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案卷·外传四
过客
1
虽然四周并没有地精卫兵,卡利夫·斯科比斯汀还是贴着墙角,尽量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他右手把一个布袋提得高高的,几乎要与胸部平行;他看看那布袋,再看看右边腰间的短刀,最终决定把它拔出来插进身体另一侧的皮带里,方便左手能及时拔刀。做完这事后,他还是留在原地,注视着前方广场中央的牢笼。
那些分布密集的铁条,呈半球形笼罩着一块直径约四十码的地表;论高度,食人魔可以在其中自由行动,除了铁条倾斜刺入地面的周边部分。与其说它是牢笼,更不如说是小型的斗技场,但铁条之间没有足够的缝隙可以让观众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在黯淡的月光下,它就像有无数手指的巨大爪子,要把掌心下的一切都闭锁起来,以完成一次对加基森的明目张胆的侵略。
虽然看不清,但卡利夫知道那里面是有人的。他能隐约看见有两个人形靠在牢笼相对的南北两侧,他想走近,但意外的踌躇却让他迟迟没有迈出脚步;这踌躇仿佛来得毫无理由,就好象它们只是来自于他脚趾前坚硬的沙粒,而无关乎他的内心。
一名牛头人从卡利夫身边走过,撞上了他。卡利夫感觉仿佛一面巨大的盾牌击中了自己的背脊,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子,而右手中的布袋也落地了。他抬起头,不打算掩饰愤怒,但那名牛头人却似乎根本没察觉到这件事,径直往前走——又或者他察觉到了,只是不觉得撞歪一个人类小子值得他停下脚步。即便按照人类的标准来说,十四岁的卡利夫也稍微矮小了点,虽然这一年来他已经长了三寸。他暗自盘算着,如果这个势头能一直保持到十九岁,那么他应该能不用抬头就能盯着那牛头人的眼睛了。他猛然意识到纠缠于长身体的速度是非常孩子气的行为,这是不可容忍的;于是他拾起那布袋,拍掉沙尘,让心情平静下来。
这一撞,还把他从墙角的阴影里撞了出来。这倒让他下定了决心,走近牢笼。
他先走向北边那一侧。离铁条还有十几步距离的时候,他就闻到了那特殊且剧烈的臭味。那是很多种令人不快的气味混合起来,它们分别来自于干燥的和潮湿的,肉体的和骨骼的,存在的和不复存在的,活的和死的。这让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是在另一边,但是好奇心让他没有立刻转换方向。
在足够近的距离,他看清了那具开始腐烂的女兽人尸体。卡利夫认识她,在过去她以锋利的斧头让人们心生敬意和恐惧;现在无力的人们仍然纷纷避着她,这次是因为她的尸臭。她身上本来就充满战斗的显耀疤痕,但让她死去的是胸口上一个不起眼的开口——剑刃曾经通过这狭长的走道直抵心脏。
一阵风吹来,尸体突然颤动了几下,乍看上去如同一个千方百计想要入睡的人因寒风而无法成眠。卡利夫很快发现让它动起来的不是风,而是几只蝎子。它们在撕扯尸体的肉,吃它。这些异种蝎即便对于富有经验的冒险者也是有危险的。卡利夫觉得没必要再看下去了,便走向牢笼的南侧。
他要找的人裹在一件破烂斗篷里面,盘腿坐着背靠铁条,一动不动。坐着睡觉是对的;假若遭到蝎子的袭击,至少也不会从脸部开始遭殃。卡利夫的左手在铁条上移动,慢慢靠近那人。只有在深夜才能这么做,因为在塔纳利斯的白天,这些在烈日当下烤热了的金属完全可以烫熟生肉。由于斗篷的裂口,那人的右上臂袒露在外,而那皮肤表面就有清晰的条状灼伤。
“夏尔,”当几乎就站在她背后的时候,卡利夫说,声音弱得就像根本不打算让她听见。事实上卡利夫的确暗自庆幸她没有醒过来,因为他还没有考虑好应该说些什么。
卡利夫从那布袋里拿出了一块用纸包着的馅饼,把它从铁条的缝隙里递进去。竖着的馅饼可以自由出入,但卡利夫的手臂到关节处就卡住了。他本想把它放在她两膝间的斗篷上,但现在看来只能扔在她脚边。如果这么做的话,在清晨之前,那些沙粒下的小虫就会把它吃得一干二净。
也许唯一的办法还是叫醒夏尔,让她赶快吃掉。可是卡利夫突然觉得这行为没有意义。她在这铁笼子里呆了整整一个月,杀了曾经是同伙的女兽人然后看着她腐烂,吃的是地精卫兵用剩饭菜熬成的糊糊,解决排泄问题只能到了夜里没有行人的时候,在较远的沙堆里挖出一个坑——而他竟然心血来潮地要给她带一个只值四个铜币的馅饼。如果说这样就能传达什么正面信息,那便太过荒谬了,更何况让她落到这地步的正是卡利夫自己。
在这一瞬间卡利夫突然觉得自己很不值。他不欠夏尔什么。她多么缺乏不法之徒的生存常识,竟然想用男性化的假名来避免麻烦,真正有胆识的女匪徒是不屑于这么做的。而由于不小心提防身边的人而失足,更是她自己的错。她迟早都会遭殃,迟早……
但卡利夫的手臂关节仍然卡着。他想使点劲把它抽出来,然而这样就没法保证馅饼能完好无损。就算不给夏尔吃,他也不想浪费掉,毕竟他自己也很多天没吃饱了。
就在这时候,卡利夫听到背后传来一些预料之外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一名地精正带着两个卫兵接近。他没有办法,只能猛然抽出手;饼子让铁条给劈成了两半,只有三分之一还留在他手里,剩余的都掉在了沙地上。他很快跑回了原来藏身的建筑物旁边,然后继续沿着小巷跑下去,心中怀着突如其来的懊悔。他不知道这懊悔是来自于没有完成原定计划,还是仅仅因为损失了四个铜币的三分之二。
那领头的地精是加基森水利公司的首席工程师,沙克斯·比格维兹。他远远地就看见了蹲在牢笼外的影子,但不想劳神做多余的事。如果那个人是来暗杀夏尔的,那倒省了心了。更何况他有八成肯定那影子就是卡利夫,那个出卖了同伙然后找他领赏的小毛贼,就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好臭,好臭。”在离牢笼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就这么说,然后抽出一块油腻的毛巾捂住鼻子。就在几十分钟前他还拿这毛巾来擦刚上了油的机器零件,但它的气味总比尸臭要亲切得多。
他让卫兵打开笼门,走进去,先看了看掉落在地的馅饼,然后看着夏尔。
“喂。”沙克斯说。“夏尔,你可以走了。听见了吧?我知道你听见了。你醒着,而且听见了我说的话。”
她没有回应。
沙克斯对卫兵说:“你们俩都看见了啊,我宣布放走她了。到时候里维加兹老爷要是问起,你们俩都得给我作证。明白了?明白了就回去,这儿太臭了。”
一说完,他连忙转身出了牢笼,也不管卫兵有没有跟上。这件事有点儿让他心烦——原先是远在藏宝海湾的主子宾其修克亲自下令把这袭击运水车队的女匪徒关起来的,他只吩咐“看管好她”,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命令。于是在宾其修克死去之后,沙克斯觉得这表示夏尔可以由他处置了,便把她和同时落网的女兽人关在一起,让她们为争夺生存权而战斗。不为什么,只因为沙克斯喜欢看,他一向认为雌性生物之间的争斗比雄性的战争更有趣。虽然他本来想弄个小小的赌局赚点零钱,但是考虑到宾其修克的死就是和一场赌局有关,便觉得晦气,放弃了这念头。
在夏尔生存下来之后,沙克斯并没有遵守诺言立刻把她放走。也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懒得管。就这么过去了一段日子,继承宾其修克产业的新主子里维加兹突然发来一道命令,要求沙克斯把她给放了,而且还要“办得干净利索,以后也不要再和她有任何瓜葛”。沙克斯凭此猜测这女贼对旧主来说可能是个特殊的人质,而里维加兹显然只打算继承死去弟弟的财产,而不是麻烦,所以现在要和她撇清关系。这是不是暗示着里维加兹会采用和过去不同的贸易策略?当然,至少目前沙克斯的收入还没有受到什么负面影响,所以他也不大担心。
2
鲍西娅当然听见了沙克斯的话,她也知道卡利夫把一小片馅饼掉在了她的脚边,只是不想做出任何反应。最近她的睡眠分割成了零碎的小片段,一晚上能醒来十几次。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永远醒着的。她没法记起任何梦境,而这散发着血腥味的铁笼子反倒更像一个无比清晰的梦。这是世界上最恒定不变的一个梦,她活着,靠在铁笼这边,不动弹;那女兽人死了,靠在铁笼那边,不动弹。
最初几天她并不喜欢坐在这个位置,因为一睁眼就能看见正对面的尸体。但慢慢地她就习惯了,现在只是尽量想离臭气更远一点。那名女兽人是临时凑起来的同伙而已,负责对运水车队前方的卫兵进行突袭,鲍西娅和她只相处过半天,没有任何实际交谈;所以在不得不杀死对方的时候,她并没有犹豫太多。何况是她先提着斧子冲过来的,她想。鲍西娅先劈掉了那斧头,女兽人就扑上来拳脚并用,还要去抠对手的眼睛,仿佛斧头只是花俏的小玩意,肉身才是她真正的武器。鲍西娅身上的好几处瘀青到今天都没有消褪。
她知道沙克斯已经走远了,就略微抬起头,首先所见的还是对面的尸体。她发现尸体两臂附近有什么东西在扇动,还以为自己梦见它活过来了,但很快明白过来,那是一些食腐鸟在牢笼外面一边拍动翅膀,一边把鸟喙探过铁条的缝隙去啄食。鲍西娅皱了皱眉头,张开干裂的嘴唇,一丝腥味就从下唇内侧蔓延到舌尖。这名女兽人在活着的时候无法和鲍西娅建立任何感情联系,但是死后却做到了。
鲍西娅知道自己如果不做些什么,迟早也会变成和对方一样,就握着剑站了起来,走出自己如同野兽一般栖身一个月的牢笼。
加基森是没有什么清新空气可言的,但或许是在回到广阔世界的心理作用下,她把遮住头部的斗篷掀开,抬起脸看着墨蓝色天空中的月亮,深吸了一口气。当她低下头后,一阵冷风从脖颈后方钻了进去,摩擦过她的背脊。
自从三年前在塞拉摩上岸的那一天起,她就剪短了头发,再也没有让它长过肩膀。她还非常草率地给自己取了个“夏尔”的男性化假名,对于这显而易见的掩饰身份方式,人们反应不一:在一些塞拉摩的居民前报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往往会有一两秒钟的犹疑,但立刻就用缓和的眼神和微笑来表达理解;然而在加基森,假名给她带来的通常是轻蔑和不信任。所以她早就决定,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再次将它说出口。
现在应该去哪儿?她没有主意,就先走走看吧。她希望自己的名字还没有因为袭击运水车失败而传开来,要是那样的话她就呆不下去了,又没有分文旅费支持她离开这里。或许最好的办法还是找一个急需保镖的远程商队,但是这得靠运气。
袭击清泉平原的地精运水车队,当初看起来是多么轻易的一件差事,而且老实说抢劫地精的财物是最不会有道德负担的。如果劫匪的要求不高于雇佣保镖的薪水,那么他们往往会选择不抵抗,一边诡异地笑着一边递出现金,就好象完成了额外的买卖。他们最害怕的情况就是激怒劫匪的破坏本性,如果仅仅为了击退敌人而搞得这一趟没有利润,那对地精们来说就是最愚蠢的行为。
当然,如果有机会全灭劫匪,而且还能保全货物,那就最好不过了。这就是鲍西娅和那些临时凑和的同伙面临的处境。这些人里面,十四岁的卡利夫负责望风。但是他却做了别的事。
鲍西娅没走多少步,停下了。前面不远就是相对热闹的大街,但她现在去那儿根本无事可做。她转过头看了看西侧的一条小道,穿过它就可以出城,踏进塔纳利斯的无边沙漠里——这是一个自杀的选择。最后她还是打算往前走。她认识一名侏儒医生,也许她可以帮上点忙。
这时候,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走道旁窜了出来,站在离鲍西娅十余步的地方。
是卡利夫。他紧抿着嘴唇,直视着她,但是颤抖的眼瞳却显露出一种不自然的回避。
“夏尔,”他说,“他们把你放出来了。”
鲍西娅没回应,卡利夫又说:“我刚才带了点东西给你吃。但是你睡着了。你没有吃那块馅饼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而他们之间的空气也静止不动,屈身于一种奇怪的尴尬。唯一拒绝沉默的,是沙地上钻出的一只细小爬虫;然而只一瞬间,它又钻下去了。它弄出的声响,仿佛一粒小小的弹珠落进鲍西娅昏沉的大脑,唤醒了一些东西。她向前踉跄着走了两步,卡利夫不知不觉地后退两步。
“你站住,”鲍西娅说。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如此无力,仿佛来自于一个看不见的远方的山坡。接下来她拔出了剑,卡利夫就猛地转身奔跑起来。
鲍西娅只追了十多步,就知道自己没法抓住卡利夫。他太敏捷了,否则也不会轻松地脱离队伍,向沙克斯的手下人告密;而且对于加基森的道路状况,他了如指掌。
在卡利夫失去踪影的同时,鲍西娅突然觉得膝盖一软,险些摔倒。这一个月牢笼生活对她身体的折磨,因为这突然的剧烈运动而爆发出来。她靠着墙壁慢慢坐下,觉得大脑深处仿佛有狂风吹起的无数沙粒在四处冲撞。她很想呕吐,但是却没有真的吐出来,毕竟她肚子里早就没装什么东西了。
好难受。 她抬起头,预料自己很快就会失去意识。在过去的三年里,她也有几次因为疲劳和伤痛而晕倒,但在这一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比任何时刻都接近死亡:那女兽人的腐败形象,在她大脑内萦绕不去——蝎子。吃人肉的蝎子。溅在沙地上的血。食腐鸟。食腐鸟的翅膀。尸体的翅膀。旧的伤痕。新的伤痕。致命的伤痕。
“明天,我……”
没有人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例外。在不远处,一个行人捂着鼻子从牢笼旁边走过。一团浓云遮住了月亮,尸体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这片云明天会下雨,打湿塔纳利斯的黄沙。
3
茨拉比·铜栓举起医用手锯,最后看看咬着一块毛巾,双手都绑在床柱上的病人。
“你真的不打算改变主意吗?我要动手咯。”她说。“我说,真的不改变主意?”
病人点了点头。有汗珠流到那块毛巾上。
“那好。”茨拉比戴上护目镜。这时候病人突然睁大眼睛,急切地要说什么,但是为时已晚。那把手锯朝他严重感染的小腿锯了下去。
在做截肢手术的时候,茨拉比从来不用麻醉药。正牌货的麻醉药太昂贵,她的病人支付不起;而且他们大多都是有一种多余崇高感的不法之徒,把自己看作随时身在战场,能够忍耐剧痛也是气概的证明。不过,这倒不阻碍他们纷纷在手术中途昏过去。
完成手术后,茨拉比取下护目镜,拔出耳塞——有时候病人的惨叫会让她失去准头。她把善后工作留给一名护士,走出手术室,来到另一间屋子里。金红色头发的女劫匪正坐在床上。
“我就知道那家伙嚷得太大声,得把你给吵醒了。”茨拉比说。
鲍西娅看着女侏儒,指了指自己的右颊。“你这儿还有血。”她说。
茨拉比用手背抹了抹脸,然后走到床边说:“我要告诉你怎么到我这儿来的,夏尔。虽然你可能不喜欢听。有一个人,一个你很讨厌的人,背着你来的。你要不要猜猜他是谁?给你一个提示,他还是个孩子,个头比你矮。再给一个……噢,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
“他还在这吗?”
“在屋外面吃东西。”
“我的剑呢?”
“就在那张椅子上……等等,夏尔,你要去哪?”
鲍西娅翻身下床,拿起剑,走出门外。实际上她醒来已经一个小时了,在吃掉茨拉比留在床头的食物之后,她确认自己完全有体力这么做。她沿着这小诊所的走廊来到外面,茨拉比本来急忙跟在她身后,但是中途却让焦急的护士给拉到了截肢病人的病房里。
她看见卡利夫蹲在街道旁,从左手拿着的面包上掰下一小块儿,逗留一条野狗。当察觉到背后有人接近的时候,卡利夫连忙转过身,但要逃跑已经晚了;她的剑就要落在他的头顶上。卡利夫抬起手来,像小孩子遮挡老师的教鞭一样护住头部,但那块面包还在手里,就好象那能成为一面盾牌似的。
“别杀我,”他说。
鲍西娅还是劈中了他的脑袋——用的剑鞘。她又打了他的手臂,两次,但接下来就又感到无力了。然而,比起身体上的疲劳,更关键的是她找不到这样做的动力。她在惩罚他,因为什么?告密?在真正的强盗世界里,告密的结果就是死罪,而她只是用刀鞘拍打他的脑袋,还不怎么用力。她是在为谁惩罚他,为自己还是为所谓的同伴?那只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铤而走险的人,互相连名字都记不住。想到这里,鲍西娅觉得自己的行为和受了闷气的小姑娘摔打枕头没什么不同,就停了下来。
过了几秒钟后,卡利夫把手放下,看着鲍西娅。很明显,他还是怕再次挨打,因为他总是在害怕——自从第一次见到这名少年,鲍西娅就发觉他的眼神似乎永远都在畏惧着什么。但在那单纯的、程度不一的畏惧之下,似乎还有一种易于冲动的要素在平衡着,否则也无法解释他的告密行为。他就像一小截木柴上的微弱火苗,似乎光用手指就能摁灭,但只要给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也能把别的东西燃烧起来。
“站起来,”鲍西娅说,“我不打你了。”
卡利夫站起来,扯了扯裤子的皱边,然后说:“是我把你送到这儿来的。”
“我知道。”鲍西娅隐约觉得卡利夫想从她这儿听到“谢谢”,但是她不打算让他如愿。
“一直让你睡在那儿,你肯定会死。所以,告密的债已经算扯平了。”
“大概是吧……得了,你走。扯平就扯平。”
“可是还有一件事,”卡利夫说,“有件东西我还得还给你。你要和我一起去把它讨回来。”
鲍西娅几乎就要把“你是讲什么东西”说出口了。在这一刻,她是真的没有回想起来;那曾经无比重要的物件,已经变成了就算在记忆里不时缺席,也不会让鲍西娅心慌意乱的模糊之物。
4
地精拍卖师摘下单片眼睛擦了擦,重新戴上,然后说:“一切都得按规矩来。”
“可是我定下的拍卖期限已经到了,而且没有人买下它。现在我不打算再卖了,把它还回来。”卡利夫说。
“你得交了保管费再把它拿走。这就是规矩。”
“我刚来的时候你没有说过要收保管费。”
“那是我照顾你,小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不像有几个铜板的人,所以我破例准许先把保管费欠着,等东西卖出去之后再扣掉。”
“保管费多少?”
拍卖师报出了一个以金币为计量单位的数字。
“怎么会这么贵。”卡利夫说。
“这也是规矩,”拍卖师说,“我们的保管费都是按照拍卖品的价值来收取的。这些都是明文记着的行规。不得不说,你带来的东西是一件非常美妙的工艺品,而且你定下的起拍价实在太低了。”
鲍西娅从头到尾没有参加这番谈话。她甚至原来并不想跟着卡利夫到这儿来。众所周知,能够在联盟和部落之间交易的加基森拍卖行收取费用高得可怕,所以一直客户寥寥,甚至让部分人怀疑地精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安置这样一个赚不了大钱的拍卖行。但对明眼人来说,原因却很明显:首先他们不希望它影响到地精掌握的阵营间贸易;而且这儿的交易如果太频繁了,可能会让地精卷进一些政治上的麻烦。
除了告密之外,卡利夫还偷走了鲍西娅的黄金钥匙——或者按他的说法,拾到了。至少鲍西娅相信他最初没有“偷”钥匙,只是没有交还给失主。至于卡利夫到底是考虑告密在先,拾到钥匙只是额外红利,还是他因为不想归还钥匙就索性告密,鲍西娅就不敢肯定了,也不想追究。
鲍西娅仍然记得那把钥匙经历过多少故事。它曾经是招致一场风暴的物品,到今天这种力量还是没有消失。面对鲍西娅这名来历不明的游荡女战士,人们可以坦然接受她的假名,以及她看上去和身份不符的、有华贵气质的剑术,但是几乎没有人可以在见到那把黄金钥匙后还能故作平静。怀疑和猜忌无法避免,她甚至曾经因此身陷险境。而到了加基森,这各种族冒险者云集的地方,危险更是成倍地增加。当然,她总是把它藏得好好的,从来未承认过自己拥有这么一件东西,但失误总是难免的,尤其是在她和其他人共同行动的时候。藏好它,不能让人看见——这慢慢从对自我的责任变成了一个习惯。
她知道三年前脱离队伍,踏上米奈希尔的航船,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这三年,她慢慢和生命头二十年所习惯的环境隔离开来。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光是保全自己,就已经难有余力了。量力而为,不要徒增负担,是冒险者的第一生存准则;而一把黄金钥匙无论曾经保有多少回忆,它本身仍然很不幸地成为了沉重的负担。几乎比她小十岁的卡利夫显然也熟谙这准则,他没有把钥匙卖给喜欢欺骗外行的珠宝商,没有试图通过危险的非法渠道出手,而是把它放到肯定不会惹上危险的拍卖所。有时候一件东西会比生命更重要,但在当下的环境下,黄金钥匙体现的却是其中的负面意义:它很值钱,而来来去去的普通冒险者不那么值钱,如此而已。
在抢劫运水车的前一天晚上鲍西娅发现钥匙不见了,但是并不怎么慌张。她抓起起原先放置钥匙和其他杂物的包裹查看,发现它最下方有一道自然裂开的小缝。要在那些刚认识不久的同伙面前大肆翻找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没从他们的行为中发现什么异样,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她确实想把它找回来,但内心并不真正急切,就好象退潮回大海里的水珠,不会为那些在沙滩上蒸发的同伴惋惜。而在牢笼中呆的这一个月,她唯一真正挂心的,还是自己能活多久。
“走吧,”她对卡利夫说,“我知道是拿不回来的。”
“你连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要回来?”
“你还有别的办法?”
卡利夫转过去拍卖师说:“只要交了保管费就能拿回东西,你是这么说的。”
“当然。一切都是按规矩来,没有例外。而且你放心,在你付款之前,我们可以一直把它保管得好好的,这关乎商业信誉。”
“我会交保管费的。”卡利夫对鲍西娅说,但是嗓音故意大得能让拍卖师清楚听见。“我攒钱就是。”
“你靠什么来攒?”鲍西娅说。
“当然是工作,”卡利夫说,“沙克斯已经答应雇佣我了,给清泉平原的水井放哨。他又挖了好几口水井。夏尔,其实你也能到他那儿干活。你也没有钱吧?”
鲍西娅看着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意外。看来卡利夫不仅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还这笔账,而且还想用这股子势头来影响她这个受害者,仿佛赎回钥匙成为了他们共有的无法逃避的责任。她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提议,因为她现在确实需要一份工作,任何推辞都是违反第一生存准则的——
不要徒增负担!
但是鲍西娅有一点始终都不知道:卡利夫没有因为自己的告密行为从沙克斯那儿得到一个铜板,因为沙克斯觉得提供一个干杂活的机会,就算是对这小毛贼的重大恩情。
5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但他们两人都在沙克斯那找到了活儿。当然,工作地点是清泉平原的水井附近。卡利夫负责放哨和跑腿,鲍西娅则跟随一小组人专门清除沙漠中那些威胁工人安全的生物。平心来讲,只要适应了沙漠的气候,他们的工作并不烦闷,还能喝到新鲜的清凉井水。
在是否雇佣鲍西娅——夏尔的问题上,沙克斯只犹豫了一小会儿。虽然里维加兹命令不要再和这女人有任何联系,但他毕竟远在藏宝海湾,现在沙克斯把人往清泉平原一扔,里维加兹又能知道些什么?而雇佣她和卡利夫的好处就太明显了:沙克斯可以大胆地压榨工资,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人都欠他一命。
让鲍西娅更加不明白卡利夫在想什么的,是他要求鲍西娅保管他的全部工资,为了“尽快攒起保管费”。实际上,因为长期驻留在沙漠,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花钱,所以这可以说是多此一举。无论如何,在卡利夫的坚持下,鲍西娅还是接受了;她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把弟妹的打工收入全部收缴,好精打细算持家的劳苦姐姐。有一些工作同伴从发工资的会计那儿知道了这件事,就偶然也开开玩笑,但并没有什么恶意。
有一天夜里,鲍西娅看见卡利夫在站岗的时候直哆嗦,就走到他身边。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迫切的焦虑,呼吸急促,仿佛恨不得立刻闭上双目,离开这里。这表明他不是寒冷,而是因为害怕才发抖。
“你在抖什么?”鲍西娅问。
卡利夫仿佛是听到了这声音,才知道她在旁边。他没有转过头,仍然直直地盯着前方说:“我看见……我看见爸爸了。”
“你爸爸?”鲍西娅对卡利夫嘴里冒出这个词感到很新鲜。“他在哪?”
“就在……右边。”
鲍西娅朝右边看,那儿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她注意到了不远处一口已经封死的水井,似乎已经有些年份了。
“他就死在那里面。”卡利夫说。“有人说是事故,还有人说是仇家故意往里面砸石头。他刚才出来了,叫我呢。”
除了随着冷风在废井上方盘旋的黄沙,鲍西娅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还在那儿,”卡利夫说,“他想让我过去。夏尔,别往那边看。我爸爸讨厌红头发的女人,不要让他看见你。”
卡利夫眼神中的恐惧是真实的,而他的脖子僵硬得像一截木桩。虽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鲍西娅不由得也打了一个抖。她转过脸来,和卡利夫望着同样的方向,然后说:“那儿没有东西。你看错了。”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因为……我没必要回答。你还真是一个孩子。”
“我不……”卡利夫想反驳,但是没有完成这句话。
他们没有再交谈,而鲍西娅陪他一直站到换岗。她所不知道的,是自己一句“孩子”的评语,对卡利夫造成了别的影响。
有时候卡利夫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改不掉的孩子脾气,比如和任何人见面,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拿对方和自己比照身高。他曾偷偷摸摸地背靠着一面岩壁,用小刀贴着自己的头顶在岩石上划出痕迹,每隔好几天就去丈量一次,但往往却只迎来失望。后来有一小伙人习惯了在那岩壁下赌钱,卡利夫就再也没有这么做过。他还有一个秘密是直到十一岁还在尿床,但幸好唯一知道这秘密的人——他的爸爸,已经死了。
无论如何,对于鲍西娅所说的“孩子”,卡利夫产生了理解偏差。或者说他理解错了摆脱这个称呼的方式。
有时候,会有加基森的车队送来一些女人。她们在工地附近搭起一个个小帐篷,买了钟点的人可以进去。对于那些长期生活在荒漠上的工人来说,她们的到来恍若节日。卡利夫突然打定主意要去光顾,但是却回想起来自己的工资全部让鲍西娅保管着。于是他厚着脸皮去要了钱,但是没有说明原因,鲍西娅也没有问,她看上去对卡利夫打算讨一点零花钱倒很高兴,也对猜测这些钱的用途没有兴趣。
卡利夫在一个帐篷里呆了几分钟,出来了。因为不到时间,所以他还找回了不少零钱。他又厚着脸皮把这些钱还给鲍西娅,鲍西娅皱皱眉头,把它们收了起来,什么也没问。
“夏尔。”卡利夫说。
“什么?”
“大概快能把钥匙拿回来了吧。”
他本来想说的是“我不是孩子了”。
“可能吧。”鲍西娅说。对这个话题,她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热情。
卡利夫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面朝帐幕躺着。小时候,他曾经非常想到沙漠的边缘去看看大海。后来愿望实现,但是却让一只几乎可以致命的水母蜇了,差点淹死在水里。他现在的心情就和那时候相似,但是又有所不同,或许多一点苦涩——他没办法准确形容,总之不好受;除了单方面适应它,别无选择。
“不要信任红头发的女人,她们只会带来灾难。”在过去,卡利夫的爸爸时常这样教育他。卡利夫从来没有弄清楚这生活智慧的来源,但是他父亲曾经让一个女人给骗去了全部家产,才不得不流落塔纳利斯,卡利夫揣测大概那个女人就是红头发。不管怎么说,生父的教诲总是要认真对待的,至少当卡利夫拾到了鲍西娅的钥匙——他甚至目击了它从包裹裂缝掉出来的一瞬间——的时候,正是这句话的影响让他不声不响地拾起钥匙,收进自己兜里。
在向沙克斯告密之后,卡利夫没有立刻把钥匙拿去拍卖所。他盯着它看了很久,心想它的主人会有什么样的往事。
实际上自从鲍西娅刚关进牢笼,卡利夫就会去偷偷观察她了。他看见在最初的几天,鲍西娅把自己的食物分给食量大得多的女兽人;他看见沙克斯宣布两人必须厮杀以赢取生存权之后的第二天,女兽人终于拿起了斧头,而鲍西娅从消极的抵挡,直到一剑刺穿对手的心脏;他看见她做完这件事之后,消沉地慢慢往后退步,坐在地上,仿佛她才是失败者;他看见过了几个小时她才重新站起来,把剑拔出的同时转开了脸;他看见她在剩下的日子里尽力生存着,白天小心翼翼地避开滚烫的铁条,夜里则尽量让斗篷贴紧身体,好暖和一点。
卡利夫还曾看见有一个行人往牢笼里扔进了一块煮过的土豆。她没有动它,卡利夫夜里再去看的时候,土豆还在那儿。但是到了第二天,它不见了。
他不是出于怜悯才打算把钥匙给她讨回来。无论怎么看,这个红发女子都没有带来什么“灾难”。他想,偷走钥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遵从生父那句毫无道理可言的教诲。这个男人除了毒打之外,给卡利夫留下的就只有这教诲了;既然生父现在已经没法再打他,那么这句话也没必要留下来。
这仍然只是他决心归还钥匙的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是他没办法准确认识到的,因为他还是个孩子。
6
五个月过去了。鲍西娅自行随运水车回到加基森,为离开塔纳利斯做准备。在这之前,她把手中的钱分成对半,吩咐会计把其中一半交给卡利夫——虽然实际上她赚来的钱几乎是他的两倍。不管怎么说,她弄到了能支撑她走好一段路的旅费,而卡利夫就算非要交保管费把钥匙讨回来,也还能剩下一点儿钱。她觉得这样不错。她没有和他说再见。
为了确认沙克斯不会再对卡利夫做出什么奇怪的压榨行为,鲍西娅打算去和他会面一次,也算正式辞工——她不想给沙克斯留下什么“女劫匪盗取水井资料逃跑”之类的口实。
在沙克斯的办公室门口,正打算敲门的时候,她听见屋里传来对话声:
“我们是奉乔贞大人的命令,”一个男人说,“既然知道他是谁,你就该懂得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不要让你自己为难。”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两位先生。”这次是沙克斯在说话。
“根据举报者的描述,你私自监禁并且折磨的那位女士,很可能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目标。如果事实如此,你的麻烦就大了,沙克斯。你不如……”
鲍西娅没有继续听下去。她尽量压低脚步声,快步走出了这栋屋子。她朝街道左右看看,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要尽快离开这里。她用斗篷遮住大部分面部,在拥挤的行人之间奔走。
她一时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她听明白了,乔贞的手下人要找她。可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这寻找的原因并不是重点。如果说完全不想见乔贞,那就是一句谎话,但问题是出现在此地的是军情七处,而不是乔贞个人。无论三年前他们俩之间发生过什么,军情七处始终是一个让人没法亲近的组织,而鲍西娅当年所认识的乔贞,并不能代表七处的典型人格。方才听到的这番充满威胁性的谈话,才真正是七处的缩影;更何况,乔贞也可能改变。就像她自己一样。
如果鲍西娅是在当下面对面地看见了乔贞,她未必会迎上去,但肯定也不会逃跑。当面对“七处”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刚才那两个男人的话语里,有对权威的自信,对受审者的轻蔑,还有明目张胆的暴力暗示。她没法毫无保留地就让这样一个形象碰触到自己。
鲍西娅在闹市区游荡了好一会儿,又拐到偏僻的地方。大概两个小时后,她额角跳动的神经平静了不少。
也许我多虑了?
毕竟她明白,自己三年前从军队消失,不可能是什么秘密,而顾及到她过去的身份,那么军情七处在寻找她也是正常的。不管目的是什么,七处都只会用他们的那一套做法,再说她其实也不希望他们恭恭敬敬地对沙克斯说话——那家伙就该受点教训。她的不安感也许首先来自于她当前的身份——一个游荡的冒险者,偶尔做一些非法的事。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回避七处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就像漂浮在河溪上的小树枝,顺着水流避开顽石。
想到这里,鲍西娅心情平复了不少。但是让她立刻拐回去,对那些人说“我就是鲍西娅·维斯兰佐,带我走”,那还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们现在可能已经从沙克斯那儿离开了。她打算先找个地方歇歇,再理清一下大脑。为了尽量节省旅费,她决定还是去那位侏儒医生的诊所。
出乎意料的是,诊所大门紧闭。她敲了好一会门,正打算离开了,门才慢慢展开半边。出来的不是茨拉比·铜栓,而是她的护士。她的眼神中满是警戒。
“茨拉比在吗?”鲍西娅说。
“你走。”护士猛地推了一下鲍西娅的腹部,随后往前跑两步,又推了一次。“快滚。再也不要回来。”
“……发生什么了?”
“一大早就有几个人闯进来,说医生藏过什么人,非让她承认。我听见他们讲那是一个女人,金红色头发。医生什么也不说,他们就开始到处翻箱倒柜的,说是要‘找证据’,十分钟前才离开,这一下就把医生气得病倒了,我在照顾她呢。他们要找的人就是你吧?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夏尔,因为我不想让医生生气。但是下次你再靠近这栋屋子,我就朝你开枪。我有枪,真的。”
鲍西娅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最让她在意的,还是那句“十分钟前才离开”,这表明现在多半还有人在附近监视。她还想继续保持平静,但是非常困难;也许有人不仅注意到了刚才的那一幕,而且还正在捕捉她的表情变化。
我该怎么做?
7
在夕阳落下的时候,卡利夫就要死了。
行刑人把绳套绕在他的脖子上。卡利夫要求不带头套,所以他能看见绳圈的一半从上方进入自己的视线,然后在下方消失。他略微低头,看不见绳子了,就知道它已经越过了下颌,像一把镰刀托着他的头颅。绳套还没有收紧,他就仿佛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推进力冲向气管,如同攻城车要撞倒脆弱立柱的那一刻。
台下并没有多少观众,这主要因为卡利夫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著名罪犯。倒是有两三个卡利夫认识的人来了,他们是一个小贼头儿和他的手下。他们看看卡利夫,交头接耳着,但明显是在讨论别的事情。卡利夫能看见有小偷乘机在人群里掏包,他想提醒一下受害者,也算临死前做件好事,但是风把几粒沙子吹到了他的眼睛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名小偷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受害者还在专注地望着他,嘴里嚼着什么东西。
卡利夫要求不带头套。他希望能看见夏尔。
当从会计手里拿到钱的时候,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多?”他一边用右手在钱袋里捞着,一边说。当然,所谓“这么多”,只是它们要多过他合同里定下的工资而已。
会计没有搭话,卡利夫转身离开。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对了,夏尔能拿到多少钱?”他这么问,只是因为他自己多拿了,那么她大概也能多拿——说不定是沙克斯善心大发了。
“她么?本来是能比你多不少的。但是她把一部分分给了你,所以……”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以前。她现在应该快到加基森了吧。”
二十分钟后,卡利夫躲在自己曾经丈量身高的岩壁那儿,用拳头侧面砸那些自己用小刀留下的划痕。“我跟你说过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自言自语着,忘记了自己根本就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
这天夜里他没有睡着。第二天他从工作中逃出来,付钱让一名运水车队的领头人偷偷带上他。在回到加基森后,因为没有听到她的任何音讯,也不可能找沙克斯打探情况,他变得极度焦虑、烦躁。他想念她,但是恨她的不辞而别,因为这好像是不把他要归还钥匙的承诺当成一回事。小孩子常常会提出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身边的大人会笑着说你一定能做到,然后转眼就忘记了这事,卡利夫觉得自己就成为了那小孩。
卡利夫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夏尔还没有离开加基森。在不知不觉间,他把事情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推断。也许,也许——她只是有要事不得不先离开,而且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就把多过保管费的钱币留给我。她想让我赶快把钥匙取到手,然后等她回来。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来到了拍卖所,把记忆中的保管费份额扔在了那名地精拍卖师的眼前。
“这位客人,你在做什么?”拍卖师说,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
“我是来取回那枚黄金钥匙的。这些是欠你的保管费,快把东西给我。”
“噢……我想起来了。”拍卖师擦了擦眼镜,开始数钱。
“怎么样?数量没错。”卡利夫说。
“客人啊,”拍卖师说,“我们总得按规矩来。你这点钱,实在是不够。”
“怎么可能。这是你亲口……”
“我当时是说这么个金额没错。但这只是‘当时’的保管费。现在都过去了五个月,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替你保管那东西,放在每天都会打扫的高级展品柜里,让它不沾上一粒灰尘。所以你得把这五个月的费用都补了,我才能把它交给你。”
卡利夫没说话,把自己剩下的钱全部撒在桌面上,盯着拍卖师。
地精看看卡利夫,低下头,用右手拢了拢那一堆钱币,又把它们展开来。它撇紧嘴巴,从牙缝间发出表示无奈苦思的吐气声。“你五个月只能赚来这些……?客人啊,你这样干三十年才能把五个月的保管费赚回来,到那时候你要交的就是三十年的费用了。”
卡利夫右手死死压在桌面上,有两枚银币磕得他掌底生痛。从他心底涌起的不仅是怒火,还有一种强烈的乏力感。这些绿皮矮个儿永远都有办法站在别人上头。在卡利夫的生父死去的时候,他们说因为他还太小,就帮他保管赔偿金;一年以后他再去讨钱,他们又说那笔钱早就花在丧葬上了。当时他想,原来是这样,那我只好走了。向沙克斯告密后,沙克斯说一笔小赏金浪费了你的能力,不如来我手下做事吧。当时他又想,原来是这样,那行。但是现在,他不打算再无条件咽下对方的话语。
拍卖师没有看卡利夫,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老实说,现在就算有人马上拍走钥匙,也不够付这笔钱的。所以,你算是欠下了拍卖所一笔债。不过我当初就照顾过你,让你先欠着保管费,现在我看还是再照顾你一次吧。很简单,不要再来过问钥匙的事了……”
不可能。 夏尔在等我把东西还给她。所以她才把这么多钱给我,因为她相信我。这么多钱,这么多……
卡利夫扑了上去。起初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地精,但是却动起了手。在动手后,他只想揍几拳,但是却拔出了刀。在拔刀后,他只想逼拍卖师交出钥匙,但是却把刀插进了他的喉咙。动手之前,他心中满是自己会让夏尔失望的懊悔和恐慌;然而在注视着尸体的时候,对这贪婪种族的恨意已经完全驱散了那些弱质的负面情感,就像烈火在一瞬间烤干了潮湿的地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恨才杀人,还是因为杀人才恨。
刀还没有拔出来,卫兵就架住了他。他用手肘撞歪了一个卫兵的鼻子。
行刑人在最后动手之前宣读了罪名——远远不止“残忍杀死备受尊敬的拍卖师”一条。基本上所有能和清泉平原的水井联系起来的罪名,卡利夫都占上了,包括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这给他多提供了一些时间等待夏尔出现,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
在这番演说的最后,行刑人提到了卡利夫的生父,说他曾经参与好几起对水井的袭击,而儿子“很不幸地也走上了这条道路”,即便“首席工程师沙克斯以极大的慈悲给他提供了改正的机会”。本来卡利夫已经不再期盼能看见夏尔,思维就要倾空并且闭上眼睛以迎接死亡了,但这句话让他再次看见了生父。他看见他站在人群中,就像无数沙尘拢聚而成的幻影,夕阳的光能穿过他的身体。生父说出了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卡利夫能听见:“如果不是给那个女人讨回东西,你就不会死。我早跟你说过了,红头发的女人会带来不幸,你偏偏不听。看看你自己的下场。”
卡利夫睁大了眼睛,猛然发觉他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他才十四岁,至少要活着最后再和生父斗争一次。他要扯断绳索,撞进人群里,把那幻影劈碎。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这么做之后,绝望在一瞬间倾吞了他:他将在生父幻影的嘲笑中折断脖颈死去;而曾经站在他身边,帮助他对抗生父的夏尔却不在场。观众里没有人认识他,也不会有人记住他,他至死都是一个小毛贼,一个孩子。
他听见行刑人把纸张折起来的声音,这表示宣读罪名结束,时候到了。他紧紧闭上眼睛,仿佛要把眼珠子压碎;他用全身力气吸进一口气,憋住,不打算吐出去,因为吸气更像是对死亡的反抗。他尽量把身体重心往上移,避免切实地感受到脚底下的踏板突然消失的那一刻。
他憋着那口气,一直憋着。大脑和胸腔中的痛苦夺去了他的时间概念。到了实在憋不下去的时候,踏板还是没有落下,于是他吐气,再吸一口,又憋住。
接下来,卡利夫感觉到行刑人的手解下了他的绳套。他睁开眼睛。
“你好运气,”行刑人说,“沙克斯大人亲自下令取消死刑。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应该好好珍惜这条命。”随后,他开始一边呼喝着驱散观众,一边拆掉杀人的器具。
卡利夫在恍惚中走下刑台。刚才的观众一个个走开了,没有再注意他,仿佛他在一瞬间又从死刑犯变回了平凡人中的一分子。他望向刚才生父出现的位置,那儿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再花时间寻找夏尔的身影。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可以确认她已经不在加基森了;他知道自己这辈子见不着她了。他当夜就离开了加基森,打算再也不回来。
8
鲍西娅略微把身子探到车厢外,看看月亮。今天晚上气温不是特别低,甚至可以说是凉爽的。从沙丘中刺出的巨大生物骸骨在她的视线里出现了又消失,一些叫声尖锐的大鸟在那些肋骨的尖端飞舞。她往地面上望,发现了一只沙漠蜥蜴;它一动不动地盯着渐渐远去的马车。
这是一列要前往安戈洛环形山马绍尔营地的车队,由一群侏儒研究员领导着。他们雇佣了一些冒险者来保护物资,但老实说侏儒的那些古怪设备对沙漠强盗们完全没有吸引力;当然,在进入环形山之后就要提防猛兽,但是在当前,这些保镖们简直就成了搭便车的。
鲍西娅在听说死刑后,冒险赶到沙克斯那儿,要求释放卡利夫。作为回报,她将立刻离开,不会和七处派来加基森的人见面。她撒了个小谎,说自己已经知道探员们在哪儿下榻了。沙克斯虽然将信将疑,但他最终还是答应了这要求。毕竟是否杀死卡利夫,也不是很重要的事,而且他也怀疑那名拍卖师曾经用类似的办法私吞货物。
“在见到他们之后,”鲍西娅说,“我不会忘记提起你的。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撒了谎吧?”
“行行行,别说啦。”沙克斯马上就叫了一个手下来传话。
鲍西娅把身子收回车厢里。又要离开一个地方了。
在三年前刚到塞拉摩的时候,她做了民兵,当时她还以为自己会在那儿呆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普遍待她很友好,不会对她的身份追根究底,工作也不特别艰苦。但是渐渐的,她开始想念暴风城——因为这儿的环境和生活节奏和暴风城太接近了。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和自己做思想斗争,把当初出走的目的在大脑中巩固下来,但仍然无可避免地在塞拉摩整洁建筑的每一块砖瓦上看到暴风城的影子。
当时和她关系最好的是海厄尔一家。男主人詹姆斯·海厄尔是个厨师,正在为开旅店而筹措资金。因为突发奇想要把店面开在常常有部落通行的路口,所以筹资的过程并不顺利。但有一件事一直激励着他,那就是他的儿子快出生了。
詹姆斯和妻子都是非常虔诚的圣光信徒,还参与了当地教堂的扩建,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鲍西娅最初才对他们产生了好感。毕竟,她还不能完全摆脱宽慰、支持了自己十几年的信仰。夫妻俩常常邀她去品尝为开店而设计的新菜色,她也曾尽力说服别人给詹姆斯提供资金。在孩子出生后,詹姆斯对鲍西娅说:“明天就是命名日了,我和我妻子都希望你能到场,夏尔。”
“明天我当然会来的。”鲍西娅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一个多么重大的承诺。这个家庭希望她可以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如果明天她参加了孩子的命名,那么她肯定还会想看着他长大。她会期待自己在塞拉摩的未来。她会越来越放不下。她会……留在这里,直到身份暴露,或者年老,死去。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好。但是一设想这样的前景,就有一种无法消除的不自然感在她内心涌起。最后,她只用一种近乎诡辩的方式来说服自己:无论原因是什么,既然现在就会进退两难,那么假若留在这儿,以后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直到自己最终麻木。于是到了半夜,她趁在城外站岗的时候离开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海厄尔夫妇会如何回忆自己?她在他们的生命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也许在命名日当天,他们会因为她的缺席而失望,但这失望自然无法影响到他们面对孩子的笑脸;也许在听说她失踪以后,他们也会担忧,詹姆斯会安慰妻子说“她一定还活着”,但是三年以后的今天呢?
她还会想起她的第一个爱人:尼尔·杰西。她记得自己曾经如何为了他而魂不守舍,当他在牢房里遭到暗杀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追随他而死,但是如今她已经难以理解自己当初对这个念头的执着程度。这三年来她所接触到的人和事物,已经超越了生命前二十年的总和;在这充满不可预知危险的世界里,尼尔在牢房里以歌声煽动狱友的形象,也渐渐变得稀薄起来。当年她认为尼尔有很多天底下只有他一人独占的东西,而认识不到这一点,以冷淡和敌意对待他的人,都是无知而迂腐的。那些曾遭她误解的人里面,就包括乔贞。她记得乔贞用“革命者”来给尼尔归类的时候,她有多么嫌恶,因为尼尔怎么可能像工人、学生、农夫一样归类呢?他是独一无二的!这是让她最初提防着乔贞的重要原因,就算后来在同行中两人关系有了改变,她还是认为乔贞对尼尔的想法是不公平的。现在她终于明白,那只是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太多具有类似品质的人。
当年她和乔贞之间发生的是不是爱情,她已经不再去考虑了。当然,她仍然保有一点儿乔贞是出于个人原因才寻找自己的美好想象,偶尔这么想一想能让她心情愉快,但她不会期盼什么。乔贞用行动教会了她怎么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知道她学会为了安全抛下黄金钥匙,小心避开七处,那么一定会默默赞许的——假如他们能以朋友身份再见面的话。
乔贞,我也许学得太快了。
“你喜欢这路上的景色吗?”
鲍西娅听见有人对她说。她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一名女暗夜精灵。
“啊?还行吧……”对于这个问题鲍西娅有些迷惑。
“因为我刚才看见你笑了。”
“喔。”面对这位态度出奇友好的暗夜精灵,鲍西娅再次微笑。“不是因为景色。是因为别的事。”
“我喜欢这样的旅行,能让我回忆起很多事。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鲍西娅犹豫了一会,随口说了个和“夏尔”不同的假名。
对方显然感觉到了不对劲,毕竟精灵的要比人类敏锐得多。鲍西娅发觉也许就要毁掉一个潜在的友善旅伴了,不由得在暗暗埋怨自己考虑不周。
“我知道了,”对方重复了一遍鲍西娅说的名字,“你好。我叫拉罗沙尔。”
凡听出鲍西娅使用假名的人,无外乎两种反应,一是理解,二是敌意。这名精灵采用了第一种,于是鲍西娅的心情好了起来。“你好,”她说。
“那么,你是第一次去环形山吗?”
她们开始了交谈。
在这三年里,鲍西娅时常觉得自己要么一无所有,要么拥有一切——沙漠上的月光,转动的车轮,身体感受到轻微的颠簸;一条路,一阵风,一把剑,一位可以说话的同伴,一个可能会陪伴自己好一段时间的新名字。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再需要别的什么。
乔贞案卷·外传四
过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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