林特,缴掉他的武器。”
弗林特一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上前取走杰迈尔的剑。杰迈尔没有反抗。
他们进入了林子里,离营地五十码左右的时候,乔贞说“就这里”,他们就停下了。
“没错,”走在中间的杰迈尔一转身面朝乔贞的方向,立刻开口,“骨灰是假的。尼赫里让我引出血色圣者,然后跟着我的两名狙击手就会下手。如果中途我有背叛行为,他们首先就会枪杀我。我答应了他……为了赎罪,你知道。”
“为什么尼赫里一定要杀死德米提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埃林问。
“他没有说,但原因之一应该是他曾经数次派人暗杀壁炉谷的血色军官,但都因为圣者的预言而失败。”
“暗杀?尼赫里主教从来没有这样的计划。”弗林特说。
“你没有听说过不等于没有。一系列暗杀是在对安多哈尔发动总攻之前实行的,尼赫里应该是要用这个办法来限制我们对战争插手,一口气攻占整个安多哈尔。”
“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乔贞说。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他希望我对他忠诚,所以用这件事来作为考验。‘一同重振查洛斯图家族’,他是这么说的,并且承诺事成后让我为他工作,掩盖我的血色十字军历史。我被说服了。至少在那一刻是。乔贞,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并不适合做血色十字军。”
“他利用了你的罪孽感,而你在见到科尔斯塔的那一刻就开始犹豫了。”
“可以这么说。因为那时候,我看见了脱离这一切的机会。”
“这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但有一件事还不够有说服力,杰迈尔。用假骨灰引出德米提雅——简直像小孩子把戏。我不相信号称血色圣者的女人会预料不到这个风险。”
“因为……尼赫里相信我能做到。”
“我问的就是这一点。为什么他相信你能做到。”
“因为……”杰迈尔不说话了。他紧皱眉头,眼角不自觉地翕动,即便是死亡的威胁也不能让他如此为难。他从一个从事毁灭的血色十字军,变成了面对裁决浑身无力的软弱罪犯。
乔贞握紧长剑,走向杰迈尔。埃林上前拦住他。
“够了,乔贞!别说你真的要……”
“我已经事先说过,坦白一切,否则,他见不到明天。”
埃林给弗林特使眼色,让他也来拦住乔贞。“你这样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而且尼赫里的事情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血色和杰迈尔的纠葛关我们屁事。你忘记我们的任务了吗?”
乔贞能感觉到,如果他挥下这一剑,杰迈尔也不会有反抗的欲望。长久以来,杰迈尔一直受到难以想象的折磨,虽然这折磨的本源是什么乔贞还不明白,但他相信杰迈尔已经精疲力尽了。那双曾经在绝食中仍然强作精神的眼睛,如今几乎丧失了全部希望。他魁梧、满是伤痕的身躯如今不值一提。他要的只是多一天,并且发觉自己也许会守不住这微不足道的要求——这让杰迈尔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个弱者。一个任乔贞摆布其命运的人——就像老人操纵下的那些人一样:比如达莉亚,比如崔维斯。比如三年前的雷纳。
乔贞脑内一阵剧痛。腐臭的风从未如此恶心。他不再说话,转身朝林子外走去。
埃林追上他,“还拿着这玩意做什么”,然后夺走死亡骑士的剑,扔掉。
“你发什么神经?没有人愿意看到你这副模样。”他说。
“接下来让弗林特指挥部队。”乔贞说。“诊治伤兵、埋葬死者,这些事情都加快速度。明天必须在预定时间赶到索多里尔大桥。”
24
当两方士兵各自列队于索多里尔桥两侧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联盟方在昨夜的战斗中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军力,存活者大多负伤,为此乔贞和弗林特已经拟定好了应对计划,预防血色发动攻击。
乔贞站在西侧桥头,身边是解除了枷锁的杰迈尔。处于东侧相对位置的是德米提雅和大检察官伊森利恩。虽然德米提雅的位置稍前,但就像上次谈判给乔贞留下的印象一样,伊森利恩更像控制大局的人。他下颌昂起,右手从食指到小指顺次在剑柄上反复敲打。两名装备繁重、执长柄斧的血色战士立在他身侧。德米提雅低垂着头,手掌交叠搭在腹部,有些像女信徒祈祷之后的休息姿势。消沉的暮色给了她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就像海平面远处漂浮着的一片孤云。
“行程不顺利吗?乔贞大人。”伊森利恩说。河水冲刷着桥墩,和他的声音形成奇怪的合奏。
“只是一些小磕绊。”
“对此我非常抱歉。我会为这些死去的士兵祈祷的,毕竟我们面临的是同一个敌人。”
“不如现在就完成俘虏交接。在天黑之前,还必须找地方扎营。”
“好的,好的。你们把杰迈尔照顾得很好,对此我心存感激。您的看法怎么样,圣者大人?”
“……我也有同感。”
“那么,过来吧,杰迈尔。回到你发誓全身心效忠的血色十字军之中来。”
“走。”乔贞对杰迈尔说。杰迈尔的眼神中虽然有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饱含坚忍的平静,就像不停面对着巨浪冲刷的礁石。他对乔贞点了点头,谢谢,然后迈出步子。
乔贞看见杰迈尔的步伐逐渐加快,右手放在剑柄上。德米提雅抬起了头,伊森利恩伸出左手按住她的肩膀,身侧的两名重装卫兵走上前。这两人即将在桥中央和杰迈尔位置接触的时候,摆出了准备用长柄斧进攻的架势。杰迈尔拔出长剑挥向他们,这一击迅速、有力,却仿佛不留退路,好像只要挥出它,一切都会静止下来: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一个卫兵用斧柄拦住了这一击,另一个把杰迈尔的右臂斩落,伤口直到肩膀。他们行动起来就像两座钢铁铸成的行刑台。杰迈尔的长剑还握在已经脱离身体的手掌中,卫兵踩着剑平面,把它拨落到桥下。杰迈尔身子向前跪倒,鲜血随之在桥面上溅出一条盘曲的纹路,如同红色的蛇。两把长柄斧的刃面交叉抵在他的咽喉下。德米提雅还没有叫出声,伊森利恩的左手就绕过她的脖子后方,死死捂着她的嘴巴,把整个人揽了过去。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但没人知道这血是来自于她的嘴唇还是他的手指。或许是两者。
“谁让你砍掉他手臂?我之前是怎么嘱咐的?”伊森利恩说。
“因为……他很危险,检察官大人。”
“现在只能替他缝合了……废物。回去以后自行到裁判所接受鞭刑。”卫兵应答了一声,伊森利恩转向杰迈尔。“杰迈尔,重复一遍:你的誓言是什么?”
杰迈尔不说话。他无力也无心开口,汗珠滴落到眼角,让眼中德米提雅的身影变成一团虚影。
伊森利恩拔出剑抵在德米提雅的脖子下。
“消灭,”杰迈尔的词句就像从乌黑的泥泞中挣扎出来,“消灭阿拉基,取得……取得骨灰。获得……神圣的……光荣。”
“对,你是这么发誓。在我,圣者大人,血色战旗以及众多先烈的塑像面前发了誓。你没有完成,在联盟的庇护下无所事事,让我和众位先烈们都失望了——当然,最失望的自然是圣者大人。你同意吗?德米提雅。”
更多的鲜血从伊森利恩的指缝间流出来。
“动手。”
一名卫兵挥起战斧,用前端的尖刺洞穿了杰迈尔的胸口。乔贞看不见杰迈尔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身体僵直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倒下,和千千万万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没有什么不同。扔一个茶杯到窗外,它会碎。掷一块石头入河,它会沉没。一个人,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然后静止。
“去吧,德米提雅,”伊森利恩说,“你有权见他最后一面。不要太伤心了,至少他死得像一个战士。”
他松开了手,德米提雅在奔出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就像险些从窝巢边缘跌落的雏鸟。她把嘴边的血抹在手背上,在杰迈尔的身前跪下,抱起他的上半身。很艰难,杰迈尔的身躯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他的血染红了她左半边身体,让她衣饰上的血红色十字消失不见。她的右手抓着他的背脊,想要尽量拉近一些,但湿滑的血却使得十字军的战袍一次又一次从掌心松脱开来。她左手掌贴着他伤痕累累的脸,手肘尽量靠近自己的身侧,离那血肉模糊的肩膀更远一些。
德米提雅似乎对杰迈尔耳语着什么,乔贞听不见,也不知道杰迈尔是否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来听闻这些耳语。
伊森利恩走到了德米提雅的背后。
“我很抱歉,德米提雅。但是你知道……誓言就是誓言。十字军的威信就是建立在严苛的誓言之上。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
“我看见了……”
“什么?我听不清,德米提雅。大声些。”
“我看见了血色十字军的末日。”她转过头,仰望着他。刚开口的时候,德米提雅还带着哭腔,但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剧烈、灼热,仿佛一片焦土上刮过的狂风。
“我看见了血和火焰。火焰在无数血色十字军的尸体上燃烧不尽。洪流一般的鲜血汇聚成了一面湖,湖面漂浮着折断的血色战旗。我听见了死者的哀嚎,正是这些哀嚎把血色卷进了地狱……所有来不及求饶就让我们斩首的死者,所有血色的死者,所有因为父母死去而在出生前就死去的孩子,我们俩的孩子……”
伊森利恩拔剑割断了德米提雅的喉咙。他拿出一块手帕,一边擦去剑上的血迹,就像厨师擦拭刀叉一般轻松,一边看着德米提雅的头部垂下,倚靠在杰迈尔的肩膀上。两具尸体互相支撑着,无法完全倒下去,就像星期天的下午,一对在公园的长椅上相依而眠的恋人,唯一不同的是遮盖在他们身上的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腥臭的血污。
“啰嗦的女人。”伊森利恩把手帕扔下了桥,然后对卫兵说:“把他们扛回去,别忘了杰迈尔的右手,尽快吩咐医务兵缝合好,残缺的尸体不能悬挂在提尔之手门口。”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泰兰大人他……”
“你发誓效忠的人是谁?”
“……是您,伊森利恩大人。”
“我有很多人随时可以替代你的位置。你想有人取代你吗?”
“不,大人。”
“那就照我说的做。”
这名重装卫兵把长柄斧插在背后,把两具尸体分别扛到双肩上,右手捡起杰迈尔的断肢,朝桥东侧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一张鬼牌掉落在了他身后留下的一连串血迹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两人汇聚在一起的血流到了伊森利恩脚下,他后退一步避开。
乔贞看看那滩血,然后看着伊森利恩的眼睛。他迈步朝前走。
“乔贞,你要做什么?”埃林说。
“你和弗林特都呆在这儿别动。”
他走到桥中央,接近那滩血的时候,剩余的一名卫兵执斧拦在他面前。
“滚开,我和乔贞大人有话要说。”伊森利恩说。卫兵闪到一边,但防备的姿势没有改变。
两人之间只有五码距离的时候,乔贞停下了。
“我们该握个手吗?乔贞大人。”伊森利恩说。“为了庆祝俘虏交接圆满结束。这可是联盟和血色十字军的历史性事件,虽然多半不会记载在正史上。至少我们的史官不会这么做。”
“请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必须向上级报告。”
“有必要吗?实际上,这是我们血色十字军内部的耻辱……我相信尼赫里大主教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除了尼赫里之外,有很多人都感兴趣。如果你执意要隐瞒,我只好把这一次行动描述为十字军的骗局。就像你说的,这也许是历史性的事件,但假若它同时也是一个骗局的话,那就转化成了我们联盟方的耻辱。我们会认为,三番两次让步,郑重地交还俘虏,却让血色十字军当成儿戏。为了消除这耻辱,我不清楚上面的人会怎么做。我知道血色十字军的处境也很不容易,到目前为止没有取得安多哈尔寸土。是战略问题,还是力所不能及?我们的人倒是在忙着重建那座城市……这对双方都不是扩大冲突的好时机,对吗?”
伊森利恩沉默了一下。“您能说会道,乔贞大人。对于让你们看见这一幕,我也很抱歉,应该负起责任来……好吧。想必您最不解的,就是我为什么杀死有血色圣者之称的‘预言者’德米提雅。要亲自下手,这对我来说也真的很不容易,毕竟我们俩也算老相识了……但是为了维护血色十字军的信念,我非这么做不可。她有罪,乔贞大人。她和杰迈尔共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乔贞没说话。伊森利恩的眼睛中有一种几近癫狂的神秘。
“啊,没错。男女相爱,让孩子延续他们的生命,没人可以提出异议。我们实际上鼓励战士们在十字军内部寻找伴侣,因为两个人比一个人的信念更坚固。但是……赋予生命,是儿戏不得的事情。男人和女人必须负起责任。您也知道德米提雅的地位有多高,她是无数血色战士的精神支柱。这样一个女人,却偏偏选择了身边一个护卫,而且这名护卫曾经有瘟疫病史,还是一起教士谋杀案的主犯。身为圣者,没必要拒绝爱情,但是绝对必须远离和自己身份不符的爱情。当她躺在杰迈尔的怀里之时,作为圣者的神圣性也就消失殆尽。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知道会对多少血色战士的信仰造成打击?更不用提让这遭诅咒的孩子出生了。不,我们非得在她怀孕的迹象表露出来之前解决这件事情不可。”
乔贞回想起数分钟前德米提雅站在桥头的姿态。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按在腹部上。
“但是,请相信我们对同伴是仁慈的。知道这件事的领导人里,已经充满立即处死两人的声音,唯独我,提出了一项建议:给杰迈尔一个拥有同等神圣性的机会。没有人会对带回阿拉基骨灰的英雄,以及血色圣者之间的结合提出异议——这会给我们的战士提供空前的精神力量。”
“你知道杰迈尔不可能做到。他只有数十个可以指挥的士兵。”
“那又如何?我们提供了机会,但是不可能迁就于他。既然他做不到,自然就失去了成为圣者伴侣的机会。不过我听说他一度和阿拉基本人对峙……真可惜。您可以想象得到,让我执行对他们俩的裁决,对我是多大的折磨。”
折磨?在我看来,你一直享受其中,而且这让我恶心。 “圣者生下罪人的孩子,难道比杀死圣者本人更能打击你们那些所谓的信仰者们?”
伊森利恩回头看了看,卫兵已经扛着两具尸体回到了离桥头数十码之远的士兵阵营中。他继续面对乔贞说:“信仰者会得知,杀死德米提雅是叛徒杰迈尔。杰迈尔的尸体将悬挂在提尔之手城门,任乌鸦啄食,直到成为一具普通的骸骨,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但德米提雅不一样。我们会给她规模前所未有的葬礼,给她立塑像。一个为了血色的信念而牺牲的德米提雅,就不仅仅是‘圣者’了。她会成为‘不朽’。以她为精神支柱的血色士兵们,或许会经历短暂的低落期,但最终,他们为因为这‘不朽’而生长出十倍,百倍的信念。我等不及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你比我预料中透露得更多。那些血色士兵们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想,我很好奇。”
伊森利恩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您是军情七处的直属探员,难道不明白如何掌控那些迷茫的灵魂?这些灵魂因为弱小,必须汇聚在一起才能生存,更需要精神上的指引才能产生力量。就算我现在对他们说出真相,他们也不会相信;为了不失去精神指引,他们会把透露真相的我折磨至死,然后继续活在他们的世界里。在那里,‘不朽者’德米提雅会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整个艾泽拉斯,最擅长此道的正是您的上司——潘索尼亚·肖尔。所以,请不要做出这种幼稚的威胁了,乔贞大人。天色不早了,你们需要尽快找地方扎营是吧?那么,我们还是尽早中止这番无意义的谈话比较好。再见。”
伊森利恩走出几步之后,乔贞说:“德米提雅临死前给十字军做出的毁灭预言,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伊森利恩回过身来。“您说预言……我有点搞不明白了。如果您这些可笑的话不是什么超出我理解的计策,那么我很为军情七处的未来而担忧。”
他的右手从食指开始的四根指头,又开始顺次敲打剑柄。
“根本就没有什么预言。这世界上有意义的东西,只有判断和裁决。德米提雅的所有预言都是我们在收集足够的军事情报后,授意她说出的。我们给了她神圣的光环,她却不知好歹地要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从一个有罪的男人那儿寻求廉价的爱情。我们原本应该收回这光环,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准备把它打磨得更耀眼,还有谁能比她更幸运?抱歉,她最后的话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而已。下次见,乔贞大人……假若还有下次的话。”
乔贞回到桥头西侧后,埃林并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说:
“现在我们怎么办?”
“没什么可做的。”乔贞看了看联盟方的伤兵,他们在长时间的等候中几乎耗尽精力,同时怀着可能会遭到血色袭击的压力,很多人的眼神都张皇无措。他不由得想,那些焦急地等待着德米提雅消息的血色十字军们,是否也拥有相同的眼神。
“任务完成了。”
天色暗了下来。索多里尔河冲刷两岸腐败泥土的声音,开始渐渐膨胀。桥面上留下一滩焦黑的血迹,钉住乔贞的眼睛。他明白,这滩血迹见证了杰迈尔活到这一天的唯一目的:和德米提雅共同承受注定的结局。这结局在杰迈尔倒在阿拉基之前的那一刻,甚至两人第一次共度长夜之时就已经注定。而此刻乔贞发觉,这滩血迹仿佛是通往某个不可归来世界的入口,在那个世界里有无数迷茫的灵魂,用共鸣的哀嚎来歌唱着毁灭的序曲。
25
清晨,乔贞来到大宅的后院,尼赫里正在做例行的晨练。作为任务汇报,乔贞把所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尼赫里让战锤立在身体右侧,低头看着花圃里的泥土。
“德米提雅怀上了他的孩子……?”
“对。这就是他必须要打倒阿拉基的原因。”
“真可悲。在这样的时代里,负有特殊使命的人,想赢得普通人的爱情是多么困难……我会为他们祈祷的。”
“够了,收起这一套吧,尼赫里。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在这之前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尼赫里转过身来。“你的态度不太正确,不过相信也是工作压力所致。想谈什么?我洗耳恭听。”
“不要装作你不知道这些事,也不要装作杰迈尔只是一个偶然闯到你这儿的十字军。你利用自己的弟弟——不用辩解,没什么意义。我早就在原市政大厅的资料库查过了你的家族资料,而且杰迈尔也把你们俩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他一直夹在血色十字军和你之间,进退两难——明明知道他和德米提雅的关系,你还要逼杰迈尔去设计谋害她,来证明亲弟弟对你的负罪感。我猜那两个狙击手无论如何都会杀死杰迈尔的,即便是在成功射杀德米提雅之后。”
“这是非常令人不快的揣测。我只能说‘不,我没这个打算’。我会按照承诺,给杰迈尔提供适合他的正常生活。”
“即便如此,那杰迈尔要付出的代价仍然是: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母亲。我只是在想——或许二十多年前,那个教士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应该把你带走,留下杰迈尔。这样虽然可能会多出来一个残忍狂热的血色将领,但同时也会少一个没有丝毫良知的主教。这交易很划得来。”
“说真的,乔贞。你要懂得什么是大局。是的,杰迈尔是我的弟弟,德米提雅是他所爱的女人。但是……他们仍然是危险的血色十字军。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很痛心……”
“一模一样。”
“什么?”
“你和伊森利恩一模一样。他也为他所作的事情‘痛心’。”
“我和一个血色十字军一样?这是我十几年来听到的最无稽的话。我本不该和一个军情七处成员计较,而且这整件事里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但是你这么说就越界了,乔贞。你肯定不会为这句话道歉,但是……由不得你。”
尼赫里突然挥出战锤,击向乔贞。乔贞侧身闪避,但战锤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击中了他的左肩。他单膝跪倒在地上,大脑一阵眩晕,想立刻站起来却做不到。
“一个道貌岸然的军情七处成员,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身边拥挤了太多蠢货。和这些蠢货分享瘟疫之地的浊气……真恶心。放心,我不会杀死你的。不过,说我和伊森利恩一模一样,这句话至少值三、四块骨头。”
乔贞避过了第二次攻击以后,第一次攻击的冲击力仍然在他身上蔓延。左肩连带刚刚受过重伤的左手,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尼赫里是曾经砸碎阿拉基的人,如果遭受直击,就不会是三四块骨头那么简单。该拔出匕首对抗吗?无论如何,刺伤主教是得不到宽恕的行为,更别提乔贞根本不觉得匕首能够抗衡这把由圣光大教堂最好的武器匠打造而成的战锤。
“良知?”尼赫里仿佛只是威慑性地挥出一击,乔贞朝后翻滚避开。“军情七处探员大言不惭地和我谈什么良知!乔贞,你知不知道我的演说让多少信徒流下热泪,发誓把一生奉献给圣光?知不知道多少绝症患者握着我的手死去,脸上充满安详和满足?知不知道为了消灭阿拉基,我耗费了多大心力,做出了多大的牺牲?现在你谈良知……一个生活在阴影中,靠挟持他人秘密为生的肖尔家族的走狗,你这一生有过什么贡献?只有圣光才能裁决我。我从安多哈尔逃出来,险些成为无名无姓的尸体,却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今天的地位,我是一个奇迹!而你只不过是……卑猥、污秽……”
他没有继续这句话,双手紧握战锤,从上方砸下来。他似乎忘记了那句“我不会杀死你”,目标直指乔贞的头颅。在极度的狂怒下,这成为了凶猛却鲁莽的一击,让乔贞得以看准空隙,并不闪避而是迎面冲上,抓住了尼赫里的手腕。锤柄落在他的右肩上,但他顾不得这疼痛了,用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尼赫里的鼻梁。战锤脱手了,尼赫里捂着面庞下半部朝后踉跄退去,柱状的鲜血从手指间溢出来。
接下来乔贞又追击了好几下,尼赫里也用拳头和脚回击。场面仿佛变成了两个普通男子的斗殴,毫无章法,首要目的是用肢体冲突来发泄怒气,而不是击败对方。不多时,他们都已经遍身泥泞。最后,尼赫里拦截住了乔贞的一拳,然后一脚蹬中他的腹部,拉开两人的距离。
“够了!该死的……!”尼赫里试图抹去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我呆会还要主持一个会议……还要带着暴风城来的一个公爵参观重建进度。到此为止!你和埃林快回到军情七处的窝巢里,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乔贞调整着呼吸。“最后一个问题,尼赫里,虽然你有资格不回答。隔离屋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我早就等你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了。不,火灾与我无关。但老实跟你说,那天夜里,当我看见隔离屋烧成灰烬的时候,我心里可是轻松极了。教会上头只会不断发‘尽量拯救每一条生命’之类的空话,我非得应和他们不可,每夜每夜地为这些感染源大声祈祷。可惜无论祈祷还是药物,在真正强大的瘟疫面前只是儿戏。我也曾经为无法好转的瘟疫感染者流泪,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有的东西克服不了,就只能由他去,而教会却会让我承担全部责任。火灾第二天我就把隔离屋的钥匙扔到了垃圾堆里。”
此刻在乔贞面前的尼赫里,完全卸下了圣光代言人的神圣光环。他还原成了一个为沉重的头衔和责任而苦恼的普通男人,就像德米提雅成为一个普通女人一样。他因为能吐露出这些话而感受到了一种释放感,却又因为这释放而不安。
“等等,乔贞……”尼赫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说是协助处理关于杰迈尔的事件,但你为什么一直把焦点放在我身上,而且还到原市政大厅调查我的家族史?”
“因为你有放火的嫌疑。”
“不,不对。这样说不通。你是有备而来,乔贞,这些情况你都要报告给谁,肖尔?肖尔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你和埃林到这儿做的事情对军情七处也没有任何好处。我起初以为你们到这儿来,是要从杰迈尔那里套来关于血色十字军的情报,但这样又何必要参与我的决策……”
他眼睛里流露出疑惑,以及故作的镇定。在短时间的思索后,他再次开口:
“——你和埃林的观察目标是我。很好,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两个人和解的传闻看来是真的。你涉水太深了,乔贞。我以后会千万倍地防范你们这些直属探员——现在给我消失。马上。”
“放心,我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对你的评估已经结束:情绪不稳定,滥用职权,至少这两点我会在报告书里面强调。”
“你这个……”尼赫里再次抓紧了战锤柄,但是后方传来了侍者的脚步声,他只好再度去抹脸上的血和泥。“我也曾经有过没有任何人关注的卑微士兵生活,那时候一旦和人结下仇怨,又暂时解决不了,我会对对方说:‘我们走着瞧’,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士兵会说的那样。现在记住我这句话,‘走着瞧’,不光是说给你听,你也可以转告给那两位大人物。时代正在改变,你和我年龄相近,却选择了错误的一边……你会后悔的,乔贞。”
他转过身,走进大宅,做了一番仪表整理工作后,主持了一个关于兵力分配的会议,整个过程中反常地几乎不发一言。随后又接待了来自暴风城的公爵,在陪他前往原市政大厅的路上以身体不适为理由,独自回到了大宅的藏书室里,紧闭大门。
尼赫里翻阅着那一本本从安多哈尔废墟中抢救回来,精心收藏的典籍,动作粗糙而焦急,险些还撕下了一页,根本看不进任何字句,然后又一本本地塞回书架的缝隙里,就算封皮弄皱了他也不管。每当在安多哈尔的工作中感受到压力的时候,他都会回到这间书房,用静心的阅读来提醒自己不要在他人面前意外褪去身上的光环。一想到自己承诺过会将这些图书交付公用,他就有些后悔。但是今天他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带走哥哥吧。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
这句二十多年前的话,从唇边长出流脓肿块的杰迈尔口里跌落——直到今天才像碎玻璃片一样扎进他的大脑。玻璃片反射着光,照亮了那些他觉得不再重要,所以早就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他双手插进精心梳理的头发里,抓挠着脑颅侧面,仿佛要凿穿自己的头盖骨,把这句话从大脑皮层深处揪出来,——揪出来后,它会化为一条身躯滚烫的蛇,他会慌慌张张地把它扔出窗外——不,他害怕在把蛇抓出来之前自己就已毒发身亡,一种温暖的、让人感受不到痛苦的蛇毒——
他办不到。第二扎玻璃碎片,第二条滚烫的毒蛇在咬噬着他。二十多年后,弥漫着血腥气的地下牢里,他对杰迈尔说:“你会为了我,为了查洛斯图家族,而斩断这遭到诅咒的爱情,清洗自己的罪孽吗?”而杰迈尔说会。他背叛了这个回答,但至少在那一刻,他说会。我有罪而且我要清洗这罪孽。那么替我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和她的孩子。然后迎接你的就会是光荣。家族的光荣。我的光荣。圣光的光荣。
乔贞说我和血色十字军一样。不,不对。我是主教。执战锤的,最年轻的主教。必定有什么与凡人不同的东西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和杰迈尔不一样。他有罪,我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一个去死的机会。啊,圣光保佑!
尼赫里觉得仿佛有小虫在啃吃着自己头侧的血管。他双手抓在一整排书脊上,猛地一挥,十数本书像雪崩一样跌落下来,在地面上摊开,就像士兵剖开肚腹而惨死。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书。最后是一整个书架。他举起书桌上常备的茶杯在窗玻璃上砸碎。掀翻整个书桌。卫兵听见动静,猛敲房门,但尼赫里不回应。
他跪了下来,不是祈祷者的姿势,而是失败者的姿势:双肩无力地下垂,颈子后缩,双掌贴附在膝头,不断发抖。发抖是因为冷;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寒气咬住了他。他用膝盖在地面上挪动,移到了从破碎的窗玻璃透进来的阳光下。仍然抖得厉害。二十多年前,弟弟跟随教士离开后,尼赫里只身在黑暗树林里度过的夜晚,也从未冷得如此彻骨。
临行之前,乔贞和埃林来到了冒险者营地边缘。仍然有士兵在和冒险者们交易着食物,假药,私酿酒,赌博用具等等小物件,而且比过去明目张胆得多,因为已经不会有人每天早上来这里视察了。
他们找到了上次那名牛头人。他独自站着,右手搔搔下巴的胡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埃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还记得我吗?”
“喔,是你啊。你又带了一个朋友来。”
“是客户,客户。这位是暴风城来的皇家植物学者,他要和温狄讨论大量收购草种的事情。她该回来了吧?”
“喔喔!是这么回事啊。她回来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她。”
牛头人给他们领路,绕过分布繁杂的冒险者帐篷和临时房屋。不知怎的,他的脚步有些急。
“对了,你那把漂亮的刀呢?”埃林问。
“没,没带在身上。”
他们在一座稍大的小木屋前找到了温狄。她提着一桶水,正好准备进屋,看见了他们,把水桶放在地面。
在离她还有好几步距离的时候,牛头人突然加快了速度,走到温狄面前,对她说:“温狄,早上好。你听说了暗月马戏团的分部要来这儿做夜场表演吗?”
“我知道。”温狄回答。“门票让票贩子炒得很贵。”
“啊,是挺贵的。不过我……”
温狄打断了他。“索额玛,这两位人类先生是随你来的吗?”
“当然是我带着来的。”索额玛提高了音调。
“他们看起来有急事要和我谈。你要有事的话等会再过来。”
“噢……他们是有急事。这位是皇家植物学者什么的。也对,我不呆这里碍着,走了。你们慢慢谈。再见,温狄。”
索额玛转过身,走回到埃林身边的时候,埃林低声对他说:“又是一步错着啊。那大刀可是最能表露你男性……公牛气概的东西,竟然拿去换取娘娘腔马戏团的表演门票?识趣一些就快去赎回来。”
“多管闲事。”索额玛搔了搔背,离开了。
“乔贞先生,埃林先生。”温狄说。“找我有什么事呢?”
“这事不大不小,”埃林说,“我们要见见艾米。”
温狄平缓地叹了一口气,并不代表失落,而是一种释然。
“还是瞒不住你们……其实前些天我出去采集草种,多少也是为了逃避这一刻。虽说这应该先考虑艾米的意愿,不过……”她提起了水桶。“进来吧。她就在里面。”
屋子里四处挂着一些莫高雷风格的饰品,四张简易病床排列在两侧,只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兽人,右腿上绑着绷带。一只棕白花色相间的猫趴在兽人头顶的窗台上。他们走到房间里侧,温狄掀开一道门帘,乔贞和埃林就看见了坐在小桌子前,埋头写着什么的艾米。从隔离屋废墟里消失的小盆景就搁在桌面上。阳光能照得到她和它。
温狄唤了一声“艾米”,她回过头,看见了两个直属探员。她显然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左手撑着桌子角,似乎要站起来,却不动弹。
“别紧张,艾米。你气色不错嘛。”埃林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当然也会问几个问题。”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不困难。如果不是有别的事情耽搁,我们可能早几天就过来了。”埃林说。“火灾的废墟里没有发现你的盆景,连一点点陶瓷碎片都没有。也许是有人取走了它,可谁会对那玩意儿感兴趣?不会是温狄,因为盆景里养的草她自己多得是——那么就只能是你自己。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你房间,想去碰碰那草,你还不让,当然不会忍受它在火灾里消失。这么看重在外人眼里只是杂草的东西,我们自然假定你和温狄是认识的。好吧,那么你带着盆景从火灾里逃出来了,又是谁在你的锁上动了手脚,掩盖成有人刻意把你烧死在里面的样子,然后又砍掉窗户上的木条好让科尔斯塔逃出来?起先我们以为一定是男人的手劲才能扭弯锁上的铁条,不过,那只限于人类。而科尔斯塔房间的窗户有两米多高,她得垫了高脚凳才勉强够到,那么会是哪个男人解救了科尔斯塔吗?很难想到,毕竟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是要扭弯铁条,弄破两米多高的窗户,对温狄都不成问题。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追捕温狄的那天夜晚,你其实是要去见艾米吧,所谓取土什么的只不过是借口。我说漏了什么吗?”
艾米看了看温狄,又看看埃林。“可是,我们没有放火。”
“我没有说是你们放的火。要是怀疑你们的话,动机太薄弱了。你能帮助我们搞清楚这起火灾是怎么回事吗?至少,我们要知道那天夜里你们经历了什么。”
艾米似乎有些犹豫。温狄说出“都告诉他们吧”之后片刻,她才开了口。
“我夜里醒过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了,虽然还没有蔓延到我的房间。要不是温狄在外面敲窗户,大概我会就这样烧死吧。我开门让她进来,最初想的是怎么救火。但是……我……”
“没事,艾米。我们已经知道,那些瘟疫感染者病情严重,是没有希望的。这话从尼赫里那儿证明了。所以,我们不会指责你的选择。”埃林说。
“作为一个信仰圣光的护士,我本应该陪他们到最后一刻才对。可是,他们的最后一刻,并不是死亡。那样的隔离间,未必能关得住一个……天灾。我从管理那间屋子的第一天就开始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夜里常常惊醒。白天,我很乐意照顾他们,但是一到夜里,我就害怕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会害怕天灾。”埃林说。“能承认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不要太自责了。事实上,火葬确实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好结局。”
“埃林先生,我也有责任。我希望自己的朋友不仅能在那一刻安全,也能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正过上安全的生活,所以才给她出了逃跑的主意。毕竟,照料过一次瘟疫感染者的人,就很难脱离这样的生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接手他们的工作。”温狄说。
“那时候,火已经烧到科尔斯塔的房间门口了。我想去救她出来,又没有勇气。所以才拜托温狄弄坏了那窗户,希望她能自己爬出来。——埃林先生,科尔斯塔现在怎么样?”
“她过得好着呢,没有在火灾里烫掉一寸皮。你想见见她吗?”
“不了,我没脸见她。毕竟,我把她抛在了火里。那她现在怎么生活?一个孤儿……”
“我和乔贞打算把她带回暴风城,看看能不能找个收养家庭。不会让这孩子留在瘟疫之地的。”
“那就好。”
埃林没有说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科尔斯塔的免疫体质,她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军情七处会对她的体质和过往经历进行专门的研究和调查。
“可是,艾米,”埃林说。“对于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真的什么头绪都没有?”
“没有。我只知道肯定是从某一个隔离间开始烧的,当我看见的时候,几乎整个走道都蔓延上了。但是……病人们不可能点火啊。他们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虽然有个人老是念叨着,与其变成天灾,还不如烧死算了,有时候弄得其他病人都不安心。”
“谁?”埃林问。“谁这么说?”
“乔纳森。”
乔纳森。让弗林特割去头颅的乔纳森。埃林想起了弗林特找到的那一片极薄的打火石,压到大拇指下几乎就会看不见。要点火,不光需要打火石,还需要引火物。
- 纸张是最好不过的引火物了。*
火灾的前一天我给乔纳森带去了他妻子的信。虽然为了给他取信,埃林需要有乔纳森签名的一张便条,但当时是他自己带去笔和纸,让乔纳森签上名,再从送食物口递出来的。
乔贞看了看埃林,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他记得埃林朝弗林特挥拳时所说的话:“让我去代领他老婆的信”。
埃林明白,那片打火石也许可以藏在任何地方。不过,至少信纸——引火物,是他带给了乔纳森。
最初给感染者们带食物,或许有一半是因为艾米。但是在取信、递交给乔纳森的过程中,埃林觉得自己纯粹是希望想让乔纳森读到家信,才这么做。
埃林知道这不能说是他的错。但是,他还是非得把刚才对艾米说的话,“火葬确实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好结局”,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一遍。他想:乔纳森从火场里走出来,倒下,试图抓住弗林特的脚。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为放弃生命而后悔?
“对了,”艾米说,“弗林特知道我还活着吗?”
“暂时不。你愿不愿意告诉他?”乔贞说。
艾米沉默了一下。“我一直在想,怎样对他才算公平。其实如果不是他的话,病人们也撑不了这么久吧。”
“这是什么意思?”
“联盟的药物早就供应不足了。弗林特见我很担心,就用自己的钱从冒险者营地那儿不停替我买药。他是希望这些病人能治好,让我脱离出来。我都和他说过了,有多少药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信,还以为是我要摆脱他的借口。乔贞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弗林特给了我一个包裹,你还记得吧?那就是我从他那儿接受的最后一批药物。”
“在这件事里,弗林特没有错。而且他一直因为你的消失而伤心。我觉得……可以考虑告诉他。我相信他不会透露给其他人知道的。”
“可是……我还需要心理准备。”
“没关系,你自己考虑吧。他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安多哈尔。”
从提起乔纳森的事情,直到两人离开,埃林除了一句“再见”,就没有说别的话。走出屋子十几步后,乔贞对他说:“你没事吧?”
埃林像洗脸一样双手抹了抹面部。“我再好不过了。”
“能活下去的人都活着。不能的,已经火葬了。没有任何损失……我单指火灾这一件事情。”
“当然当然。咳!”埃林吐出一口痰。“啧,乌漆抹黑的。还是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冒险者营地边缘外,弗林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搭着前额。看到乔贞和埃林走了出来,他马上立起。
“情况……怎么样?”他问。
“推测是正确的。她还活着,和温狄在一起。”乔贞说。
弗林特深呼吸了一次。
“但是现在别急着去找艾米,她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给她一些时间。”
“我现在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他先后看看乔贞和埃林,往常总是充塞在他眼神中的无端的愤怒在此刻消失了。“我……对你们感激不尽。”
这天下午,乔贞和埃林带着科尔斯塔,乘坐马车离开了西瘟疫之地。昏黄的天空和腐败的树丛渐渐从视线中远去。他回想起来,在离开温狄的屋子前,她带着他们看了屋后的一片小开垦地,两排不那么好看的绿色小草在其中成长着。
“这些都是我从收集来的草种中仔细挑选种植的。”温狄说。
“你觉得它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对瘟疫之地的土壤产生影响?”乔贞问。
“至少一百年吧。希望大地母亲会眷顾这些生命。当然,我会尽量改良它们,来缩短这个过程。”
“如果现在西瘟疫之地再度发生全面冲突的话,冒险者营地是没法置身事外的。你得考虑好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它们的办法才行。”
“它们就是在经历战争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西瘟疫之地最好别再有战争。”她笑了笑。“不太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只要有战争,就有事物会遭到毁灭,有人会倒下——杰迈尔。德米提雅。雷纳。但是,也总有事物能够生长出来,比如温狄的宝贝草种,也有人能够站起来——乔贞看了看在埃林身边,让他那些在乔贞听来很无趣的笑话给逗乐的科尔斯塔。
血色教士带走了杰迈尔。
我们带走了她。
希望我和埃林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尾声
乔贞来到圣光大教堂的一间密室里。他已经越来越熟悉这一座外观壮丽辉煌,内部盘曲错节犹如迷宫的建筑物了。
坐在密室中央石桌后的是大主教本尼迪塔斯。乔贞离石桌十码左右的时候站住了,在他身后,两名圣骑士关上沉重的大门。
“我看完你的报告书了。”本尼迪塔斯说。“很详尽。按你提供的情况,我必须再重新考虑是否该把尼赫里列为下一任大主教候选人。你怎么想?”
“我甚至不是圣光信徒,所以无从判断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大主教。”
“还是你一贯以来的说法啊,乔贞。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是虔诚的圣光信徒,很难去客观评价一个主教。或许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到西瘟疫视察。潘索尼亚需要的资料我准备好了,来。”
乔贞走到石桌前,从本尼迪塔斯手里接过一沓材料。
“你不看看吗?”
“肖尔大人要求亲自过目。我先翻看属于越权行为。”
“也对。你可以回去了。”
乔贞转过身,走出几步之后,本尼迪塔斯再次开口。
“等等。”
“还有事吗?”
“这一次在西瘟疫……有没有调查到鲍西娅的任何事情?”
“没有。”
“什么都没有?连传闻之类的都没有吗?”
“很遗憾,没有。”
本尼迪塔斯点了点头,身子朝后靠在椅背上。
“这三年来,我的悔意一直在不断加深。我的所作所为,背弃了所有曾经发誓用性命去维护的信念……抱歉,又让你听到这些话。不过我也只能对你说说了。”
“没关系,本尼迪塔斯大人。如果有鲍西娅进一步的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需要任何人力和财力帮助的话,直接对我说就行。”
“我明白。”
“愿圣光保佑你,乔贞。我能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
乔贞走出屋子,像往常一样,拒绝教士引路,自行回到地面。适逢美酒节,就连圣光广场也聚满了在彩球和啤酒花之间尽情欢娱的人群。他避开人堆,从小路前往旧城区。
虽然成为直属探员后,为与老人和解的本尼迪塔斯工作已经快两年了,但乔贞还是怀疑着大主教的“赎罪”态度。养女失踪后,他渐渐回归清苦的生活,缩减预算,加倍地工作,仿佛要让年轻时那个除了传播真正的圣光信仰,就别无所求的虔诚教士重新回到自己体内。这样一个大主教值得信任吗?要下这个判断,所需要的时间和情报都不够。所以,乔贞并没有把从雷纳口中得知的有关鲍西娅的情报透露出去。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验证这些讯息。
他记得尼赫里警告他“涉水太深”。如今,作为老人和大主教结盟的重要情报提供者,尼赫里的话也许还说得太轻了。不是他涉水太深;他将要逐渐变成那难以见底的湖水本身。
乔贞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乔贞案卷-西瘟无战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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