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案卷-河流

乔贞案卷

河流

上篇

1

塔楼正上空的云层飘走了,阳光得以从天窗照射进来。屋子的中央站着马迪亚斯·肖尔,他同时也是屋内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在他对面,是一名个子稍高的男子。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套在鞘内的匕首。他们身处在略微高出地板的矩形石台上,整个房间只有这一部分可以得到直接的阳光。所有立于周围的观者,背影多多少少都和阴影模糊起来。

乔贞站在东侧,注视着马迪亚斯。一进屋的时候,乔贞就认出了他,因为那和达莉亚相同颜色的眼睛。马迪亚斯发色变深了,肤色也变暗了,这是乔贞所能说出的改变。至于剩余的,因为变化太过明显,反而没有归纳的必要。毕竟从九岁到十四岁,是人生跨度最大的转变期之一。这种感觉是:你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他是一个全新的人,一个陌生人。乔贞脑里从马戏团的天桥上救下马迪亚斯的记忆,开始变得不真实。回忆主体的变化,把这回忆本身给逐渐剥离。

无论变化多大,眼前的马迪亚斯仍然不像经历过真正的伤害。从他的皮肤,头发,眼眉来看,他没有经历过数不尽的风吹雨打,粗砂磨砺。明亮的光线和他是合拍的。如果不是因为黑色的盗贼装束,他也许更像一名受人瞩目的少年骑师。

但是,他已经准备好了伤害人,毫无疑问。他的对手——一名十九岁的七处秘密学校学员,发动了进攻。马迪亚斯挡住朝自己挥砍下来的匕首鞘,然后把对手绊倒。他没有追击,移到了和原来相反的位置,盯着倒卧在地的对手背部。

“有效攻击,”场地边缘的教官说,“马迪亚斯·肖尔,第六分。”

七处的格斗能力考核讲求制服犯人,所以假若仅仅是击中头部、腹部,并不一定能成为有效攻击;击倒和压制才是关键。在实际考核中,常常出现双方已经大量失血,但是却没有取得足够分数通过考试的情况。乔贞认识马迪亚斯的对手,他拿过两次季度近战考核的冠军。三分钟过去了,他失去六分,得到零分。对于大部分学员来说,在一次比试中失去超过五分就可以说是侮辱性的打击,而现在离规定时间结束还有两分钟。

对手爬起来,鼻子流着血。

“鼻梁断了,”站在乔贞身边的埃林说,“摔得真难看。”

“不是摔的。”乔贞说。

“什么时候下的手?我没看清。”

“马迪亚斯右手挡住攻击,收回来的时候顺势用刀柄划过了他的鼻子。”

埃林用左手大拇指搓了搓下巴新长出来的胡茬,斜过眼看看乔贞,然后再望向马迪亚斯。“作为一个十三年前在近战格斗考核中拿到A的人,我得说这一下可真是多余。还是我已经赶不上时代了?”

乔贞没有答话。确实多余,完全没有必要。 通常是在无法取得有效分数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办法消减对方的体力。在比赛已经一边倒的情况下,这样做有何意义?

如果简单概括成羞辱对手的话,那也太过低估了眼前这件事。来观看这场比试的人,除了重要的七处成员,还有部分军队官员,以及暴风城议会成员。他们并非普通的高官,而是和七处一向来往密切的人。他们有的在七处留有把柄,有的则是七处在公共场合的形象鼓吹者。换句话说,如果马迪亚斯在未来的某一天执掌大权,他们将是他所要接触的第一批外人。

发出这一系列请帖的人——潘索尼亚·肖尔,正坐在房间的西侧。他眼帘在大部分时间都是低垂的,似乎并不关心眼前这场比试的过程。乔贞心想,展示接班人的武力,只是老人计划中处于起始阶段的一步。要让那些高官们仅凭一场比试就接受仅仅十四岁的马迪亚斯是不可能的,但这极可能只是一次预热;是因为形式的单纯,反而使人起疑的警告。

“第七分。”教官说。这一次,马迪亚斯勒住对方的脖子,夺下了武器。他松开手,把夺来的匕首抛在地上。对手犹豫一下,上前拾起,而站直的时候身体有些晃荡。他已经非常疲乏,失去大部分斗志了,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多年苦练在此刻显得一钱不值的现实。让侮辱不那么伤人的办法,就是把它和着怨言一起吞下肚子里。

“我倒不同情挨打的小子,他和科尔斯塔呆过一个训练营,好几次欺负她。当然,我是指学业方面的。不过,这也太无聊了。”埃林把搓胡茬的手放下来。“一边倒的比试从来都没有趣味,依我看老头子不如多想些办法展示一下马迪亚斯的头脑。”

“他迟早会的。”

“我还是没办法想象,这小鬼说不定哪天就会呼喝着让我们干活。如果他在十七……不,十八岁之前就上台的话,我不会听从任何命令。到那时候我索性辞职。你说老头儿还能撑三年吗?”埃林渐渐压低自己的声音。

“我们应该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刚从夜色镇回到暴风城,乔贞就从总部得知马迪亚斯已经回来了。这并不突然,但却是不合时宜的。五年的消失时间,不足以长到人们忘记他的存在,也不足以短得让人对过往的印象保持新鲜。乔贞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老人会突然死去,而马迪亚斯也不再出现——这听上去很幼稚,但曾经确实是事情可能的发展迹象之一。毕竟马迪亚斯的消失实在是太彻底,仿佛是要隔绝于世界,乔贞依靠直属探员的身份也没有打听到丝毫线索。他把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瞒着达莉亚,虽然曾经想过一旦有些微痕迹,首先就会告诉她;但现在,消失的人就在眼前了,把这件事告诉达莉亚的念头却显得是如此荒谬。

达莉亚,当我上次见到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马迪亚斯还坐在草地上,身边搁着你的手编午餐篮子。 但现在,他把一个成年人打得满脸是血,丧失意志,而自己的裤腿几乎都没有沾上灰。我该告诉你什么?

“第八分。”教官说。

让乔贞真正意外的一点是,将马迪亚斯护送回来的人,是拉文霍德庄园的副首领法拉德。就乔贞所知,庄园领袖乔拉齐·拉文霍德,和老人有着一定的渊源。马迪亚斯不可能在那里接受了五年的训练,毕竟那儿的主要事务是培养冒险者盗贼;而在他使出的招式中,也见不到什么不存在于七处格斗教程之内的东西。在联盟和部落各自的情报机构逐渐壮大的过程中,拉文霍德的生存空间无疑遭到了一定的挤压,因为相当一部分有实力的盗贼,比起做漂泊不定的冒险者,更愿意供职于官方。目前考虑这些事情还在乔贞的职责之外,但他怀疑自己不久就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事务。

不知为何,法拉德一行人并没有出现在这屋子里。

“乔贞。”埃林说。

“什么?”

“你和达莉亚在夜色镇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我还在编写报告。她让蜘蛛给咬伤,而我差点杀了一个诗人。你暂时知道这些就行了。”

“不,不。我是指‘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乔贞转过头。“什么意思?”

“自从你们回来以后,看着对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

乔贞没说话。他听到教官说“第九分”。

“好吧,我知道这个场合不大对。不问了。”

一秒钟之后,埃林又开口了。“达莉亚她……”

“你就不能闭嘴?”

“别那么激动。我是说,眼前这件事……你打不打算……”

“如果马迪亚斯回来的事情能够公开了,我来告诉她。”

“嗯……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还是你比较适合。噢,看看,他站起来了。看架势也许是要做最后一击。这事也该完了。”

时间只剩下不到十秒。对手最后一次朝马迪亚斯冲了过去,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至少应该给观众留下一个勇猛的形象。这是一次连失败也谈不上的尝试。马迪亚斯在匕首靠近自己之前就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扳弄他的拇指,再次把武器夺走。随着这不可避免的败局,对手不再强撑身体,而是放任自己跪倒下来。他不再考虑这个姿态是不是有自我贬低的意味,只希望能尽快解脱,得到休息。就在这时候,教官宣布了比试结束。

但马迪亚斯的动作还没有完成。他左手握着战利品,右手握紧自己的匕首,双手同时发动了攻击。两声几乎同时发出的闷响后,对手朝前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血从他面部和地表之间的阴影里流出来。如果马迪亚斯手中是真正的利刃,他涌出的血会染满整个平台。

埃林吐了口气。“你想和这小子打吗?我不想。”

乔贞没有说话。

在这最后一个动作里,他看到了狄恩的影子。

2

比试观摩结束后,大部分人离场,马迪亚斯也在护卫的陪同下离开了。老人的一名护卫走到乔贞面前,对他说:“请在此等候。肖尔大人要和您谈话。”

乔贞往老人那边看了看。一些观摩者,主要是七处之外的人,正在和他交谈。从表情就能判断出来,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他们急于要吐露观感,尽量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安全的立场上。他们睁大眼珠,嘴角下陷,挂着消极的笑容。有的人在对老人说了几句之后,又和其他人交换意见,但实际也是各自在重复相同的话。老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动口,只是静静地坐着。

“明白了。”乔贞说。他估计围绕在老人身边的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散开的。

“肖尔大人要和乔贞谈话?只和乔贞?”埃林对护卫说。

“他只让我通知乔贞大人。”

“你确认?”

护卫没有再说话,转头离开了。

“看来,老家伙还是不喜欢我啊。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我先走了。”埃林拍拍乔贞的肩膀,但手没有马上放开。“你看起来情绪不怎么样。不要想太多了,我会想办法保证不让达莉亚听到任何风声。”

“谢谢。”

大部分人都离开后,这间位于塔楼顶层的屋子,开始变得空旷起来。有人跪在平台上,清理那滩血迹;空气中的腥味没有立刻消散。乔贞是相信天才的存在的,他知道狄恩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不会对马迪亚斯用这个词。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凶残的东西,会压榨“天才”这个词所具有的正面意义,把它转化成一种让人难以直视之物。

十五分钟后,老人把乔贞叫到自己面前。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名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双手放在背后,低着头,在乔贞接近的时候视线略微瞥了他一眼,就赶忙望向别处。

“肖尔大人。”乔贞在离老人的轮椅还有五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你怎么看马迪亚斯的表现。”

“非常精彩。动作准确,而且……”

老人抬起右手打断了他。“说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我需要你以直属探员的身份来评价。”

“太多不必要的伤害性打击。考虑到实际情况,这可能在制服犯人过程中激怒对方,引发更多的危险。而在抓捕行动完成,进入审讯环节后,犯人也可能因为自己受到的侮辱而拒绝合作。”

“你一向都不太相信武力的威慑力。”

“不,我只是觉得马迪亚斯少爷还是太年轻。给予足够的时间,他能够把武力转化成威慑力。”

“太年轻?”

这个疑问让乔贞有些意外,但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是的。十四岁,还是太年轻了。”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老人对身边的护卫说。“‘太年轻’。多么明显的结论,但直到刚才,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指出这一点。这么简单的事实,我还需要直属探员才能诚实地告诉我。乔贞,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观看了比试的人,就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指出这一点。有的人甚至用‘成熟老练’来形容他。”

“我想,正是因为‘太年轻’几乎可以等同于‘不成熟’,”乔贞说,“而他们显然不希望给您留下坏印象。”

还有一个原因,是乔贞不能说的。认为马迪亚斯“太年轻”,也是怀疑他是否能在老人屈指可数的剩余年月里,成长为适任的接班人。

“说得很好。乔贞,走近一点。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乔贞走近了一些,在老人身侧的贵族男子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不安的笑容。

“他是史坦伯爵,暴风城议会的议员。”

“你好。”乔贞伸出右手。对方在握手的时候,望着地面。

“到这儿来之前,史坦伯爵提议对你做出暂时停职的处分。”老人说。

“不,我只是……”史坦说。

“是吗?”乔贞打断了史坦。“为什么?”

“不,那只是误解,我的误解。我是说……”

“他说因为你判断失误,在夜色镇的任务中没有以议会特使达莉亚的人身安全为先,致使她遭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所以理应接受停职处分。这都是你说过的话吧?史坦。”

“是的。那只是一个很不成熟,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的提议,肖尔大人。”

“你现在看见了,在这么多人里面,他是第一个说出实话的。你在提议我处分他,七处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一名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忠诚探员。”

后半句出乎乔贞的意料。如果仅仅是为了威慑叫史坦的可怜人,老人完全没必要这么说。但他接下来补充的话,却把情况推向另一个方向。

“而你的处分理由,仅仅是一个女人受了点皮肉伤。”他说。

一个女人。 老人甚至都没有提到达莉亚的身份,更不用说名字。他像是在谈论一个从未谋面,也注定不会产生任何联系的陌生人,仿佛点明性别就已经是一种恩惠。而正是这“一个女人”,爱过他的儿子,哺育他的孙子,仍然和他有着相同的姓氏。这不像是说给史坦听的。老人想让乔贞听到这句话。

“我对我的鲁莽和粗浅报以万分歉意,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史坦说。他急促的语调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泥浆里,溅起的那一串泥珠子。

眼前的这个人误判了局势,而他还不明白自己的错有多严重。犯下这种错误的人,最好还是和七处站在一边比较安全。他不是错在要求处分乔贞,而是错在预先认定老人会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念。达莉亚·肖尔远比探员乔贞更重要,所以必须处分乔贞,这是他的观念。但是把这个想法提给老人,就等于他认为老人也认同这观念。这个结论简单、明晰,但是却让乔贞感到不安。简单地归结于老人很信任他,只不过是逃避问题。

“乔贞,”老人说,“你接受道歉吗?”

乔贞本该说我接受。

“您不用道歉,史坦大人。我确实应该以达莉亚夫人的安危为先,但毕竟每个人都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老人用灰白的眼珠看着乔贞一会儿,然后对史坦说:“你可以走了。”

史坦似乎还想做什么表示,但是一名护卫把他带了出去。

“肖尔大人,我能离开了吗?”乔贞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有些急于离开。

“你应该已经知道,把马迪亚斯带回来的人是谁。”老人说。

“是的。是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

“和他们的人打过交道吗?”

“没有。我还没有执行过涉及他们的任务。”

“他们一直以来都花很多精力和辛迪加交战。那么,你和辛迪加的人接触过吗?乔贞。”

“不。”乔贞停顿一会儿后,补充说。“完全没有。”

“乔拉齐·拉文霍德曾经是我的朋友,法拉德则不是。他要求一场谈判。”

“是关于什么的?”

“我要你做两件事。”老人没有回答乔贞的问题。“明天早上,带上足够的人手和车辆,把庄园的人都秘密护送到总部来,不能走漏风声。当谈判开始的时候,你也要参加。”

“我明白了。”乔贞察觉到了法拉德今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作为独立性的盗贼组织领袖,他是不适宜在有很多官方人物的场合出现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他需要一次和七处首脑的秘密会面。

老人身边的护卫,把地址告诉了他。

“不过,”乔贞说,“我对拉文霍德不够了解。您确认需要我参加谈判?”

“这是命令,而且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乔贞后退几步,让老人和随从先离开。

这个命令下达得太突然——这是老人第一次允许他参与首脑层面的谈判。刚才一番对话中隐隐约约的刺探和敌对成分,乔贞也只能暂时忽略,包括所有涉及达莉亚的对谈。他离开了塔楼,开始着手准备。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护卫和遮盖上黑帘子的马车,来到了城西一座不显眼的公馆面前。他向七处安排的门卫报出了来意,随后便开始等待。五分钟后,一行人出了屋。领头的人年约四十,步伐沉稳。乔贞在七处内部的资料肖像上见过这张面孔。

“法拉德大人,”乔贞上前说。“我是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奉命来把各位接到总部。”

比乔贞高出不少的法拉德略微抬起头,以一种意外的姿态打量对方。

“你……就是乔贞?”他说。

“是的。”

法拉德还在继续打量。这种不自然的态度中暗含的挑衅意味,让乔贞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右手。他想看看法拉德愿不愿意牺牲一点盗贼的警觉心,来和素未谋面的人握手。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法拉德背后闪出,用什么坚硬的东西猛击乔贞右手腕关节。这一击相当沉重,他差点失去平衡倒下。

“啊,抱歉。”法拉德说。“我的保镖总是反应过度。”

乔贞的整个右腕都麻掉了,大脑一阵眩晕。他吸进一口气,抬头,看见了袭击他的人。他周身裹在黑衣中,面部戴着难以形容的金属面具,其中传出沉闷且粗砺的呼吸声;用来攻击乔贞的,是完全包裹在钢铁中的右拳。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送葬人毫无二致。

3

“把它留在这里,”乔贞说,“我不能让它进入肖尔大人的会议室。”

“这么说,你知道它是什么了。”法拉德说。

乔贞并不知道。即便曾经亲手杀死过一个,他对送葬人仍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它有多危险。

“把马迪亚斯安全送回来的人可是我们。你至少应该在邀请我们几个人进入七处总部的时候,表现出一些适当的信任……和胆量。”法拉德说。

乔贞明白自己让对方占了上风。从法拉德的立场来看,他带着一些危险的东西显然是合理的,虽然老人不大可能设计埋伏,但法拉德也有必要表明自我保卫的立场。

“时间不早了,这边请。”乔贞说着,转过身。在这时候,他听到法拉德说了一句他暂时没有理解的话:

“你比我想象中要弱小。”

乔贞没有回头,也没有太在意这句似乎表面上极幼稚的挑衅。当听到送葬人的沉重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的时候,他回想起了莫蒂琪雅·埃伯洛克给他描述的景象:十年前,不知名孤儿院的一场屠杀;从孤儿们的睡房里走出来,金属拳头上沾染鲜血的面具人。当时他只是对这一段描述感到困惑,但现在,他似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这个故事的连接点。送葬人并不是七处才拥有的东西。

在走向坐骑的这一小段路途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拉文霍德庄园真的和十年前的事件有关——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法拉德要和老人谈什么?还在夜色镇的时候,他和达莉亚都自以为拾到了从老人手里遗落的一块碎片,这让他们多少感到欣慰:生活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也许是他毁灭了狄恩曾经寄养三个孩子的孤儿院,他出现了,要和老人谈话。

一场老人特地要求乔贞也在场的谈话。

他领着队伍,十分钟后来到了七处总部。


会谈的房间并不宽敞。拉文霍德一方有五个人,但只有法拉德才真正有发言权。当然,七处的情况也是类似。虽然乔贞只能站着,但他的位置却离老人很近,近到如果他想要拔出匕首刺进老人的喉咙,是完全可能的。他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这个想法,听起来莽撞而又愚蠢,这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一种黯淡的内心焦虑正在迅速蔓延。在各人安排座次,会谈正式开始之前,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法拉德真的说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那么该怎么办?

屋里有些闷热,乔贞感觉到后颈流下汗珠。他希望这完全只是因为温度,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恐惧。对他来说,这种感觉预示着不可挽回的丧失。虽然探员生涯中遭受过无数次生命危险,但他几乎没有关于恐惧的记忆。或许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山谷中那一场战斗,一次是不久前,当达莉亚落入敌人之手的那一瞬间。但现在,他只是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经历。

他看了看老人枯萎的手,那是无法抵挡任何攻击的。这几年来,他从未对老人产生过真正的杀意,也不觉得自己会有某一天需要这么做。但是当这件事变成可能的时候,他却希望不要让自己拥有这么做的理由。他曾经痛恨老人,老人也曾用匕首对准他的咽喉,但两人却不可思议地建立起了稳固的上司和下属关系——这其中不可能一丁点儿信任成分都没有。关键在于这种稳固,是乔贞整个生活相对稳固的基础。他不想这么突然地就了结一切。

更何况,乔贞明白如今自己的人身安全,是和另外一些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幸的是,话题没有从让乔贞焦虑的地方开始,这给了他整理心境的时间。

“乔拉齐最近如何?”老人说。

“他很好。”法拉德说。“我会传达您的问候。”

“那么现在庄园的基本是你在管理了。”

“大部分事务,但不是全部。当然,我是和乔拉齐大人商讨后达成了一致意见,才来进行这一次会谈的。”

老人身子稍微往后倾了一下,看着法拉德,不再说话。简短的寒暄已经结束了。真正的谈话内容必须让法拉德先开始——让他成为那个急于有事相求的人。

“您对马迪亚斯少爷的状况还满意吗?”法拉德说。

“我能看得出来,你给他提供了足额的实战训练。”

从接下来的一段对话里,乔贞了解到马迪亚斯在庄园呆了三个月左右,学习和熟悉冒险者盗贼的作战方式。或许这就是他在比试中表现出多余残忍的原因之一。

“总之,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法拉德说。他的话语里一直有着难辨真假的恭敬。

“我把马迪亚斯托付给庄园,是基于我和乔拉齐的过往友情。”

“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庄园的确为马迪亚斯少爷制定了一个不错的训练计划,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不是吗?”

老人没有说话。乔贞能从法拉德脸上看出来,他对于自己在谈话中处于被动位置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想,”法拉德说,“这套计划很值得推广。我是说,更稳固的,长期的合作。”

“继续。”

“拉文霍德可以定期接受七处学员,进行训练。”

这完全没有道理,乔贞想。再怎么说,拉文霍德也是培育冒险者盗贼的组织,而相当一部分冒险者都是给军情七处找麻烦的。虽然拉文霍德尽量保持中立,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和七处分到一条战线上。

老人的一名随从脱口而出“荒谬”,但老人抬手中断了他。

“让我听听你们想得到什么。”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法拉德说。“定期接受七处学员,就是拉文霍德所需要的酬劳。为了得到这份酬劳,我们所能提供的是:情报。一旦得知名册上有冒险者参与对抗七处、破坏联盟的事务,我们会立刻通知贵方。”

屋子里仍然很安静,没有人敢小声议论。

乔贞看了看法拉德的眼睛。他是在提出一个似乎不可理解的要求,但眼神中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沉稳。方才的表面恭敬态度,因为这一个要求而充满讽刺意味。从表面上来看,这是要争取让庄园成为七处的分支机构,但核心却是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一个紧密、拥有多种发展方向的联系。这不是臣服,而是宣布一项挑战。七处之所以能够壮大,最关键的就是意识到垄断和操纵情报的重要性。而法拉德正在要求某种程度上的情报共享。从一个生活没保障的线人那儿花小钱买来情报是一回事,接受拉文霍德的情报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建立起这样的合作体制,然后拉文霍德试图提供误导性的情报,那么没有人能预测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变化。

“这是乔拉齐和你共同商议决定的?”老人说。

“是的。即便您不信任这一点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指望这一次就能谈判完成,立刻开始走文书工作什么的。我是来询问意向,回去以后还会和乔拉齐大人进一步商讨。”

在乔贞看来,老人的这个疑问,表现出了警戒心——他感受到了这个提议的危险,感受到了法拉德的危险。这个年龄只有老人一半的盗贼领袖,正坐在七处总部的核心地带里,试图挑战它的根基。

方才说出“荒谬”的七处成员,忍不住开口了。

“拉文霍德的学员数量一直在下降,而且还不时遭受联盟和部落双方的报复性打击,同时承担着野心过大的冒险者的叛乱风险,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日子不怎么好过,是吧?”

“你说的我都不否认。”法拉德说。“但是请考虑到这一点:乔拉齐大人,我,还有其他拉文霍德的领导者,毕竟都是人类王国的后裔。这就是我们考虑这项合作的根本原因。所有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只有和七处合作才能解决。”

这句话难以判断是真是假,但乔贞倾向于相信是真的。毕竟,拉文霍德庄园一直在和人类王国的叛乱组织辛迪加做斗争。作为一个领导者多为人类的组织,如果非要选择站在某一边的话,也只能选择联盟。这个堂皇的理由,让法拉德有机会去游说七处以外的重要人士,来推动这项计划。他是有备而来。

“你的想法很有趣。野心很大。”老人说。

“多谢您的赞赏。”虽然已经夺取了对话的主导权,但法拉德仍然保持恭敬的语调。

“我不能马上答复。”

“完全理解。当然,我不会做出限定答复期限这么不礼貌的事。看来我还得在暴风城多逗留一段时间了。我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水,并不比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差。”

既然老人已经表达出了考虑的态度,那么无论随从们有什么异议,也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了。就在所有人——包括乔贞——以为这次会谈就要结束的时候,法拉德再次开口了:

“对了,假如您同意这件事的话,我还有一件附加的礼物。是私人性质的,和乔拉齐大人无关。”

“请说。”

“这件事……也许不适合在这个场合下说。不如……”

“现在就说出来。”老人说。“既然这也是合作计划的一部分,那么有必要让所有在场参与会议的人都知道。”

“那好,”法拉德略微抬起头。

“我知道您失踪十多年的儿子狄恩在哪儿。”

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在等待法拉德接下来可能会说的一切。

乔贞觉得眼角有些刺痛。空气的流动变得不真实。

他在说什么?我亲手洒掉了狄恩的骨灰。洒在米奈希尔河面上。

“而且,您也有手下人知道狄恩的去向。但是看来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透露这么重要的事。我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法拉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乔贞一眼。

4

乔贞回想起今早刚和法拉德见面时,他说出的那句话:“你就是乔贞。”当时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作为首席探员,法拉德听过他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的那场战斗还有别的目击者,是有可能的,毕竟整个希尔斯布莱德丘陵都少不了拉文霍德的渗透。乔贞也在南海镇留下了名字,法拉德如果想追查的话,花不了多少力气。

乔贞努力不让眼睛移向别的方位,毕竟无论会谈的内容是什么,盯住法拉德预防意外始终都是他的第一职责。但现在让他一直看着法拉德,是纯粹的折磨。在任何场合下都尽量保持冷静是他的第二天性,但现在他明白,任何人都会从他的眼里看到极不稳定的东西。

法拉德是个老手。他没有看乔贞,目光中没有任何暗示的成分,只是以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的神色面对这一切,像常人一样每隔几秒眨一下眼,等待老人的回应。乔贞相信法拉德能够注意到自己的不正常反应。一旦法拉德朝这边望一眼,或许一切都会确凿无疑了。讽刺的是,乔贞需要站在法拉德的立场来考虑,才能让自己平静一些。如果我是他,也不会把目光移到老人之外的任何人身上。那样只会引起怀疑。

“如果我同意这项合作计划,”老人说,“你就会告诉我狄恩现在在哪里。”

一个简单的陷阱:现在在哪。法拉德没有入套。他摊开双手,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法拉德的谨慎回避,让乔贞抱着一丝希望:他是在胡扯。这一切都是谈判策略。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因为法拉德不可能亲身来到七处总部只为了作弄老人,但乔贞宁愿忽略这一点。

“没错,我还会把那位知情不报者的名字提供给你。”法拉德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这个名字?”

“看来,您至少认为了解狄恩的下落是很重要的。”

老人没有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法拉德说。“那个人连七处原定继承人的去处都要瞒着,他对您能有多少忠诚心?如果他某一天骗得您的信任,身居要务——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达成了这一点——那很难说是对七处的发展有利的。他能在您眼前瞒这么多年……也挺了不起的,不是吗?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手段的人,一直在骗取您的信任。这是第一点。”

“继续。”

“第二点,这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瞒着您,他可是要试图阻断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当然,受害者还有达莉亚夫人,她承受着丈夫失踪多年的痛苦。我认为这个人对您的家族,有很强的敌对意识。”

虽然和现实情况完全无关,但从表面逻辑来看,这个判断确实难以辩驳。乔贞无法辨认法拉德到底是在真正地分析,还是用如此简单的论断来掩盖真实目的。对于不知道老人做过什么的人来说,法拉德传达的讯息很明确:知情不报者对七处非常危险。

“谁又知道,”法拉德更进一步说,“这个人会在马迪亚斯少爷和您之间做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人说。他的应答,并不是针对于法拉德提出的两个方面。

没有人知道法拉德得知了多少东西,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那么也有很大的可能性知道老人的所作所为。他是否知道,知道多少,都会对这次谈话的意义产生重大影响。在这一点上,老人和乔贞都只能揣测。法拉德占据了主动。

乔贞明白还有一个夺回主动权的办法。这非常简单,也充满危险。数秒钟后,老人提出了乔贞心中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有什么能证明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我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法拉德说完,往后靠了一些,似乎在思考。

这就是他的弱点,乔贞想。假若法拉德一直在胡扯,那么便过不了这一关。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也不可能透露任何证据,毕竟拉文霍德庄园的主要活动范围限制于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只要稍微提供线索,那么老人很快就能自己解决问题——他知道十年前乔贞和达莉亚都在离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最近的南海镇。法拉德提出的条件会变得一钱不值。无论是否回答,法拉德都不可能赢。

但乔贞想错了。

“我知道一件事,”法拉德说,“狄恩失踪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

屋里没有多少人弄明白这句话,就连法拉德的仆从也面露疑惑。但乔贞理解,他知道老人也理解。法拉德这个回答,完全表明了他知道的比想象中还多,而且也丝毫没有透露实际线索。

乔贞看了看老人的侧面。墙面把灰黄色的光线部分折射到他的面部,这让他陡然下陷的眼窝和面颊上的沟壑,仿佛成为了一尊未完成泥塑的一部分。他眼球上的高光更像是灰白的斑点,并非涣然无神,而是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法拉德的危险话题毫无疑问抓住了他的注意力,逼迫他思索问题的解决方式。乔贞突然产生了自以为有些荒谬的想法:或许老人也并不想再涉及十余年前的事。那已经过去了,不存在了,而他在余下的生命里还有更多要关注的东西。但现在,法拉德的出现和言语,正在把他拉回那个已死的世界。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老人说。“在这之前,就请继续在暴风城休息。”

“我之前已经说过,不会设置答复期限。”法拉德说。“我相信您会把握好时间的。”

最后这一句话有些讽刺老人时日无多的意味,但是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在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乔贞有些走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把法拉德一行人送回去的职责。离开房间后,他正要走到法拉德的前面,但是老人的一名随从却突然叫住了他。

“肖尔大人要和你谈话。”

“但是我应该……”

“这件事会派另一个人负责。”

乔贞回到会议室,老人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出去。”他说。“只留下我和乔贞探员。”

没有人反抗他的命令。随从们一个个走出屋子。当乔贞听到门锁上的那一声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右手抬高到了匕首柄的位置,而老人肯定看到了这个动作。他把手放下,站着。

屋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没有立刻开口。这沉默也许持续了五秒,也许是十秒,而在这段时间里,乔贞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如果老人试图询问他知不知道狄恩和三个孩子的事情,他就会拔刀,连考虑掩饰性回答的想法都不要有。不能让这扇应该永远闭锁的门再次打开。要做这件事,就不要考虑什么心理准备,而只是简化成设立条件,完成目标的简单过程。不要考虑后果。

“我想听一下你的意见。”老人说。“对这个计划。”

“风险很大,而且没法预测我们能获得多大益处。如果您要拒绝的话,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限制法拉德在暴风城的行程,避免他接触更多人。”

“他听起来信心很足。”

“因为……非常明显的事情,”乔贞说,“他在用一些和计划无关的信息来影响您。”

乔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等于是主动把话题引向危险的方向。

“无关的信息……”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狄恩。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乔贞没有说话。也许我自己也在期待事情朝危险的方向发展。

“他还在的时候……你和他是朋友,对吧?”

“是的。狄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对我也是这么认为。”

“那么,对法拉德说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乔贞明明不愿听到,但是却又暗自等待着的话。他吸进下一口气的时候,本该同时右手上移,拔出匕首,就这么冲过去。老人甚至都没有望向这边。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当老人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右手没有移动半分。

“你最好的朋友,成为谈判的筹码。”老人很快补充了这句话,仿佛原本就没有期待乔贞回答。

“我不知道,”乔贞说,“感觉不好。可以这么说。”

老人左手往上碰了一下脸侧,又立刻放下来,就像一个放弃思考的人扔下手中笔头的动作。

“这个名字消失了十三年。十三年……很久了。”

老人说得很慢,语调沉缓、模糊,一个个字符就像要慢慢渗透进充满雨水的泥浆地里。乔贞从来没听过老人这样说话。在他的印象里,老人的话语不是按在皮肤上的烧红的刀刃,就是腐蚀进肌肉里的毒液。而如今,他却沉入了一种不拒绝听众的自言自语中。他左手再次抬起来,食指和中指碰触在稀疏的眉毛边缘,然后又放下。

“你可以走了。”

“是的,肖尔大人。”

乔贞出了屋。老人的随从在进屋之前,瞥了他一眼。

他站在楼梯旁,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不如说,更疑惑于老人的话语。他本该怀疑我。我会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杀了他。事情就应该这么发展的。 乔贞仍然不确认老人是否在怀疑自己,但这不再是事情的唯一焦点。或许不希望那扇门再次打开的人,的确不止他一个。

5

乔贞来到矮人区的一家铁匠铺。店主亨里克·斯通放下手中活计看着他,说了一声“你来了”,但似乎却没有做下一步反应的念头。

“我收到了你父亲的信。”乔贞说。“他让我来的。”

“噢,是的。我知道他给你寄了信。”亨里克吩咐伙计看好店面,然后对乔贞说:“跟我来。我们给他换了通风更好的房间。”

他带着乔贞,上到这栋屋子的二楼。打铁声掩盖了他们踏上楼梯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写信这种办法,”亨里克说,“让人捎个口信就行。”

“霍尔迈并不知道我的住处。他只能寄信到七处总部。”

亨里克含糊地应答了一声,然后停下脚步,放低声音说:“他有没有告诉你……”

“我都知道了,”乔贞说,“很抱歉。在这时候来访。”

“没什么。毕竟这也是他的意愿。”

他们来到了走廊中央的房间前。亨里克没有敲门,直接扭转门把,但是没有立刻打开。他说:“我就不进去了。不过我还是留在这儿,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出了什么状况……”

“打扰了。”

乔贞进了屋,掩上门。虽然亨里克说这间屋子通风较好,但是窗外不远处的街景,仍然让如同潮汐一般爬上墙面的浓烟所笼罩。屋子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稀疏,面容苍老的人。他瘦削得可怕,缺乏生命的实在感,仿佛随时会消隐在床单的缝隙之中。屋子里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霍尔迈,”乔贞说,“我收到了你的信。”

对方没有反应。

乔贞提高声调又说了一次,霍尔迈才睁开右眼,略微偏过头部说:“你来了。坐。”

屋子里除了床就空荡荡的,只剩门后的一张矮脚椅。乔贞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霍尔迈把身子撑起来一点,动作迟缓而艰难,仿佛要撑起的不是自己的上半身,而是装满泥沙的厚实麻袋。乔贞把帮他把枕头立起来,好让他背靠住。

“谢谢。”霍尔迈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其实一点儿也不快,乔贞明白。收到这名将死之人要求见面的信,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他想过把这件事就这么拖过去,毕竟在等待着老人给法拉德回复的日子里,他不希望再给自己添加上更多的思想负担。

霍尔迈就是曾经打造J字匕首来报答乔贞救命之恩的人。这几年来,他们每年会见个三、四次面,让霍尔迈养护匕首,顺便聊聊天。乔贞知道他们算不上朋友,但是在收到那封措辞直白的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突兀。霍尔迈是这么写的:“我病重了,无法治愈,希望能在撒手人寰之前再和你会一面”。看得出来,他的笔迹很吃力。

他明明只有五十四岁,皮肤却黯淡得像柴火烧尽后的余灰,并且满布仿佛要硬生生割开脸膛的皱纹。乔贞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这并不重要。虽然他见过的非正常死亡要比病逝、寿终正寝之类的情况多好几十倍,但他仍然能轻易判断出:眼前的人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气息还留在人世间。因凶杀而死的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死期,而让病魔侵扰的人却可以,乔贞并不确定哪一种情况对将死者来说更好受。

“我不想,”霍尔迈整理一下气息,好让自己能一口气说出整句话。“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所以才回家来。结果儿子又把我从我的阁楼搬到这儿。”

“他做的是对的,”乔贞说,“阁楼根本晒不到阳光。”

“我这辈子……碰过的火光,要多过阳光。”霍尔迈略微抬起双手。手掌上布满烫伤和烧伤的痕迹。“让我看看你的武器。”

乔贞拔出匕首,递到霍尔迈手里,确认他有力量拿稳之后才松手。

霍尔迈用颤抖的右手大拇指滑过刀身边缘。他略微眯起眼睛,呼吸声变大了一些。

“这是我的杰作。从一开始打造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同意。从第一次使用,就感觉到了。”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办法替你给它做保养。他没这能力。”他把匕首翻过一面。“告诉我,你用它杀过多少人。”

“不知道。如果只是指‘人’的话,也许十来个。”

“但它受过很多伤。不是只杀死十来个人,就能变成这样的。你每结束一个人生命的时候……同时也会拯救另一些人吗?”

“不一定。从长远角度来看,或许是这样。但谁又知道。”

“你也不会去想。”

“不会。”

“我的本意是希望在它的帮助下,你可以救更多的人。”

“不要裁判我的工作,霍尔迈。”

“抱歉。”霍尔迈把匕首递还给乔贞,然后说。“我死了之后,你不用保留它。我撒了谎。它远远不算是真正的杰作,我还可以做得更好。我想用一件好作品感谢你的恩情,但看来却变成了无聊的讨好。”

“我做的事远比你在工房里的敲敲打打要危险百倍,霍尔迈。我不会因为什么纪念意义之类的,就留住你打造的这把匕首。它是一件好武器,否则要么我扔了它,要么我已经死了。”

“那么,当它对你不再有用的时候……就扔了吧。”

“我们等着瞧。”

霍尔迈干笑了一声,随后立刻转化成咳嗽。门外传来亨里克的声音:“爸爸,你没事吧?”

“我该走了。”乔贞起身。

“等等。”霍尔迈探出右手像是要拉住乔贞,但是却无力地落在床单边缘。在咳嗽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弱、更断断续续了。“告诉他,告诉他我没事。我还有话想说。”

乔贞抬高声音对门外回应“他没事,我们得再谈谈”,随后再次坐下来。

“我还能呆几分钟。等会儿就要回去工作。”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能来。”

虽然让乔贞再留一下,但霍尔迈却立刻陷入了沉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拜托我?”

“不……没有。没有了。”霍尔迈的话语声有一个急促的开头,随后让越来越深重的无力感所占据。“啊,我快要死了。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所有这些事情,要变成与我无关了。乔贞,你有没有想过……不,这只是我的问题。我本来可以为一个人做很多的。但我却没有得到机会,或者自以为没有机会。没有做该做的事,首先在心中留下的该是悔恨吧?这是人间常识。但它是一句假话,乔贞。在我心里留下的……是愤怒。没有理由的愤怒。因为没有得到那机会而愤怒,这真是一种卑鄙的情感……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悔恨才从愤怒脚底下冒出来。但是一切已经晚了。”

“你听起来很不好。别说了。”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亨里克又发问是不是出了问题。乔贞无意继续逗留。

“乔贞,”他最后听见霍尔迈说,“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是我浪费了它。我真是愚蠢。”

离开铁匠的家之后,乔贞走在矮人区充满铁锈味的小巷里,感觉并不好。他认为霍尔迈的确是想拜托他什么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乔贞并不真正关心霍尔迈想说什么。

但是我为什么要赴约?

经历这一次自己尝试回避的会面后,乔贞发现自己的头脑似乎突然清醒起来。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段时间以来,他尽量把法拉德所说的话抛在脑后,只是用繁忙的工作来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他很快就回到了法拉德来访之前的样子,或者说至少是伪装出了那样的心理状态。无论在大脑里多少次预演可能的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狄恩的死是无可置疑的,如果法拉德真的有什么能提供给老人的,那也只能是这件事。乔贞不觉得自己有插手的余地,他没法在这个问题上对老人施加任何影响。他只能等待。

一个矮人铁匠敲打铁砧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在这有节奏、响亮的声音中,乔贞耳边却再次响起了霍尔迈衰弱的话语声,仿佛它们是依附于铁砧之上的幽灵,因为每一次遭受到的敲打而痛苦呼号着。

没有做该做的事,自以为首先留下的感情是悔恨,但实际上却是愤怒。他发觉自己正在体验这种愤怒的边缘——就像在眼见着狄恩死去的时候,那烧灼胸腔的感觉。他还记得雷纳在东瘟疫的月光下,落入达隆米尔湖,只在崖边留下一滩血迹。随后,他正是倚仗着愤怒割下了敌人的手掌。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在离开矮人区之前,他在街道旁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张刚刚贴上去不久的传单,主要内容是:指责军情七处作为服务国家的组织,不能情报独裁,更不能采用内定继承人制度。

走漏风声了,或者也可能是法拉德的诡计。乔贞把它撕了下来。比起思索这是谁的所作所为,他更担心达莉亚是否看到了这样的传单。也许在和老人独处的时候乔贞没有动手的真正理由,正是为了避免愤怒和接踵而来的悔恨,而这是和达莉亚有关的。在回总部之前,他打算先尽快到她的住宅附近去看看。

6

达莉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赤足踏进一条河流,河面闪着白色的光。河明明很浅,还没有漫到膝盖,但却有一艘小船从她身边驶过。她朝侧面仰起头,看见了划船的人。他们都长着她无法辨识的模糊脸庞,像是随便摸了一把空气,在掌心揉捏而成的。小船的甲板上,有一对男女在跳着舞。她觉得一定有伴奏,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简陋的船上跳舞。

她低下头,突然很想找到游过自己脚边的小鱼,却徒劳无功。水里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她听见前方有人说:

“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谁了? 她在心里回应着,抬起头。前方的水里站着一个人。同样的,她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自觉是认识对方的。湖面过于耀眼的白光让她想蒙上眼睛,但梦里其实是无法这么做的。

“你让我看谁?”她问。

“已经晚了,”他说,“船已经离开了。”

当达莉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掌不知什么时候伸在了床沿之外。这大概就是在梦中,双足真切感受到冰凉水面的缘由。她把脚掌缩回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盯着床头桌上茶杯侧面的花纹,眼球有一种酸胀感。那花纹就像水面的波纹;而梦里的船,突然让她回忆起自己在米奈希尔之时所拥有的渔船。一想到这一点,她便不打算再睡,起了身,拉开一半窗帘。

微弱的晨光还无法照耀到不远处教堂的尖塔。达莉亚放低视线,在宅子外面的围墙边发现一个男人,并且认出来他是在乔贞手下工作的一名探员。这名探员不像是偶然路过,而是守着原地,观察街道两端的一切。

侍女还没有醒来,达莉亚便自己大略梳妆,走出宅子,来到那探员面前。今天气温骤降,当行走时带起的轻风从脚踝边刮过的时候,她又回想起了梦中那清冷的河水。

“早上好。”她说。

年轻的探员转过身来,有些惊讶。达莉亚的出现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意外。

“早上好,肖尔夫人。”他说。从那双眼角略微呈现暗红色的眼睛看来,他大概从昨夜起就站在这里了。

“你在……做什么?”

“抱歉,不能说。”

“我打扰到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马上就进去。”

“不,”他尽量不直视达莉亚的眼睛,没来由地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也不是。”

“是乔贞让你来的。”

他一开始想摇头,但很快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说了一声“是的。”即便是达莉亚,也能看出他并非经验丰富的探员,不过这样倒也让她放心不少,因为如果真有什么特别危险和重要的事,乔贞是不可能派他这样的手下留在这里的。

“你好像站了一晚上了。”

“说不准。”

“我可以给你带点吃的来。再加一杯咖啡。”

“噢,不,不用。”

“好吧,”达莉亚点了一下头,“我进去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探员突然抬高声音说:“我……没有杯子什么的。”

“不成问题,”达莉亚说,“我借客人用的给你。两片熏肉三明治,一杯咖啡。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夫人。非常感谢您。”

达莉亚觉得这个腼腆的探员挺有趣,新的一天以这样的情况开始也不错。她回到屋子里,做好了所承诺的东西,端在盘子上走出来。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乔贞,他正站在低着头的探员面前说着什么。

她停了一下,继续走到两人跟前。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她,但年轻探员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乔贞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你今天起得很早。”他说。

她把盘子递到年轻探员门前。他吸一口气,没有接,偷偷瞥了一眼乔贞。

乔贞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然后对达莉亚说:“你给他做的?”

“是。”

“你要求达莉亚夫人给你做早餐?”乔贞转向探员,对方支吾不语。

“行了,乔贞。”达莉亚说。“给他拿着吧。很快就会凉了。”

“拿走,然后到那边去。”乔贞对手下人说。“我没有叫你,就不要回来。”

探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盘子里拿起三明治和咖啡,仿佛是要冒死从滚水里取出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急急忙忙道了谢,然后又说“抱歉,乔贞大人”,便转身离开,走向围墙尽头的拐角。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达莉亚能看见他左手把食物送进嘴里。

乔贞看着她。“你不该这么做。他在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安全性质的。”乔贞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实际上,他只是让手下防止有人在达莉亚的宅子附近贴涉及七处的传单。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全。”

“那只是你不觉得,达莉亚。”

“任何人工作的时候,总能抽空吃点东西。”

“随你怎么说。总之,下次别这么做。他本来已经到了换班时间,现在我得让他多站十二个小时。这是惩罚。”

“因为我?”

“因为他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不少,远处的尖塔已经能呈现出淡金色的轮廓了。街道的另一边,传来小店铺的主人为了新一天的生意而清扫门面的声音。

“有阵子没见着你了。”达莉亚说。“最近很忙?”

“我一直都是这样。”乔贞说。自从和法拉德的谈判以来,他们还没有见过面。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协助马迪亚斯熟悉七处总部的工作程序和环境,两人从来没有过任何公事之外的交谈。他不止一次希望马迪亚斯问起达莉亚,就算是无意识地提一下也好,但这从未发生过。当偶然回想起来,无意识地提到某个人,实际上正是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之后,他又开始希望马迪亚斯会因为公事而提起自己的母亲。但这自然也没有发生——达莉亚除了姓氏,已经和七处没有任何联系。虽然最初让乔贞一眼就认出成长为少年的马迪亚斯的,正是他和母亲色泽一样的眼瞳,但接触他的时间越长,这个相似点在乔贞的大脑中就越淡化。现在,当他再次直视着达莉亚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在去夜色镇之前,你还会抽时间来喝下午茶。”

乔贞没有接续这个话题。“议会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的议会成员对我在夜色镇的工作不满。所以,我以为……”

“不,没有。他们只是和我走了那么一套流程,还因为受伤的事情送了慰问品。一条地毯。”

“他们给你送了地毯?这还真像他们做的事,我是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我也不懂。你想进来坐坐吗?我们何必站在这儿。我看咱俩都还没吃早餐。”

“不,我该走了。听好,达莉亚。这段时间你最好少到户外活动。”

“为什么?城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也不是。我也不打算限制你的行程,但是……记着我说过这句话就可以。当一切正常之后,我会通知你的。”

达莉亚慢慢地点了个头。“好的。”

“我走了。”

“再见。”

“我去让那小子把咖啡杯还给你。”

乔贞离开了。他不知道达莉亚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他找到了那名探员,宣告他还需要站岗十二个小时;对方似乎丝毫不沮丧,反而显得精神振奋,也不知是不是达莉亚提供的三明治和咖啡起了作用。

其实他刚才很想接受达莉亚的早餐邀请,也怀念和她喝下午茶的时光,但是他现在没法定下心来面对她。每和她多相处一秒钟,他就要多做一秒钟的骗子,把一个母亲最为关心的事情死死藏掖着的骗子。他在心里一直说“还没到时候”,但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才算到了时候。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这也只是自欺而已,因为他并没有完成那些自以为更重要的事。

昨天,他在法拉德的下榻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有走进去。瞒着老人和法拉德联络是非常危险的策略,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从法拉德那里了解到什么。在这徘徊的过程中,他设想了许多可能的对话,甚至连法拉德要求他背叛七处的对话都考虑到了,但是没有任何一种设想可以让他逃出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强迫自己显得步伐轻松,无目的地闲晃,尽量避开行人的目光,偶尔瞥那栋宅子的大门一眼,又立刻移开。无论怎么考虑,这件事的发展方向都掌握在老人和法拉德的手里。他没有从中影响的办法。给达莉亚安排一个不成熟的探员站岗也是不得已,因为这算是私自动用七处的人力资源。这个安排,连同在法拉德住宅前的徘徊,在他心里退化成儿戏一般的行为。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在做这样的事。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再次读了一遍上面的话。纸条是今天清晨一个又聋又哑的流浪汉在七处门口转交给他的,字迹无法辨认。它到底代表着迫近的不可控局面,还是一次转机,乔贞还不明白。他只有靠实际行动去发现它的意义。

上面写着:

“乔贞: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今晚八点到猪和哨声酒店来。一个人。”

7

夜里,乔贞准时来到了猪和哨声酒店附近。从得到纸条的途径来看,对方显然能够掌握他的行踪,所以提早前往侦察是没有意义的。晚上八时本应是酒店生意最热络的时候,乔贞据此判断对方顾虑到自身安全,所以选择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他进一步考虑,法拉德显然没有必要这样躲躲闪闪,这让他放松不少;但是这同时表示这件事可能和目前最紧迫的现实无关。所以在步行到酒店门口之前的几分钟,他心情很矛盾。

当看到酒店大门是紧闭着,门缝间没有一丝光线透出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焦虑感驱走了乔贞的内心矛盾。

他问了问街对面店铺的伙计,得到的回答是:“一整天都没开门,也没看见人出来。”

“昨天晚上呢?”

“昨晚?生意好得很呐,比往常还晚半个小时打烊。”

这不对劲。 虽然乔贞是这里的常客,也很熟悉酒店老板朗斯顿一家人,但不带感情地说,他们不会是用来要挟他的最佳目标。对方也许是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场所,也许是要展示什么,乔贞都无法确定。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肯定不止一个人,并且试图彻底掌握主动。这一点,在乔贞发觉自己难以考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他原先预计这会是一次拥挤场所的隐秘会面,所以按照纸条上所说的,没有带增援。实际上他也没有正规理由动用人手。从收到纸条开始,整件事都显得很奇怪;他无法把它和过往遇到的任何类似事件等同起来。但他知道,不面对这件事是不行的。

乔贞走到酒店后面,而后门也是紧锁着的。他抬起头,看见二楼窗户有光透出来,但立刻发觉那只不过是月光的反射。当回到店面前方的时候,乔贞发现正门打开了一半,里面仍然漆黑。

他想,也许里面的人通过某种方式已经监视他一阵子了,正催促他快做出下一步行动。半开的门像是在嘲弄他的犹疑不决。乔贞也无法忍受自己再这么陷落在举步不前的焦虑中,就走上前去,决定把一切交给自己的经验。

乔贞右手握住匕首,左手缓缓推开门。通往大厅的走道比较狭小,月光帮不上多少忙。他走进去,让门开着。刚刚走进大厅,他就知道屋里远远不止一个人:耳边传来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杂乱的呼吸声。他甚至听到了一句“快”。

店堂中央天花板上悬挂的油灯,和柜台前最明亮的一盏烛台同时亮了起来。火光很快照亮了屋内的人,他最先辨出的是埃林,和他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条横幅:

“乔贞,这是你的三十五周岁生日!以及与埃林·提亚斯合作十周年纪念日!”

除了埃林,他还看见了站在柜台后的朗斯顿夫妻俩,几名和他往来较频繁的同事,以及刚刚点好天顶的灯,正从梯子上爬下来的一名手下——今早让达莉亚帮做早餐的那一位。

达莉亚正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旁,微笑着。烛光驯顺地回应着她眼瞳的神采,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一抹温润的琥珀色。在看着乔贞的时候,她稍微抬抬眉尖,抿了抿嘴,仿佛是要为自己参与这个有些荒诞的计划而表示轻微的无奈。这无奈,只是因为整件事小小的欺骗成分而生,而不是为了它的本质目的。

乔贞收起匕首,望向埃林。“……‘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

“如果你不来,”埃林说,“我们的心都得碎了散一地,那可是没法收拾干净了。”

对方人很多,知道自己的行踪,需要足够大的场所来展示什么——至少这些推论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乔贞想。

站在柜台后的舍尔莉·朗斯顿对埃林说:“我早说了,乔贞怎可能不来?这事能吓住他?”

“别多嘴。”埃林把右手掌伸给舍尔莉,动了动食指。舍尔莉略微叹口气,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枚银币,让它们落进埃林的掌心。另一个客人也摇着头交给埃林两枚银币。

“你们又赌了什么?”乔贞说。

“我赌你会正正当当走前门,他俩咬定你会爬二楼窗户。”埃林转向舍尔莉说了下半句话。“结果人进来了,又忙着夸别人胆大。女人呐,总是口是心非。”

“你呢?”乔贞对达莉亚说。

“我没参与,我只是等。”达莉亚说。“生日快乐,乔贞。”

“谢谢。”乔贞说。他看着达莉亚,心想,今早我怎么能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 他不知道达莉亚心里也正在想着:“还好早上我表现正常,没让他看出什么来”,并且为之产生了小小的胜利喜悦。

最先接上达莉亚的是刚从梯子上落下来的年轻手下。“生日快乐,头儿,”他说。平常他总是称呼“乔贞大人”,似乎是为了迎合这个私人场合的气氛,才临时改成比较随意的“头儿”。话出口后他有一些尴尬,但并不后悔。接下来,是舍尔莉。十多年过去了,她毫无保留的笑容还是一点都没变;如果不是因为这笑容,猪和哨声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意。其他人纷纷跟上,到最后没有说祝语的反倒只剩下埃林,因为他在嚷嚷:“你们都不识字的吗?条幅的后半部写的是什么?某某人与埃林·提亚斯合作十周年纪念日。怎么都没人给我表示一下。”

且不谈三十五岁是不是一个特别值得庆祝的生日——乔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在生命的头几年,他甚至不知道“庆祝生日”这种习俗的存在。进入七处训练的时候,他把报名表格上方的编码倒转顺序,填进“出生日期”一栏。这也算不上他和埃林合作十周年,因为十年间两人有一半时间是在分别工作。但这都不重要。“谢谢各位,”他说。

舍尔莉从厨房端出了蛋糕。那是猪和哨声的招牌晚餐糕点,外表朴素,撒着一些坚果仁,做足了能填饱在场所有人的份量,而且已经切成份了。它远比涂满花式奶油的甜腻品更适合这里,也更能让大家满意。除了它,还有别的食物和酒。还有油灯明亮的光。还有一个没有外人打扰的晚上。这儿什么都不缺。

后来乔贞知道,这事最先是埃林的主意,而把地点选在猪和哨声酒店,却是达莉亚决定的。埃林提议选在郊外或者找一栋荒废的屋子,理由是“用猪和哨声酒店骗不了他”,但两样都给达莉亚否决了。至于横幅后半部的“合作十周年”,则是埃林私自买颜料添上去的。他们没有再做别的生日会公式化行为,他们知道这不是“欢庆”,而是“休息”。即便不是只为了乔贞,这些忙碌的人也都需要这样的一个夜晚;它太珍贵了。

十分钟后,达莉亚在和舍尔莉聊天的时候,埃林来把乔贞拉到屋子一角。

“我听说过法拉德的事情了。”埃林说。

“听说他的什么了?”乔贞把手中盛着一半蛋糕的盘子放下。

“嗨,别那么紧张。我只知道发生了一场会谈,你也参加了。从那以后,你就变得古古怪怪的。别的一概不知。”

乔贞看着他,没说话。

“我看起来像在骗你吗?”

“我想没有。否则你根本就不该和我谈这件事。”

“我骗了你一点点。其实我还知道,法拉德也带着送葬人那种玩意。那到底是什么?我看我们哪天迟早也得接触到。说不定老人提供给马迪亚斯的黑家伙,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忙着梳妆打扮。你不好奇吗?”

“我不会称之为好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弄来这种杀人机器。还有,怎么阻止继续使用它们。”

“行了,高兴点。别又把脸给扳起来。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你没问题的。对吧?”

埃林右手拍拍乔贞的肩膀。

“我该为这个事谢谢你。”乔贞说。

“别客套了,这一半是达莉亚的功劳,一半是我想找理由大吃特吃这玩意。”埃林右手掐着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呃,有的东西还是略微尝尝,保持模糊的印象比较好。现在我觉得它口感太糙了。”

埃林打了个嗝,乔贞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感觉到左侧有目光注视自己,转过头去,看见达莉亚和舍尔莉望向这边,说着什么,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女人的小秘密,嗯哼。”埃林说。

乔贞转回头来。“你确认没有人和达莉亚说过……”

“我已经和在场所有的知情人打了招呼,”埃林说,“你放心,她不会知道马迪亚斯的事情。我看最有可能守不住口风的倒是你。”

这句话倒没错。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现在作为欺骗者的自责,又试图浸入乔贞的内心。

“真要谢谢我的话,就暂时把这些东西都放一放,这可是你的生日会。现在我们来玩点有趣的。”

埃林走到了酒店中央,用铁勺敲了敲手中的盘子,提高嗓门。

“女士与先生们,作为这次生日会的总策划,我知道你们都很佩服我的精心安排,但是我还有更棒的主意。听仔细咯,这是提亚斯家族内部流传已久的,能让已经接近完美的生日会,变得更完美的秘方。规则很简单:任何一个人,随便是谁,站到我这儿来,说一个关于生日会主角的故事。必须是真实的,也必须让人一下子都能听出来:‘对,这说的就是乔贞’。很简单吧?谁愿意第一个来?”

8

埃林话音刚落,还没有人表示赞同或者反对的时候,舍尔莉就举起了手。

“我第一个来。”

“喔,真没想到,资格最老的的一位竟然抢先登台。”埃林说。“不要太下功夫,舍尔莉。我们需要一个好的开头,但是你可别把压轴戏抬上来。”

舍尔莉把手中的一杯酒饮尽,走向埃林。在这一小段路途中,她踢到了一张桌子的桌脚,桌面上的酒瓶晃荡起来,站在一旁的人赶忙用手去稳住。

“呃,”埃林凑上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好像有点醉了。”

“那又怎样?”

“这只是一个游戏,悠着点儿,”埃林的声音更小了,“如果你说出什么太过火的东西,乔贞要找麻烦的人是我。”

“埃林,”有人说,“不要影响朗斯顿夫人了。快开始吧。”

“好的,好的。”埃林离开舍尔莉身边之前,最后说了一句:“放轻松点,舍尔莉。哪怕是为了我的事业。”

“十多年前,我还在米奈希尔的时候,”舍尔莉说,“乔贞是我的第一个男友——”

屋子里喧哗起来。站在柜台后的大卫·朗斯顿,笑着摇了摇头。埃林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额角,手掌遮住侧面,仿佛是要阻挡他想象中乔贞充满怒意的目光。但乔贞根本没有注意到埃林。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达莉亚,达莉亚淡淡地笑着回望他,这是一个不代表欢乐也不代表悲伤,而是每个人意外地和回忆相遇的时候,所展露出的理解的笑容。随后,乔贞把视线移向舍尔莉。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舍尔莉继续说。“有一次,一个魔术班子在河岸边搭台,乔贞带着我去看了,还是主动提出的。这可是很不容易的啊,而且,我们还抢到了前排。魔术师把我叫上台,帮着演一个……你们知道,就是那种看上去切掉了手指的小把戏。表演完后我下了台,乔贞就捏起我的手指说,‘真的没有伤到你吗’?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乔贞,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点儿也没有受伤,反倒是你把我的指头给捏痛了。”

“我看这不能怪乔贞。如果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自然就不会说出这么没见识的话了。唉,他到今天还是对娱乐业没什么了解。”埃林带头鼓起了掌,“你开了个好头,舍尔莉。那么……”

“等等,还没完呢。”舍尔莉说。“魔术师看见他这么做了,就说:‘这位先生,您很关心她,请问你们是恋人吗?因为我们正好想邀请一对恋人上台表演压轴戏。’我当时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结果你们猜乔贞怎么做的?他当着周围几百个人的面,说:‘不是。’我一气之下,一晚上没和他说话,后来还自己回家了。我讲完了,谢谢。”她回到大卫身边,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大卫回吻她,握住她的手。

掌声,跺脚声,口哨声同时响起。埃林似乎评论了一些什么,但没有人听清。乔贞回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变戏法。当魔术师和观众们的眼光望向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不是”。他还记得舍尔莉脸马上就沉了下去,不再看着他,咬着下嘴唇。十多年来他从没有回忆起这一件事,但是它就像发生在当下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米奈希尔河水轻轻拂过鹅卵石的声音。这个话题刚开始时在他心里引起的些微尴尬,已经消失无踪。不同回忆的价值总是平等的,因为谁也没办法真正重访回忆了,所以为它们而尴尬是没有意义的。

第二个上台的是年轻手下。他用几个挺刻板的例子说明乔贞是怎么专注于工作,没有得到很大回响,但对他本人来说,已经是付出不少勇气才说出口。接下来的故事自然也有好有坏,埃林是第六个上台的。他有一种危机感,假若自己不赶快说些什么的话,他作为活动发起者的重要地位就会遭到遗忘。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扳手指。每用手指计一个数,他就同时念出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女人名字。因为这个行为难以理解,所以屋子里慢慢安静下来,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数到十五个名字的时候,埃林停下了,然后说:“我放弃了。乔贞这辈子伤了太多女人的心,而我只能数到十五。”他环伺了一下屋子,但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没有人听明白。

“我没听说过这任何一个名字。”乔贞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伤了她们的心。我再说得明白点好了,各位:为了工作,我和乔贞经常在各地的酒馆停留,而对于那些仅仅是表示友好的女子,他一概以冷漠的态度把别人撵走。我回忆起来的十五个,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你怎么记得她们的名字?”有人问。

“其实有一些名字是我编造的,这只是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就好象我们遇见一个陌生人,就会去想‘他的名字也许是什么’,‘他也许经过什么’一样。所有这些偶然的相遇中,乔贞伤了很多人的心,当然,另一部分名字是我后来了解到的……”

“你是说,让乔贞撵走的女人,你就趁机去接近?”一个人说。

“你真不要脸,埃林。”舍尔莉说。

“不,这样想就搞错了重点……我要说的是……”

“我觉得重点是你的故事很无聊。”舍尔莉说。“你还是快下台吧。”

她的建议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回应,埃林只好退到一边。“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活动策划人的,实在是太贴心了。”他说。


庆祝会结束了。朗斯顿夫妇第二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来做准备,而七处的成员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要顾及,他们已经尽力延长了这个特别的夜晚。达莉亚没有带侍从来,乔贞打算让年轻手下把她送回去。在这之前,这名一晚上都很活跃的年轻人还主动要求帮朗斯顿夫妇清理大厅,所以达莉亚先站在酒店外面等待。乔贞来到她身边。虽然还未至午夜,但这条并不繁华的街道,已经安静很久了。

“再等十分钟就好,”乔贞说,“他很快就弄完。”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她说。

“我还有些公事要和埃林谈。”

“他在哪?”

“好像是在给吃剩下的蛋糕打包。”

“你玩得还开心吗?”

“大部分时候。当我拿着匕首刚进屋的时候,肯定不开心。”

“还好今天早上你没有答应我进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来。我曾经很能骗人,但现在看来是退化了。”

达莉亚似乎是不经意地涉及到了敏感的话题,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勉强。乔贞连忙说:“还好你否决了埃林的那两个主意。”

“什么主意?”

“说是要把地点选在郊外,或者废屋里。”

“噢,对。我猜要是那么做的话,就太过分了。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你和舍尔莉有过那么一件有意思的事……”

“其实没有听上去那么有趣。我一定是让她很失望。”

“我记得那时候……你曾经问我预约过一次工资。难道……”

达莉亚用带着笑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乔贞。乔贞起初一言不发,在经过一瞬间的思想斗争后,还是点了点头,说:“没错。我就是用那一次的工资去带她看变戏法。她还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了。”

“谁会想到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做过这样的事?”

达莉亚似乎不太适应用探员这个话题来开玩笑。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为什么就不上台也说个故事呢?”

“其实我也在想着,你怎么不上台。那你打算说什么?”

“太多了。”

“举个例子。”

“没意思,现在又没有听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最想说的。”

“说给我听。”

“今天一晚上你笑了很多回,”达莉亚说,“真是太难得——”

乔贞俯下身去吻了她。他的左手抚在她的脸庞上,片刻后,她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两人分开后,她仍然握着他的手,眼瞳里闪烁着奇妙的光芒;仿佛黑暗岩洞中回响的水滴声,或者花朵败落前的瞬间一般神秘难解,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你太慢了。”她说。

“什么?”

“在夜色镇的时候,我就让你这么做。”

“我希望现在还不晚。”

她轻微地摆了摆头。“不会的。”

他们继续接吻。乔贞远在吻上达莉亚的嘴唇之前,就已经无比熟悉它了。他知道它是怎么吸进气息,怎么吐出音节,怎么在喜悦的时候抿起,在惊愕的时候微张,而这一切都立足于他有多么了解她整个人。达莉亚把自己的五指嵌进他的指缝里,他早已知道应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搂住她的腰,也早已知道这会是什么感觉。他不是在搜索新的事物,而只是在印证回忆。

9

乔贞和埃林步行在旧城区的小路上。

“今天可真是长啊。”埃林活动了一下胳膊。“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的合作就要进入下一个十年了。”

“有什么理由觉得我会再和你合作十年?”乔贞说。

“这叫‘乐观’。你这臭脾气,就不会偶尔赞同一下他人的话?”

此刻,乔贞并不真正关心埃林所说的。十分钟前,他和达莉亚道别,并没有互相多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不可避免——只要两人仍然接触,它就迟早会发生。几乎是在嘴唇接触的一瞬间,达莉亚就在回吻他了。这些天来,乔贞一直因为把马迪亚斯的事瞒着她而产生了心理负担,而他不自觉地以亲密行为来为这个负担找到出口——但后果却是苦乐参半的。他一方面很高兴这件事发生了,一方面又很快意识到:这让他为达莉亚所承担的情感负荷进一步复杂化。这不是一个临时安慰性质的吻,乔贞预料他们还会有进一步发展,到那时候,他就不能再以亡友的遗孀、首领的儿媳、七处继承人的母亲这些间接身份来看待她了;到那时候,所有欺瞒都会引来数倍的切身痛苦;到那时候,他将陷入理性思考所不能解决的进退两难;到那时候,他会说:我的达莉亚。

在七处的长期工作让乔贞太熟悉人心,但是在经过这些几乎是本能化的自我分析之后,他仍然能完满地感受那一刻的美好。他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她,而且不会把这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当然,现在仔细听埃林的话还是有一个用处:确认他没有看见那一幕。

“嗨,”埃林说,“你嘴边上沾了什么东西?像口红一样。”

“我不知道,”乔贞用手背抹了抹,“没什么怪东西。”

“大概是酱汁吧。我怎么会以为是口红的。”

乔贞没说话。

“真古怪。”埃林说。

“没什么古怪的,”乔贞说,“我想确实是口红。”

埃林停下脚步。“什么?”

“我吻了达莉亚,”乔贞说,“所以你看见的大概真是口红。”

我怎么会说出来的?

“你……”埃林皱了皱眉,抬起头,似乎在思索。“你吻了她。”

“是的。”

“噢,那好。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埃林继续往前走。片刻后,他又停下了。“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们刚刚第一次接吻?”

乔贞没想到埃林是这个反应。他迟疑地说了一声“是”。

“这讲不通。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同床共枕一段时间了。”埃林的眼中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不解。

“没这回事,为什么会这么想?”

“眼睛,一切都在眼睛里,乔贞。”埃林把两指分成剪刀形,指向自己的双眼。“我早就说过,从夜色镇回来后,你们看着对方的眼神就怪怪的。而且你没发觉,只要你和达莉亚说话,就没人敢上去打断?看着你们俩,别人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要是上去插话,他们俩会讨厌我一辈子。我可不想背负这种罪过,还是离远些好’。这一晚上都是如此,我猜屋里已经有八成的人都以为你们早就成对儿啦。当然,我属于感觉特别敏锐的那种,说有八成的人和我想法一样,是有点夸张了。”

“不管有多少人这么想,你都别给我宣扬。”

“啧啧……这一招可不漂亮啊,老朋友。”埃林眯起眼睛。“故意留着口红好让我看见,然后再装模作样。这可不是待友之道。你要玩这种把戏,稍嫌老了一点……”

埃林还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停住了,举起右手掌说:“行了,我只是开玩笑,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过来。你老是这么没理由就凶起来的话,我们还真合作不了下一个十年了。不管怎么说,我非常高兴你终于这么做了,乔贞——真心实意的祝贺,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埃林拍了拍乔贞的肩膀。

乔贞不再考虑自己为什么主动说出来,或许面对朋友就是会如此。

“你说嫉妒?”他说。

“呃,只是普遍意义上的……因为达莉亚是大美人,我的小小嫉妒是基于这一点,本能上的,而不是基于她是达莉亚,明白了吗?你总不能因为男人的心理本能就指责我……”

“我们本来决定是利用这点时间来谈谈马迪亚斯和法拉德的事。这样下去,怕是什么也谈不了了。”

“那就不谈了。也别想了。我在真心为你高兴着,也不想考虑别的事,你也应该这么做。我要你使劲想她,乔贞。我打算走另一条路,让你一个人好好想她。这是你应得的……也是达莉亚想要你做的。去他的法拉德,还有……总之,只要想她就好了。”

乔贞希望自己可以轻易地做到想埃林所说的那样,让达莉亚独个儿占据自己的大脑。如果是别的女人,他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对达莉亚显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让自己的大脑变得过于单纯,也是对两人之间所发生事情的不负责。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太多……但他仍然感谢埃林提出了这个建议。

“谢谢,埃林。”

“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乔贞吻了达莉亚而且对我道谢!”埃林打了一个呵欠。“太不真实了。我得赶快回家去睡觉,然后看看自己明早是不是会把它当成一个梦。那么,我先……”

就在这时候,两人都听到了一阵细小但急促的脚步声在接近。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两人面前站定了,喘着气,然后抬头望着他们。虽然脸、手都很脏,裙子也打满补丁,但她并不像乞丐——她眼里并没有漠然而干涩的期盼。在尘灰之下,她的头发显露出淡淡的金色。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埃林说。“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我不是坏人,可是没法保证我旁边这位也不是。”

小女孩看了看乔贞,然后又盯着埃林。她的高度还不到他的腰部。

“请问,”她说,“你是埃林·提亚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他这么称呼你。”她指了指乔贞。

乔贞看了看小女孩跑来的方向,没有任何人。他暗示埃林提高警惕。

“你是一直在暴风城的吗?”小女孩又问。

这句说得不太明白的话,让埃林想了一会儿。“是,我一般都呆在这。”

“那你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埃林·提亚斯了。”

“奶酪?什么奶酪?我没……”

“我叫伊莱恩,今年九岁,”小姑娘没有注意到埃林的否认。“是你的女儿。”

乔贞望向埃林。埃林睁大眼睛对乔贞摇了摇头,再猛地朝一旁咳嗽几下,然后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小姑娘。是谁指使你的?快说,否则这位大哥哥就要把你抓进地牢里。”

“可是,是妈妈这么说的。妈妈说我爸爸叫埃林·提亚斯,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

“行了,我要让你这个小丫头看看拿大人开玩笑的……”

“等等。”乔贞打断了埃林,然后对自称伊莱恩的小姑娘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葛瑞娜。”

乔贞转向埃林。“有印象吗?”

“站在这儿不要动,”埃林对小女孩说完,然后把乔贞拉到一边。“她说她的妈妈叫什么?”

“你没听见?”

“重复一遍。”

“葛瑞娜。有没有印象?”

埃林右手使劲按在下巴上,慢慢搓动。“绝对没有听说过。”

“可是我有,”乔贞说,“刚才你上台念那十五个女人名字的时候,有一个就叫‘葛瑞娜’。”

“……真的?”

“没错。另外我再提醒一下,这小姑娘自称九岁。我觉得她没说谎。这大概有利于你回忆。”

“为什么你的记忆力那么好?那么,乔贞,九年以前我在哪里?”

“……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看最好还是回去再问问。”

他们回到伊莱恩面前。小姑娘按埃林所说的,连一寸也没有移动过。她搓着自己的手心。

“嗨,伊莱恩。”埃林蹲了下来。“听好:我是叫埃林·提亚斯,而且住在暴风城,但从来没有卖过奶酪。我从事一种更伟大的职业,一种你还不能理解的职业,但只要记得不是卖奶酪就对了。所以,看来你认错人了,真可怜啊。”

“可是妈妈说,是你自己对她这么讲过的。妈妈说,一走进暴风城,就能看见‘提亚斯奶酪店’的大招牌。这都是你对她说的。”

“叫你妈妈来。我要和她对质,然后让她带你回家。”

“妈妈没有来。是潘奇叔叔带我来暴风城的。”

“那就叫那个什么潘奇……”

“埃林,”乔贞说,“不管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们不能和一个小姑娘耗在这儿。”

“那你说怎么办?”

“伊莱恩,”乔贞说,“你说的潘奇叔叔是不是在附近?能叫他出来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潘奇叔叔不知道我出屋了。他说我再自己跑出来,就要打断我一条腿。”

“我们一定是卷入别人的家庭问题了,乔贞。相信我。”

“先这样吧,我们把她带到教堂,或者治安处的休息室。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有空再来问清楚。”

“绝对不行。你看这小姑娘管不住嘴巴的,把她带到这些地方去,明天早上全城的人大概都真以为我有一个九岁的女儿了。”

“逃避不是办法……”

“我没有逃避,天啊。”埃林停顿一下,看看地面,又看着伊莱恩。“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今天晚上很奇妙?看来是奇妙得过头了。依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去……也许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乔贞。”

10

经过短暂的商议,两人把伊莱恩带到了达莉亚的家门前。乔贞并不想打扰达莉亚休息;而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因为这么古怪的理由再见面,总是有些别扭,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在一看到宅子大门的时候,小姑娘就睁大了眼睛。

“爸爸,这大屋子是你的地产吗?”

“‘地产’?小小年纪的,真是……还有,不要叫我爸爸。乔贞,在进屋之前,先帮我想个理由……”

“这孩子突然出现把你认作爸爸,在搞清楚问题之前,我们得先给她找个住处。就这么照实情说。我不会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骗她的,埃林。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往教堂走。跟我来,伊莱恩。”

乔贞说完,把右手探给伊莱恩。但她却后退一步,回到埃林的身边,抓住他的衣服下缘。乔贞只好收回手,上前敲门。侍女来应门的时候,显然因为深夜来访而有些不安,在门内低声询问了来者的身份。乔贞报出名字后,门很快就开了。

“乔贞大人,埃林大人,请问……”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侍女看见了站在埃林右腿边的伊莱恩,不由得笑起来。“啊,还有一位可爱的小姑娘。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想让这孩子借宿一晚,”乔贞说,“夫人睡了吗?我想和她谈谈。”

“她刚回卧室不久,你们请先进屋吧。”

侍女把他们引到了客厅,然后上楼去通知达莉亚。片刻后,她回到客厅说:“夫人答应马上就下来。她让我先去给小姑娘准备洗澡水。”

“也弄一点东西给她吃。要热的。”乔贞说。

交代完后,侍女出了屋,乔贞坐回到沙发上。在他坐下的同时,伊莱恩站了起来,左手放在背后,注视着桌面上一座小小的素色场景木雕。它刻的是一位坐在圆石上,托住下巴、叼着烟斗的矮人巡山人,鞋面上还蹲着一只松鼠。他左手紧握着长枪前端,仿佛是要随时驱赶松鼠,但却面带笑容。松鼠手里捧着坚果,和矮人四目相对。

“爸爸,我能看看这个吗?”伊莱恩对埃林说。她的右手已经抬起来了。

“不要碰,你指甲缝里都全是泥巴。还有别叫我爸爸。”

伊莱恩把手放下。当她想坐回沙发上的时候,埃林说:“别坐下。你裙子太脏。”

“可是我鞋底更脏,”伊莱恩说,“坐下的话,我就能把腿抬起来。”

“我不管……”

“埃林。”乔贞说。

埃林叹了口气,拍拍沙发。“好吧,把你的小屁股放下来。如果达莉亚进来看见靠垫沾满泥斑,那可不是我的错。”

“谢谢爸爸。”伊莱恩坐下了,往埃林那边挪挪,然后两手托着脸,使劲盯着木雕。

这时候,乔贞听到了达莉亚的脚步声。那声音从远处的楼梯一直延续到走廊上;他几乎能预测到脚步声响起多少次后,她就会出现在客厅门前。其实他一直都很熟悉那楼梯有多少级,她从走廊到这儿会经过多少步,只是到今天夜里,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

达莉亚在乔贞想定的时间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的目光也首先望向了乔贞,在这短暂的对视里,乔贞丝毫没有感到几分钟之前他所预测的尴尬。

“这就是那位小姑娘吗?”她上前几步,看着伊莱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莱恩·提亚斯,夫人。”

达莉亚虽然还在微笑,但是同时皱起了眉头。她望向埃林。

“达莉亚,”埃林说,“听好。你在怀疑的东西,和事实没有任何联系……”

“埃林,别在小姑娘面前这样。”乔贞转向达莉亚。“我给你说明白。到外面去吧。”

“你们不能这样无视当事人的意志。”埃林说。但是没人回应他。

乔贞领着达莉亚来到了走廊上。他转过身,望着她。

“发生什么了?”她说着,把一缕没来得及仔细整理而散在耳边的头发往后拨。

“我和埃林正走在路上,这小姑娘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叫他爸爸。”

“那么……是真的吗?”

“还不知道。她似乎是从一个叫潘奇的亲属那儿逃出来的。我想让她在这儿先呆一夜,看情况,可能还不止一夜……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我给她安排二楼最好的客房。”

“没那个必要,这会吓着她的。”

“嗯……好吧。”

“那就这样。”

“行。”

必要的话题已经结束了,但两人仍然站在原地,望着对方。乔贞并不真的想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让时间流逝;而她也是一样。在乔贞的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她简单挽起来的头发,她脸庞的线条,她投射在走廊上的影子。这是独立存在于言语和碰触之外的,无法描述却又再也亲切不过的交流。

“夫人,”他们听见侍女说,“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噢,好的。你先带伊莱恩到浴室,我等会也过去。”达莉亚吩咐完,对乔贞说。“你和埃林先等等,我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行。你去吧。”

两人回到了客厅;达莉亚拉着伊莱恩的手,把她带出去了。乔贞一坐回到沙发上,埃林就把身子歪向乔贞那一侧,然后说:“你怎么和她说的?”

“就说这个小姑娘突然冒出来叫你爸爸,没别的了。”

“就这么一句?那怎么会花那么长时间?”

“我没觉得过了多久。”

“嗨,”埃林放低了声音,“你们接吻的时候,她有没有……”

“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乔贞打断了他。

二十分钟后,达莉亚回到了客厅,袖子是卷起的,双手因为沾上热水而发着淡淡的光亮。她似乎不太高兴。

“我让人把伊莱恩带到楼上了。埃林,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说。

“她说什么了?”埃林站了起来。

“她今年九岁,妈妈叫葛瑞娜……”

“这些我都知道了。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嘛。”

“还有一点,”达莉亚说,“她说她妈妈和你是在南海镇认识的。”

“南海镇?那是绝对的谎言,我什么时候去过……”

他突然停住了,低下头,左手摸向后颈。

“你该想起什么了吧?”达莉亚说。

乔贞看看露出少有的质问神情的达莉亚,再望向埃林。“十年以前,你的确是在……”

“停。”埃林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十年以前在哪里。让我再想想。”

十年以前,他们都在南海镇。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没人立刻说出来。

“好吧……大概是这样。”埃林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两人。“那时候,你们先坐船回暴风城了。我因为受伤太重没好全,就在南海镇多呆了一段时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呆的医院里有一个女临时工……”

“行了。”达莉亚说。“剩下的不要说给我听。”

“她妈妈在哪?”乔贞问。

达莉亚朝着埃林说:“我问过了。她不回答,只是说你对她母亲承诺过,可以来暴风城依靠你。你当时的说法是:必须要回来谈一笔大生意,所以才不得不暂时离开她母亲;只要一谈成了,你就会去接她。”

埃林左手按在额角上。“我不知道她怀孕了。”

“知道了你就不会撒这个谎了?天哪,你真是……”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我还问了些别的。”达莉亚说。“带她来的潘奇叔叔,是葛瑞娜的兄弟,待伊莱恩很不好。她身上有很多伤,两手一看就知道是长时间做粗活的。所以你们千万别把她轻易放回潘奇身边去。”

“我们会弄清楚的。”乔贞转向埃林说。“这个潘奇也许是想来暴风城敲诈你,’大奶酪商’。”

“敲诈?你提醒了我。”埃林说。“那么有可能是他让那小鬼背下这些东西,然后……”

“她是你的女儿!”

达莉亚这句话几乎是喊叫出来的。她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如此激动,几乎是在说完的同时就屏住了气息。她的眼中流露出愤怒,但那是因失望的逐渐渗透而变得缺乏震慑力的愤怒。即便如此,埃林仍然不敢望着她的眼睛,头转向一边,用右手背敲打前额。

“我们该走了,”乔贞说,“让小姑娘休息,你也好好休息,达莉亚。照你这么说,我们会先去调查一下潘奇。伊莱恩有没有说他住在哪儿?”

达莉亚说出了一个廉价旅店的地址。

“好。一有时间,我们马上会回来优先处理这事情的。埃林,走。”

埃林一言不发地跟在乔贞身后,两人来到走廊上,往大门走去。

“乔贞,等等。”达莉亚跟上来说。“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你一个人先走吧,顺便好好想想这事。”乔贞对埃林说。

埃林看了看两人,仿佛要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有的。他独自离开了,步伐越来越快。乔贞转过身,面对着达莉亚。

“有些事我不能说给埃林听。”她说。

“什么?”

“那小姑娘不光是做普通的粗活。她的手有一些……痕迹。你明天能带个好些的医生来吗?”

“烧伤?”

“不是。”达莉亚有一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她可能在没有保护双手的情况下,处理过毒药原材料。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就是粗活。比如徒手挑拣叶子那一类的。”

乔贞皱起眉头。“很严重吗?”

“至少干过四、五年了。”

“明白了,我会给她找个合适的医生。”

“你一定要。”

乔贞拥抱她,她双手紧紧按住他的背脊。

“不要想太多了。”

“我只是对埃林太失望……他为什么会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

乔贞没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在他怀中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多年以来只能无奈地把母爱深藏在心底的母亲。她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摧残、怀疑同样的感情;她为葛瑞娜感到不平,即便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给埃林一点时间,他会明白过来的。”

“那么,”她稍微抽身出来,望着他。“你明天一定会来吧?带着医生。”

“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达莉亚。”

“好吧。”


埃林离开达莉亚的宅子不久,又绕了回去,但他没有走向正门。

在屋子东侧围墙之外,有一株大树。他来到树下,朝左右看看,然后很快爬了上去。他蹲在一节较粗的树枝上,拨开眼前的树叶。

从这儿,埃林能看见屋子二楼的窗户。左边有一扇窗户亮着灯;他从中发现了伊莱恩的身影。她半躺在床上,侍女坐在她身边,在说着什么。

“九岁大的孩子才不需要什么睡前故事。”埃林自言自语。伊莱恩平躺下去了,他稍微立起身子来,但也只能看见窗帘上的一点投影。他脚下的树枝发出声响。

接下来,侍女拿着油灯出了卧室;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见不着了。埃林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继续盯了那黑乎乎的窗户一分钟,才跳下树来。

11

乔贞隔了三天,才找到时间给伊莱恩带去了一名医生。达莉亚并没有因为这迟来的访问而责备他;她知道他已经尽量抽出了时间。

从达莉亚那儿,乔贞了解到:伊莱恩是一个闲不住的小姑娘。她没完没了地提出帮助家务活的要求,三天以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侍女的帮手。“我不想收留一个小女工,”达莉亚告诉乔贞,“但我也没办法让她闲坐着。”在达莉亚起初不大愿意、最后终于许可的态度下,伊莱恩换上了一套干净、适合干活的衣裙,在厅堂走廊里穿来穿去,要是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在客厅里盯着那座木雕发呆,很少说话。

现在,医生在伊莱恩的卧室里给她做检查,乔贞和达莉亚就站在走廊上,一边看着一边轻声谈话。

“她觉得这些事很有趣,”达莉亚说,“打扫完一件东西以后,比如花瓶,她就喜欢盯着它好一阵子,就像画家欣赏刚刚完成的作品一样。”

“她大概就是喜欢上了你屋子里的东西。照料它们能让她愉快。”乔贞说。

“我不确定……”达莉亚摇了摇头。“我觉得她像是在说:‘我很能干,看看我’。也许她想让埃林……她爸爸看见。埃林那边的事情有进展吗?”

“他也有手头工作。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噢……”

“不过我留意了一下,这三天并没有儿童失踪的报案。看来那个潘奇叔叔不大愿意现身。”

“但是,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伊莱恩肯定没有骗我们。”

“我也不觉得她撒谎了。她还对你透露过什么吗?”

“没有了。她真的很不爱说话。但是有一点……”

达莉亚停顿了十多秒,没有说下去。

“什么?”

“也许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她怎么对你说的?”

“不,我一问起伊莱恩母亲的事,她就不再说一个字。所以,我只是直觉……当然,希望最好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我看这事暂时不该告诉埃林。”

“当然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把伊莱恩的手掌翻转过来,从手指开始涂上一种药液。

“达莉亚,我该走了。”乔贞说。

“不等医生诊断完吗?”

“恐怕不行。其实我今天本该一整天留在总部的。”

“好吧。”

“这医生是我的一个熟人,不会问你要诊断费的。当然,你也不要透露他来过这里。如果需要后续治疗什么的,他会和你说清楚。”

达莉亚点了点头。

虽然有一些迟疑,但两人还是以吻告别了。随后,达莉亚望着乔贞说:“有时间的话,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

“是应该。”乔贞抚摸她的脸庞,看见她露出宽心的笑容,随后便离开了。“决定谈这件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但这就是他们目前所能做的。


回到七处总部的时候,乔贞发现年轻手下在等着自己,显得有些不安。一看见乔贞出现在门边,他就迎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吗?”乔贞说。

“马迪亚斯少爷占用了十四号审讯室,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

“他要审讯谁?”乔贞皱起了眉头。马迪亚斯并没有在具体负责某一个案件,所以没有私自动用审讯室的权利。乔贞快步走上通往审讯室的走廊,手下跟在他后面说:

“我在七处门口发现了一个携带一叠反七处传单的男孩,就把他带进来,只是想简单地询问一下。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那孩子也许连自己在张贴什么内容的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少爷突然过来把他带走了……我没法阻止。审讯室的钥匙也是他强行拿走的。”

“有肖尔大人的许可吗?”

“什么都没有。”

他们来到了分布着一成排审讯室的走廊上。每一间屋子的隔音都很完善,除非打开屋门上的小铁窗,否则从外面基本听不见什么。清洁工会定时打扫使用过的房间,让它们保持一种强迫式的洁净感,而不会像血色十字军的拷问室那样血迹斑斑。

“乔贞大人,”手下说,“我……不该跟进去。”

“你回去做自己的事。”

“请千万不要告诉肖尔少爷是我带您来的。”

乔贞没有回答,也不关心手下是不是离开了,径直走向十四号房间。在屋门前,他掏出了直属探员才拥有的钥匙串,但是没有马上开锁,而是打开了门上的小铁窗朝里看。他看见马迪亚斯用匕首柄击中一个小男孩的左眼眶下方;男孩滚倒在了地上,双手捂住面部不停打抖。乔贞打开锁,冲进屋里。

“你在做什么?”他说。

马迪亚斯转过身,立在乔贞和小男孩的中间。“审讯犯人,这还不明显吗?”

乔贞看了看桌面上的一沓传单,正和他在矮人区见过的样式相同。

“他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东西。”

“你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这样打一个小孩子,”乔贞说,“这会引发猝死。现在给我让开。”

“我祖父可没有雇佣你来对我大吼大叫。”

“他让我教你怎么做事,而你现在错得离谱。让开。”

马迪亚斯看着乔贞。愤怒、轻蔑和不安以非常古怪的比例在他的眼神中揉杂起来,而他出于某些原因在克制这些负面情感。无论马迪亚斯如何克制,乔贞还是发现自己开始极为厌恶这个事实:他拥有和达莉亚同样颜色的眼睛。

最后,继承人还是让开了。乔贞侧身走过,来到小男孩面前蹲下。他用尽量轻的动作拉开男孩遮住脸的双手。他左眼因为下方的黑色肿块已经没法睁开了,右眼也不停流泪,但情况已经比乔贞料想中好不少:他原以为马迪亚斯已经击碎了他的眼眶。

“请,请让我回家。”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乔贞问。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以非常微弱的声音重复了一次“请”,然后又把脸捂住,身子蜷缩起来。

“你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掉,”马迪亚斯说,“他竟然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传单,至少要把谁指使他的给问出来,更何况羞辱七处是莫大的罪行。”

“马迪亚斯,肖尔大人让我特别注意你的判断力。看来我没办法给他报告一个乐观的结果了。”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以为一个孩子在知道自己手里传单内容的情况下,还敢弄这种不要命的恶作剧?”

“那只是因为他愚蠢。”

乔贞抽了一张传单,放到男孩面前,扳开他的手。男孩因为疼痛哭叫了一声。

“念出来,”乔贞说,“否则我会打你剩下的一只眼睛。”

“不,请别打我了。”

“那就快念。”

男孩使劲睁开右眼,注视着乔贞手中的传单。半分钟过去了,他需要不停用眨眼来挤出泪水才能看见传单,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出来。

乔贞站起来,把传单拍在桌面上。当他的掌面和桌面之间发出强烈声响的时候,他看见马迪亚斯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不识字,”乔贞说,“明白了吗?要普遍散发这种传单又不留下痕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不识字的小孩子。他们为了几个铜币会很乐意做这种事。”

马迪亚斯没有回话,只是使劲吸气,视线不安定地在小男孩、地面以及传单之间来回。他原先握着匕首的右手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不停地用指节摩擦裤子侧面。在这一刻,乔贞从马迪亚斯脸上看见了难以压抑的气馁和不甘心——一个真正属于十四岁孩子的表情。

“我要你做一件事,”乔贞说,“拿医药箱来,你给他处理伤口。”

马迪亚斯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他回答。语气虽然很强硬,但却没有丝毫的严厉感。

“否则我会把这件蠢事告诉肖尔大人。”

“不,你没资格……”

马迪亚斯语气中的气馁愈加明显。虽然乔贞知道马迪亚斯也许最终会屈服,但是考虑到他很可能会把这经历视作屈辱,并且认定对小男孩产生报复心理,便不再继续逼迫。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乔贞对男孩说。

男孩站起来,从衣兜里慢慢掏出了一面镜子,但镜面已经在刚才的跌打中碎掉了。“我没办法,”他咕哝着,然后又哭了起来。

“好了,别急着看自己那张脸。肿成那样真没什么好看的。”乔贞握住男孩的手,把它放回衣兜。他觉得这孩子不仅不识字,似乎脑袋也不太灵光,但他并不想深究。

“走吧,”乔贞说。他带着男孩离开了屋子,没有管身后的马迪亚斯。

男孩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乔贞让医务室的人给他简单治疗之后,就让他自行离开了。完成这一切之后,乔贞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略微抬起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脑中突然充满了几个小时前见到的达莉亚的影像:她看着伊莱恩,看着他自己的时候,眼瞳中总是闪耀着令人振奋、宽慰的光采。

达莉亚,听我说。马迪亚斯他……

12

埃林一进入饭店,就认出了佝偻在角落的潘奇。他神经质地朝固定方向张望,背部弯曲,整个人如同墙壁上的一团巨大污点,或者即将遭到工匠损毁的失败雕像。他看见了埃林,但是又马上把视线移开。也许光是一件丝绸上衣还不足以表明我是大商人, 埃林想着,然后来到潘奇对面坐下。

“你是谁?我在等人。”潘奇瞪大眼睛,把手中的酒杯往回拢,仿佛是要收进怀里。

“你一看上去就很像孩子走失了,但是却不愿意报案的监护人。”

“埃林?埃林·提亚斯?”

“没错,潘奇先生。”

今天早上,埃林让人给潘奇带了一个简单的口信,他就毫无防备地准时赴约了。一想到眼前的人也许是初次出海就想钓上鲨鱼的九流诈骗犯,埃林开始怀疑自己借来道具服装打扮成商人是否值得。

“你什么都没有点,”埃林说,“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慢慢谈。反正我是饿坏了。”

“不,我有咖啡就够了。”

“我们是来谈正事的,对吧?吃点东西才能好好思考,说话。我请客。”

“那……”

潘奇叫来侍女,点了最贵的一份午餐。埃林暗自庆幸这是一家毫无格调的廉价饭店——这些花费可是没办法算作公务开销的。“很不巧,我到这儿来之前已经在同业工会俱乐部那儿吃了一份点心”,他这么说着,叫了稍微便宜的一餐。在食物上桌之前,他们没有说话。当侍女把油腻得可怕的菜色放在潘奇面前的时候,他便埋头大吃起来,双手中的刀叉急迫地戳进肉里。

失去食欲的埃林说:“是你一个人把伊莱恩带来的吗?”

潘奇没有抬头。“只有我和她。”

“你和她母亲有什么关系?我听伊莱恩叫你‘潘奇叔叔’。”

“葛瑞娜是我的表姐。”

“你们从南海镇来?”

“从南海镇上的船。风浪很大。上了岸,又花了一个月才到这儿来。这花掉了我半年的积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莱恩该见见她的亲生父亲。”

“这想法可真是高尚。不过我们把话说开了吧,潘奇先生。你想得到什么?”

“埃林先生,我养大了您的孩子。”潘奇抬起头,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了她,我失去了得到好生活的机会。真的,曾经有人让我投资一项保管能赚大钱的生意,但我拿不出那笔钱,因为我赚来的每一个铜币都花在了伊莱恩身上。我理应得到报偿。”

“我理解,这是正当的。那么不知……”

“八百个金币,然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埃林先生。这对您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

少开玩笑了。我得吓吓他。

“八百个金币?那足够雇人杀掉你八次了。”

潘奇手中的叉子掉进了盘子里。

“开个玩笑,别紧张。我是一个非常有家庭观念的人,而你好歹也是我女儿的半个亲属,所以请别在意。既然你养大伊莱恩……”埃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么,她母亲呢?”

“很抱歉,葛瑞娜已经去世了。”

埃林沉默了一会儿,时间长到潘奇提醒他做出反应。

“埃林先生,”他说,“您还好吧?”

“我没事。不得不说,我对她没有太多回忆得起来的事情……但总该问问。八百个金币也不是小数目,我得花个明白。”

“那么您愿意支付了?我一拿到钱就会马上离开,再也不会在您和伊莱恩面前出现……”

“不要急,我们还有时间。至少午餐还没结束。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埃林大人,在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里面,经常有人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过度疲劳?还是得了什么怪病?谁知道呢,反正都没钱看医生,就期盼着睡几天能自然好起来。但是葛瑞娜,她没有好起来……就是这样。可怜的女人。一年前的事。”

“你刚才说是你带大了伊莱恩。但她母亲一年前才去世。”

“葛瑞娜身体一直很弱,没法很好地照顾伊莱恩……所以我……”

埃林非常确信只有“葛瑞娜一年前去世”这一件事是准确的。他觉得暂时不该再朝这个方向问下去。毕竟这一行的主要目的,还是找出把潘奇打发走的最佳方式——至少原定计划是这样的。

“你刚才说,你们从南海镇上船。”

“没错,我为了伊莱恩,特地从二手票贩子那儿买到了一张中等舱……”

“但我之前是问你们从哪来的。准确地说,你们原先住在哪儿。这才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从哪儿上船。”

“不远,”潘奇说,“就在南海镇。”

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我还得问一件事。

“葛瑞娜可能是劳累过度患上了病才去世,我这么说没错吧?”

“我想没错。”

“然后你马上又说她身体‘一直很弱’。”

“呃,埃林先生,”潘奇别扭地笑了笑,“身体弱和太过劳累也不矛盾啊。在我们穷苦人家里面……”

“那她应该是有工作的咯。”

“是啊,她在孤儿院……”

“孤儿院?”

“反正就是,杂工。一个没学问的乡下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别的……真的,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把您的骨肉交还给您。”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伊莱恩的母亲,”埃林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移到潘奇面前。“再怎么说……是她生下了我的孩子。喝了它。”

“没错,没错。我能理解。”潘奇把酒喝尽。“关于钱的数额,我们还可以……”

“你等等。让我考虑一下。”

“好。”

埃林用右手抵着下巴,看了看门外。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潘奇说:“时候到了。”

“时候……?您说什么?”

“你该走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

潘奇话没说完,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他晃晃脑袋,用指甲抠了抠眉毛,然后不明所以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他看看埃林,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却倒在了桌面上,双眼紧闭。埃林想,凭潘奇的智商,应该不会知道是他在那杯酒里下了药。

这药并不是专门拿来对付潘奇,而是埃林常备着应付必须情况的。他本来也没有打算使用。但是在他回想起这三件事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南海镇没有孤儿院;他和葛瑞娜相识的时候,她是在医院做临时工;另外,他从乔贞那儿听来了在雷雨夜遭到袭击的孤儿院故事。要一个人把又脏又臭的潘奇扛出去有点儿麻烦,不过埃林打算找人帮忙。


马迪亚斯一进屋,看见乔贞的年轻手下正站在屋子中央。

“你可以回去了,阿维德。”办公桌后的老人说,“干得不错。”

“非常感谢,肖尔大人。”阿维德说完,转向马迪亚斯简单致意,便出了屋。马迪亚斯上前,站在阿维德刚才所在的地方。他略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墙角和天花板接合处的一只蜘蛛。它静静地不动弹。马迪亚斯知道现在不该盯着蜘蛛看,就把目光放下来。

“马迪亚斯。”老人望着继承人。“他说,乔贞命令他抽空守卫你母亲的房子。”

“我已经听说了。”

“你想见她吗?”

“不。”

“不是时候,还是‘不’?”

“现在我没有见她的理由。”

“乔贞一直很保护你母亲。你怎么看?”

“也许他想得到她。您应该不是让我来讨论这件事的吧?”

“阿维德已经把事情的过程都告诉我了。”

马迪亚斯皱了皱眉头。“您为什么不等我来报告?”

“你可以再说一遍。但是我从这里想了解的,不是事件过程。我要你评价乔贞的行为。”

“乔贞对我施予那小孩的暴力行为表现得非常暴躁,丝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用您的名号来口头上阻止我的行为。”

“而他成功了。”

“……我让他成功的。我判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可以结束了。如果您让我这么做,关键目的是想探查他是否足够忠心的话,那么我可以说:乔贞对七处,特别是对您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甚至是……”

“甚至是什么?”

“是我难以理解的。”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马迪亚斯。在眼角的余光里,马迪亚斯隐约见到墙上的蜘蛛稍微往下移动了位置。但他不记得见它爬动过。

“祖父,”他说,“您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测试乔贞。但您在故意让我难堪。”

“既然乔贞没有发觉,那么即便你当时难堪,也没有表现出来。这值得赞赏。”

“但我感觉不好。我的意思是……乔贞理应尊敬我。而看见这样的事,只会让他……”马迪亚斯停住了。

“把话说完。”

“恨我。”

“你希望他最好不要恨你?也难怪,毕竟他救过你的命。”

“不。我只是觉得自尊有损。”

老人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你可以不理解他的忠心,但是至少要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忠心——否则你没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

马迪亚斯没有再说话。他略微抬一下眼睛,又放下。蜘蛛又移动了。什么时候的事?

“乔贞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老人说。“他最恨的人是我。但他最愿意效忠的人也是我。你已经亲眼见过了。他这一生已经和肖尔家族连结得太紧密了……以至于唯一有效的对抗方式反而是效忠。你能理解吗?”

“不……不完全能。”

“以后你会的。”

“可是这样让他的负面情绪积累下去,不会有风险吗?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

“他会找到足够的安慰,从你母亲那儿。”

“是您让他们……?”

“不,我没有强制你母亲做任何事。真正容易失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乔贞,所以我们只要看着就好了。马迪亚斯,你显得有些焦虑。达莉亚的话题让你不适应?”

“不,没有。”马迪亚斯抬起头。“但我想说,您似乎要把乔贞对您的感觉,移植到我身上。您要乔贞像恨您一样恨我。”

“这个结论太粗糙,但方向没出错。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身为继承人,我不应该只是您的一部分……或者说,分身。”他很快补充。“这样对七处未来的发展不利。”

马迪亚斯在看见墙壁上出现第二只蜘蛛的时候说出这句话。一,二。第二只出现在和第一只位置相对的墙壁另一边。两只不动弹的蜘蛛。他直视着祖父,等待答案。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但他不准备转移视线。

“那个发传单的孩子,”老人说,“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清楚,当时是乔贞把他送走了。”

“名字?住处?”

“抱歉,我……他好像脑子不太正常,所以……”

“所以你觉得选他比较安全,但是却没有弄清楚他的底细。”

“我立刻就……”

“在你学会做好这些小事之前,不要妄谈什么七处的未来。现在滚出去。”

“是,祖……肖尔大人。”

马迪亚斯出了屋。在听见“滚出去”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一些,从开始讨论那孩子去处的时候,他看见成千上万的蜘蛛从老人背后的墙面上爬下来;墙壁仿佛在一瞬间布满了蠕动的黑色血管和瘤状物。当他为了从祖父的目光中脱离出来,开始数蜘蛛数目的时候,却怎么也数不完。这个幻觉只持续了一秒。最后墙壁上仍只有两只蜘蛛。一模一样,丝毫不动弹。

13

潘奇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看见埃林站在自己面前,而在埃林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潘奇觉得有些恶心,似乎食道让什么本该吐出来的东西噎住了,就想摸摸自己的咽喉,却发现手动不了,同时腕部一阵刺痛。他很快发觉自己成了缚在一张椅子上的囚徒。

“埃林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身后的那位又是……”潘奇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埃林换过了衣服。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不是什么商人。你假冒埃林先生骗了我。”

随后,从潘奇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咒骂。埃林叹口气,回头对乔贞说:“没想到原来打算做生日会场所的破屋这样派上用场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儿伤心。”

“让他不要再叫嚷下去。”乔贞说。

“行,行。”

埃林手持匕首在潘奇面前划过。潘奇不马上觉得痛,但是能从眼角看见自己的鼻梁上涌出了血珠子,它们滑落在他的鼻孔上,流进他半张的嘴里。他吞了吞口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就渗入咽喉。

“我就是唯一的埃林·提亚斯。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奶酪商人。”

“我不明白……”潘奇以极度不安的目光盯着埃林。“你骗了葛瑞娜?是这样吗?”

埃林没回答。

“天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埃林刚想开口,但乔贞打断了他。“你可以猜猜我们的身份,或许对你早些离开这儿有帮助。”他对潘奇说。

“你们是……绑架犯?还是杀手?还是说……”潘奇犹豫地停了口。埃林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染血的匕首,他才继续说:“是法拉德大人派来的吗?”

埃林回头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人半天都没联想到七处,反而说出法拉德的名字,进一步印证了乔贞的预感。自从得知失去母亲的伊莱恩长期干过制毒活儿之后,乔贞就怀疑拉文霍德庄园,孤儿院,以及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潘奇与伊莱恩之间是有联系的。他谨慎地把部分关于孤儿院的事情告诉了埃林,要求埃林在和潘奇的对谈中,如果注意到类似的内容,就要把他叫来一块儿处理。他并没有提起关于狄恩的任何一个字,但假若为了了解那座孤儿院而不得不对埃林透露更多事情的话,乔贞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达莉亚。

“让我来吧。”乔贞说着,走上前去。他能从潘奇的眼中看到恐惧;随着他进一步接近,一种陷入泥沼的窒息感毫无保留地表露在潘奇的每一块面部肌肉上。他真的很怕我。

“我错了,请告诉法拉德大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不是法拉德的人。但现在看来,你是。你为他做些什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问。”乔贞一边说,一边把一截粗糙的麻绳缠在戴了手套的右手上。

“如果什么都说了,你们会放我走吗……?”

乔贞把缠上绳子的拳头砸在潘奇的伤口上面。当拳头离开皮肉后,潘奇发出一种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叫声,紧闭的眼缝中挤出泪水来,一些毛刺残留在黏糊的血液里。

“我说不要反问。”乔贞往拳头上多绕了一排绳子。

“我,我不直接在他手下做事,我只是一个樵夫……”

“在拉文霍德庄园做事的樵夫?”

“是啊,是啊。”

这句话乔贞和埃林都相信。潘奇怎么看都不像庄园的战斗单位。

“就我所知庄园的杂工一般不允许私自离开。”乔贞说。

“我上头的人正好去给法拉德大人准备出行的事情,我就趁机带着伊莱恩逃出来了。”

“你想到这是欺诈‘大奶酪商’的好机会?”

“我一定是脑袋糊涂了才会说出要八百个金币什么的……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只要能在这儿找个普通活儿干着,我就知足了。真的。庄园里总是阴沉沉的,我才不想在那儿呆一辈子。金币什么的,都当我没说过吧……请放我走。”

“你满意他的话吗?”乔贞对埃林说。

“完全不。我想知道的还很多。乔贞,你肯定也一样。潘奇,你很清楚自己处在什么情况了。所以我们问你的,就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答。”在看见潘奇连番点头之后,埃林继续说。“你是个樵夫,不过那似乎不是你唯一的收入来源。你让伊莱恩做过什么活儿?”

“给制毒用的原料做一些初步的处理,比如把坏掉的叶子扔掉之类。很简单,一点也不累,就像普通的农活。庄园里毒药生意特别多,总是处理不完,所以制毒师经常把简单的活儿交给其他人去做。能这样赚钱,伊莱恩也很高兴的。”

“她母亲也做同样的事?”

“葛瑞娜做的要更复杂一点。我也不大懂,就像熬制药液之类的。您看,这是身体弱也能做的活儿,所以我先前没有骗您……葛瑞娜去世了我很难过。我实在不知道病因,当然假如您是指这种工作会损害她身体的话……这类事很常见……”

“她和我见面的时候还是南海镇医院的临时工。虽然也不是什么舒服日子,但我也看不出她要回到庄园去熬毒药的理由。”

“她原先不是住在庄园里的。孤儿院没了以后,她才到庄园去……”

“我不明白。”埃林说。“你还是说漏了一些关键的地方。”

“先给我们多讲讲这家孤儿院的事。”乔贞说。“我知道十年前,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有一座孤儿院发生了一场屠杀。”

“您连这个都知道。”潘奇尽力提高了声音。“两位大人,我算明白了,如果在这儿不说实话,你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不想死。但是如果让法拉德……或者任何一个庄园的人知道我透露了孤儿院的事,那我也是死路一条。所以……”

“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儿说过什么。”乔贞说。

埃林看了看乔贞,再望向潘奇。潘奇显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模糊含义,而是把它当成了生存的承诺。埃林突然有一点可怜潘奇:在拉文霍德庄园呆了大半辈子,却连小心行事,少惹麻烦都没学会。当然也可能是和野心过大的三流冒险者们接触太多,把庄园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简单。

潘奇说:“那所孤儿院确实是拉文霍德……乔拉齐大人亲自下令建立的。一开始它不是真正的孤儿院,只是替冒险者们临时照看一些孩子。但慢慢的,开始有富人和贵族把私生子送过来,大概他们相信在拉文霍德的名义下,这个地方很安全。”

“这都是乔拉齐允许的?”乔贞说。

“那儿的管理一开始就和庄园分离了。乔拉齐大人让自己最信任的人担任了院长,一切都交给他。本来只是当成庄园附属的小机构,但是自从有有钱人主动把私生子送来之后,院长发现能挣到大钱,就开始暗地里做别的事。他甚至和那种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联系上了。说真的,这种组织做的不一定全是坏事,因为有的夫妻没法生孩子,又不愿意公开收养……”

“你不用解释这些组织是做什么的。”乔贞说。“继续谈孤儿院。”

“……总之,等庄园的上头人发现之后,这事已经很难处理了。孤儿院对外一直顶着拉文霍德的名头,而且已经和许多大人物有来往,甚至暗地里准备自己的武装……”

“等一下。”埃林说。“你说有人到那儿去收养……或者是购买孩子。那么这些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全部都是弃儿吧?”

“当然不全是。院长收了订单,就会有姑娘负责生孩子。只要能成交一胎,就能拿到至少相当于三年工钱的佣金。”

埃林走近了一步。“别告诉我葛瑞娜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的,埃林大人。”潘奇说。“我想,这就是她在南海镇遇见您的原因。”

“你,”埃林想说什么,但却突然住了口。他看着地面,吸进一口气,抬起头来。“是你让她这么做的?”

“不,我……”

“是你。”埃林要走到潘奇面前,但是乔贞拦住了他。“我还有话没问完,”乔贞说,“等会儿可以留给你处理。”

“我还不想‘处理’他。我还一大堆想知道的事没从他嘴里掏出来。”

“那就不要冲动。后退,埃林。”

“行。把他打成这样的人可不是我,现在你在和我来冷静冷静那一套。”即便这样说,埃林还是后退了。

“哎,我不知该怎么说……葛瑞娜的命,真是猜不透。”潘奇说。“她就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去了南海镇,才能逃脱那一场灾难。”

“那是怎么发生的?”乔贞说。

“您知道,庄园不可能永远放着这件事不管,但是也不能这么直接杀过去,把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都给剁了。所以庄园的大人们就仔细计划这件事,找内应,慢慢了解孤儿院内部的所有事情,特别是收集所有寄养孩子的名单、宿舍编号什么的。我装扮成普通的卖柴火的樵夫,到孤儿院去和内应接头。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事竟然闹到了要搞一场屠杀的地步。我听说就连庄园内部,乔拉齐和法拉德大人也因为这件事争论了不少次。但它最后还是发生了。”

“所以他们没有杀掉所有人。”

“没有,一些应该保护的孩子都没事……当然比起那一夜的袭击,更麻烦的事情是要封住那些扯上了关系的贵族的嘴巴。把孩子完好还给他们不算,还要赔偿一大笔钱。更不用提惹恼了那些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他们报复起来,比谁都凶狠。庄园虽然通过下狠心这样做保全了大部分名声,但是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这可太妙了,”埃林说,“冒险者们向往的拉文霍德庄园专门培养杀小孩的人。”

“庄园的盗贼们没有直接对孩子动手。动手的……不是‘人’,是跟在法拉德的那些戴铁面具的东西。它们什么命令都能接受。不知您有没有见过……”

“我知道那是什么。”乔贞说。“你说它们是法拉德的。”

“是的。乔拉齐大人不太赞同使用它们。”

“那么法拉德有多少?”

“应该不多,十年前有三个,它们都参加了袭击,但现在法拉德大人身边只跟着一个了。当然,这只是我看见的而已,没法明白说。我猜它们肯定也是有寿命,也会死掉的吧。葛瑞娜逃过了袭击后,回来求我收留她。我也很不容易,毕竟她原来也是袭击的目标。我冒着生命危险把她带回庄园藏好,没过多久,又发现她已经怀上孩子了。后来的事,两位都已经知道了。能放我走了吗?”

“过来一下。”埃林把乔贞拉到隔壁一间屋子,关上门。“看来我们知道的,比原来期望的要多。”

乔贞注意到埃林眼神游移不定,使劲地用手指抹过眉毛,又放下来拍动腰间的匕首柄。

“你怎么样?”乔贞问。

“我好得很。”

“他说的那些……”

“你还记得这个词吗?‘母猪’。”

“埃林。不要谈这些。”

“贩卖儿童的组织对葛瑞娜这一类女人的代称。”埃林说。“我记得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我总是拿这个词和你开玩笑,然后你给我白眼,我心底里觉得你反应过度——我想那只不过是对犯罪分子的蔑称,有什么好忌讳的。他们还把七处的人叫成土狼或者虱子呢。真好笑。”

“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乔贞扭转话题的尝试不成功。

“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故事,对吧?一个女人,你甚至都记不得名字,在不知哪儿生下了你的孩子,然后……就这么死了。在我多少有一点惋惜的时候,又知道她怀上我的孩子,只是为了钱。我该发火,该咒骂她,对吧?我现在像不像发火的样子?”

“不太像。”

埃林没再说话,站在门边。屋外传来潘奇又一声“请放了我”,埃林猛地砸一下门板,说:“闭嘴。”他似乎是强行撕扯着嗓子说出这个词,以至于并没有发出多响的音节。

“天哪,我真是恨死现在的感觉了。”他说。

“埃林,”乔贞说,“我在这儿的事已经完成了,我把他交给你。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你想让我杀了他?”

“不。我说把他交给你。”

埃林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拍拍乔贞的肩膀,说:“行。交给我。你去忙你的吧。”

14

埃林坐在椅子上。他在想。

葛瑞娜。 第一次从伊莱恩那儿听来这名字的时候,它是一排完全陌生的音节。乔贞说埃林曾经念出这名字,但即便埃林不认为乔贞撒谎,他还是很难承认这一点。

葛瑞娜。从见到伊莱恩的那天晚上,埃林就反复默念这名字,希望从记忆里寻找它所属的身影,就如同沿着地面潮湿的泥印寻找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当他在达莉亚的客厅里呵斥伊莱恩的时候,他想:这小鬼的鼻子挺像我的。嘴也有点儿像。眼睛……九岁小孩的眼睛毕竟太稚嫩,不那么好比较。但金发一定不属于我。十年前在南海镇的那个女人,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吗?假若有的话,它一定也不会如想象中那么好看。因为常年干粗糙的活儿,发质变硬,还染上了灰尘,就像伊莱恩一样——

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埃林用从伊莱恩那儿感觉来的东西,帮助自己拾掇起记忆的残片。就像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各种图案的小孩,自从看到伊莱恩,他就在大脑里做着类似的事。他用树枝在经受了十年洗刷,却仍然闪着光亮的沙面上画出一个女人的形状。她个儿不高,头发裹在头巾里。他不知不觉给这女人手中画上了一把竹帚——这是她常常需要握着去工作的东西。埃林回想起来,他习惯先把她手中的竹帚夺下来,靠在墙边,才和她拥吻。有时候她手心有灰尘的味道,有时候是握了抹布,留下潮湿的苦涩味,所以埃林会不知不觉捏住她的手腕,把它从自己的面部拉远。

他记起来了。葛瑞娜。——“母猪”!——不,不。埃林要暂时把这个词从大脑里抹掉。不仅是要从意念上,也是从事实上,因为当他还是二十一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词。当时他虽然伤已经不妨碍行动了,但还是使劲搜刮理由好让自己留在医院。额外的假期,谁不喜欢呢?但南海镇,总归是个贫穷,乏味,充满鱼腥味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埃林初次见到那名女临时工,就从她的身份牌上念出了那个名字的原因。当时埃林无趣地坐在病床上,脑袋后面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烤得他的脖颈一片燥热。隔壁床的一个病人出院了,葛瑞娜来把床单收走。在干这活儿的时候,她不知道埃林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后。

“你好,我想问一下。”埃林说。

她转过身来,没开口。

“他怎么了?”埃林抬头指示一下空荡荡的隔壁床。他早知道邻居出院了,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开始谈话的借口。

“我不太清楚。”她说。“医生只是让我来把这床重新收拾一下。”

“希望是他康复出院了吧。”

“可能是。”她应付着说,然后转身打算离开。

“葛瑞娜,是你的名字吗?”埃林说。“名牌上看见的。”

她停下了,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先生。”

“第一次看见你。”

“我是临时工,先生。”

埃林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不太漂亮,但是在临时假期里做个伴还是够格的。毕竟埃林不能喝酒,否则医生就会以他已经痊愈的理由把他赶走——不能到酒店去,选择面就窄了很多。接下来他用自己的病号服为主题,拼凑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她笑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埃林追女人的秘诀是百分之六十的时间惹她们发笑,百分之三十五做一个自负的混蛋,还有百分之五留给真实的自己。他这样做几乎从未失手,就算偶尔遭到挫折,那他的自我也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可以避开打击。

“你以后会不会常到这里来?”他说。

“我不知道。没经过医生的允许,我不能进病房的。”

“葛瑞娜,你知道这儿的护士有多可恶吗?”

“我不清楚……也不该说,先生。”

“她们粗鲁得要命,就像是故意要搞坏病人心情一样。也许这是医生的策略,这样我们心情好不了,病也久久好不了。而你正好相反。能和你聊聊天,我感觉好得多了。也许这就是医生不让你进病房的原因。”

“这我可不好说。”

“如果我到楼下去散步,那么能不能见着你?其实我也是外地人,独自留在医院里,连个看望的人也没有,真是不好受。”

“可能吧,”她说,“下午我要给花圃洒水。”

“行。医生快来了,我得赶快装睡。下次见,葛瑞娜。”

埃林从未想过能把这件事回忆得如此清晰。他开始怀疑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想象混淆了真实的产物。比如他记得,葛瑞娜一直都表现得比较腼腆,但在他表明外地人身份之后,就放松了很多。也许她要找的就是外地人,这样不容易惹上麻烦——潘奇所透露的葛瑞娜的“身份”,让埃林从主观上补充了一下当时谈话的气氛。

但这不重要。埃林抠了抠膝盖。他继续想。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料中没什么不同;和他在葛瑞娜之前、之后短暂相处过的女人都没什么不同。把伊莱恩送到达莉亚家的那一夜,他就已经回忆起了这么多。只是一个女人,和一次错误——但是在从可以看见伊莱恩的树枝上跳下来,回到家之后,埃林失眠了。葛瑞娜。一个十年以前短暂存在过的人。一个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死去的女人。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记起了更多。

埃林记得曾经给葛瑞娜说了一个笑话,然后她说:“我好像听你说过这个。你一定说过。只是换掉了几个词,对吧?”

“什么?”埃林说。他不知该怎么反应了,因为葛瑞娜说的是事实。他有一大堆专门用来勾搭女人的笑话,只要根据对方的兴趣替换关键词就好,当然他会记得不对同一个人说出同一个段子。这些笑话就像小丑面具一样,埃林可以随便掏出一个来戴上。但是这一次,他出错了。

“我没有。”埃林说。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葛瑞娜说,“他想当喜剧演员,就每天反复练习说一样的笑话。你也做过这种事吧?”

埃林本该说“没有”,然后坚决否认下去的。但他属于自我的百分之五,在最不合宜的时候跳了出来。

“好吧,”他说,“你捉到我了。”

“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贴近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努力地探求着什么。那不是迷恋,也不是困惑。她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理应以诚实使她信服的答案。

“我没想过做喜剧演员。”埃林说。“但我确实练习过说笑话。”

“为什么?”

“小时候,在我从村里学校回家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些结群的野孩子。你知道,我家经营一个很大的牧场……所以我算是零花钱挺多的。”

“他们会找你麻烦?”

“算是吧……总之,如果想零花钱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这些孩子做朋友。所以我就琢磨怎么惹他们发笑。然后这事慢慢变成了习惯。”

“然后再慢慢变成你哄女孩子开心的工具?”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我恰好发现女生也都喜欢我说笑话。”

埃林从没有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他看着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释放和畅快感,但同时也感到不安。他害怕会对她说更多。她应该只是多出来的假期里一个临时的伴儿才对——外地人和临时工,完美的搭配!谁也没有理由为对方停留下来,不是吗?

他继续想。后来的某一天夜里,他们正躺在医院外的草地上。这是医院所不允许的,但是他们不关心。他这么问:“你为什么要来南海镇?”

这是一个不能问得太晚的问题。要么就在刚相识的时候问,要么永远不开口,因为这等于是在询问对方以后的打算。埃林不承认自己打破了这类短期恋情的规则,但他当时确实是自然而然地问了,没有尴尬和后悔。也许这只是一种理解的交换——葛瑞娜知道了他隐秘的童年故事,那么他也该知道更多。

她很久都没有回答。十年后的埃林,同样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想起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一些错误的理由。”葛瑞娜看着他说。“但现在我不再关心那些理由了。”

那时候埃林就知道,她是想隐藏些什么。那又如何,也许他自己藏得更多。
“我不能知道这些理由吗?”

“没必要。不如抓紧时间,给我说说你家的牧场。”她说。“你都做些什么?”

“放羊,挤羊奶,剪羊毛。这些是我大部分的工作,但是我恨死它们了,尤其是挤羊奶。”

“总会有你喜欢的吧?”

“有……可悲的是,挤羊奶其实是让我又恨又爱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是做奶酪的第一步。那可是我最爱的食物。”

“真的?可是我几乎没见过你吃奶酪。”

“因为没有任何奶酪能比得上提亚斯家出产的风味,我说真的。南海镇的奶酪我尝过一小块,那叫什么啊?发酵的时候加了老鼠尿?”

“你真恶心。”

“但是一点也没夸张。”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心口上拍了几下。“我不该和你谈的。这提醒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到提亚斯家传奶酪了。”

“既然是家传的,你自己也该会做才对。”

“是啊,我会……”埃林思索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整个制作过程,虽然老爷子不让我插手。我真的记得,葛瑞娜。”

“那你可以做给自己吃。”

“可是我讨厌挤羊奶。”

“你真是蠢得可以。原料可以先买好。”

“好主意。或许我也可以开一家奶酪店,在大城市里开,把提亚斯奶酪的名声传开来。”

“然后人人都会知道那有多美味。它的味道不会只留在你的脑袋里了。”

“是啊。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每天都吃到了,这真好。”

“你会这么做吗?”

“什么?”

“我说你会不会真的做一个奶酪商。”

“当然会。我可不是说说。我会做暴风城最大的奶酪商。”

“‘提亚斯奶酪店’?”

“没错。‘提亚斯奶酪店’。”

“埃林。”她坐起来。

“什么?”

“太晚了。我该走了。”

这后面的事情,埃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第二天葛瑞娜就失去了踪迹。作为外来的临时工,院方没有她任何可信的资料。一周后,埃林也离开了南海镇。

他从来没有骗过葛瑞娜,说自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虽然最初也曾因为伊莱恩对母亲言语的转述而困惑,但埃林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只是对她说了自己的梦想。

埃林想,既然在和女人来往的时候,他只有百分之五是自我,那么假若和一百个女人交往过的话,总会有五个能让他坦诚起来吧?但即便有,恐怕也不会对她说出关于奶酪的对谈了。没有人能像葛瑞娜一样,听到埃林·提亚斯说出这些话。一个简单的理由:时间。那时候,他只有二十一岁。如今他已经过了能说出“我要做最大的奶酪商”的年龄了。或许再也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两人最初是为什么相遇的,一点也不重要。

他站起来,身子往后移,避开漫到他脚下的鲜血。血是从潘奇裂开的咽喉中流出来的。

所有的回忆都指示他,必须杀了潘奇。葛瑞娜对伊莱恩说“埃林是可以依靠的大奶酪商”,是为了安慰女儿,也在于她希望埃林能实现这个梦想——既然永远不可能再见面,那一些美好的想象又有什么妨害。但潘奇却要利用这一切。在埃林刚听乔贞说“把他交给你处理”的时候,埃林还没有杀死潘奇的念头,只想把他尽快打发走——他相信潘奇没有胆子再找麻烦。但是当回忆变得完满的时候,事情就不可避免了。埃林今生从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有杀人的胆量和手段。或许手段太好了,以至于潘奇都没受什么痛苦。

潘奇应该受苦的。为眼睁睁看着毒药害死了体弱的葛瑞娜,弄坏了伊莱恩的手,又想利用伊莱恩来敲诈我而受苦。她们是我爱过的女人,和我与她生下来的女儿。埃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如此简单的事实。

他把尸体留在屋子里,然后离开了。他想着该怎么把家里整出一个干净的卧室来,好接伊莱恩回家。

15

这天夜里,乔贞来到了达莉亚的家。“伊莱恩在哪?”他一进屋就问。

“她睡觉了。”达莉亚说。“我让她早些睡的。”

“我本来想和她说些事。改天吧。”

“说什么?”

“埃林打算把她接回家。”

达莉亚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先进屋吧。”

两人来到了客厅。她坐在他旁边。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决定。”达莉亚说。

“他已经开始收拾屋子了。”

“可是这事应该让他自己来和伊莱恩说。”

“他肯定会来的。我是这么想,应该先让第三方的人问一下伊莱恩的意见比较好。直接让父亲提出这个要求,她肯定不会多想就答应了。虽然我想她也不会拒绝……但给一段思考的时间还是有必要的。”

“你觉得埃林会照顾好她吗?”

“他会慢慢学的。学做一个父亲。”

达莉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再望向乔贞。“那么……你们找过潘奇,都问清楚了?”

“基本上都弄明白了……我们把潘奇打发走了,他应该不会再来找麻烦。我们还了解了伊莱恩母亲的一些事情,不过这应该让埃林决定该不该说出来。总之他下定决心要照顾女儿,这是由不得他反悔的了。”

“我想我没必要知道更多的事情。反正你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问伊莱恩的意见。我只不过是给她做了几天的保姆而已。”

“我没这个意思。”

几乎是在话一出口的同时,乔贞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辞的笨拙。当对方在隐隐约约表示情感挫折的时候,坦诚的否认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因为理性而直白的回答,实际上是忽视了对方真正的言语目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但却始终学不会好的解决办法。

“以后伊莱恩还是可以常到你这儿来玩。她一定很乐意。”他说。

“我家不是小孩子的游乐场。”

更笨拙的补救策略。 达莉亚说完后,把脸偏向一边,脊背直挺——从这样的神态里,乔贞回想起来她其实是一个多么任性的女人。这任性让她做过错事,陷入过关乎生死的麻烦。虽然相比之下她现在做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这仍然不是乔贞愿意见到的。他心里有一些焦急,因为他明白照顾伊莱恩对达莉亚来说是多么珍贵的体验,而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在刚才的谈话里忽略了这一点。他生出了安慰她的强烈意愿,但焦急的那一面还是占了上风,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能把她永远留在身边的。”

这不仅是笨拙,简直是愚蠢了,就像对在审讯中顽抗的犯人说出:你没办法永远保守秘密。或者,你没办法逃避制裁。达莉亚转过身来看着乔贞,一种渗透着哀伤的失望浮现在她的眼瞳里,但这哀伤又因为她极力地自我抑制而显得淡漠。乔贞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他知道错处但是没法修正,甚至暗地里觉得自己没有说出“你终归不是她的母亲”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他多么希望能找到最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她,那自然且有效的言语,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乔贞觉得自己就像妄图滚上山坡的一粒石头。常年的审讯工作让他更习惯于坚决而无情的表达,即便是面对达莉亚,情况也相去不远。

“别以为只有你知道这一点。”她说。

得有一场争吵了。我到这儿来不是和你吵架的,达莉亚。

“所以你就该好好把这件事情想通来。”乔贞说。几乎和“你懂个屁”意思相同的一句话,只不过更别扭模糊一点。

“我怎么会没想明白?你以为我是什么,硬要把别人的孩子留在身边的老巫婆?”她手指关节压在沙发垫上,把身子稍微撑起来,和乔贞的视线持平。

“我原先的要求只是让伊莱恩寄住几天,就算不扯上埃林,也从来没有过让她久留在这里的想法。”

“这么说你要替伊莱恩下决定了?她是你的犯人?”

“我只是觉得女儿有理由和亲生父亲住在一起。而且埃林已经在准备……”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难得了。他要真有老老实实当父亲的觉悟,就不该让你来帮他说话。”

“我是自愿来的,和他无关。”

“那好,你考虑得这么周全,以后也千万记得提醒埃林不要随便把酒店认识的女人带回家,如果他真的想好好养育女儿的话。”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以后可以让她常到这儿来玩吗?”

于是吵了一圈,又回到开头。乔贞并不是没有果断结束谈话的办法,但他不能那样做。他太了解大部分情况下争吵都是不会有结果的宣泄,这和他行事必须有结果的原则相冲突。但是——

这时候,听见争吵声的侍女出现在了门前,小心地张望。“不要多管闲事,回自己的房里去,”达莉亚对她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伊莱恩醒了吗”。侍女回答“她还睡着”之后,就连忙离开了。屋子里突然变得极安静。他望向她,两人的目光相接了一会儿。达莉亚眼中淡漠的哀伤,转化成理解和失落并存,就如同树叶上的雨珠,不情愿地顺着叶脉汇聚在一起。

我是真喜欢伊莱恩, 她想对乔贞说。她说不准原因,但她就是喜欢。可爱?谈不上,她太沉默了。很乖?也不是,她有一股子倔气,并不愿意句句话都听。但她很能干,很坚强——可是,这样罗列一个小姑娘的品性也没有多大意义。她是一个达莉亚希望去照顾的孩子,这和品性关系并不大。也许这短短时间的相处中,达莉亚最高兴的还是看见伊莱恩最初略有防备的眼神和态度,慢慢放松下来。一开始她对交代到的事情会毫无保留地立刻完成,说该去睡觉了,她就会躺倒床上,不会再眨一下眼睛或者翻翻身。但是最近她会表露出自己的意愿:“我还不想睡觉”,“我不想吃这个”,她学会这么说了。一个用完全的顺从来讨好提供食宿者的小姑娘,慢慢开始把这栋屋子当成自己所属的地方,把达莉亚当成一个可以偶尔谈谈条件,闹别扭的大人。有时候成年人之间的争吵,也是类似的道理。就像刚刚发生的争吵,目的不在于互相指责,而在于互相容纳,甘愿消化对方的负面情绪。

乔贞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争吵代表着他在她身边可以舒适地呆着,没必要用那些探员的条条框框来限制自己。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到我屋里来。”达莉亚说。

他本想说“我在这儿等,你去把它取来”,或者“我不想打扰你休息”,但两样都没有说出口。他们上楼的时候,达莉亚说:“不用特意放轻脚步。那孩子睡得很沉。”

进入了她的房间后,达莉亚走到镜台前。

“看这些,”她从抽屉里拿出五个手工缝制的布料玩偶,个头很小,一次能在达莉亚的手掌上摆三个。

“这些是什么?”乔贞走到她身旁。

“山羊,野猪,风蛇,蜥蜴,还有……我想想……斑马?”她把它们摆放在镜子前,因为很难立稳,只能让它们的一侧靠着光滑的镜面。

“我认不出来。只有山羊和野猪比较像。你好像也不确认这个是不是……”乔贞拎起第五只玩偶在手中,觉得它是一只脑袋大得可怕的狗儿。“……斑马。”他把它放回去。

“这都是伊莱恩缝的。”

“她送给你的?”

“有一天她到我屋里来玩,顺手把第一只,山羊,放在了这儿。我问能不能给我,她答应了。后来连续几天,她每天都把一个新的玩意儿放在这里,在我没看到的情况下。我想她是打算送给我更多,但是不愿意直说。”

“你该说说她,不能私自进入你的卧室。”

“我是应该。当然我没有说出口。你注意到了吗,它们一个比一个更不像她想缝的动物。”

“她太急着送给你成品?”

“不是。”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乔贞,双手在背后把抽屉关好。“后面几个,她只能凭想象做出来。”

乔贞能理解。伊莱恩出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封闭的庄园,而在来到暴风城的路途中,潘奇显然不会有让她多看看外面世界的念头。

“跟埃林说,不要老把她关在家里。多带她出去玩玩。当然,也许是我十岁以前的生活过得太好了吧……我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应该看看这个世界有多丰富。等他们长成像我们一样……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吧。”

这代表伊莱恩话题的结束。她接受了事实,但是避过了把它直接陈述出来的步骤,就像那场争吵根本没有发生过。乔贞看着她的眼睛:平顺,但并不安静。通过镜子,他还看见她撑在背后,原先伸得很直的手臂,似乎在慢慢放松。

“达莉亚,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重要吗?”

“重要。”

“先等等。”

乔贞看着她,等待她进一步的解释。

“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她说。

“你问吧。”

达莉亚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摇了摇头,眉间显露出尽力压抑的犹疑和不安。

“马迪亚斯回来了,是吧?”

16

乔贞最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安静。安静和无声的沉寂不是一回事:他能听见她和他的呼吸,座钟秒针有规律而微不足道的跳动,一小股夜风在屋外树梢上片刻停留——所有这些声响在互相应和、平抚,一同消解于默默注视一切的空气中。屋子里的烛光变暗了一些,靠着镜子的小布偶仿佛要渐渐溶到镜面的那一边去,只把影子留在现实世界里,好窥视一个也许说不出口的答案。

虽然不确认时间流逝了多久,但乔贞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必须回话的时间。这个期限早已无可更改了,真话不会得到优待,谎言也没法从中取巧。

“你准备什么都不对我说。”达莉亚的语调没有变。“也不想解释?”

“是的,他回来了。”乔贞说。“他长大了。”

“什么时候……?”

“他到暴风城的时候,我们还在夜色镇。我后来才知道。”

她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要放弃寻找什么。她在床沿上坐下。

“谁告诉你的?”乔贞说。

“没人。”她抬头望着他。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在想,有什么事能让你私自给我安排守卫。”

乔贞能够隐瞒秘密,但他不能把“隐瞒”本身藏起来。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可是那又如何。

“他怎么样了?”达莉亚说。从刚才开始,她的声音就变得很细小。

“像其他孩子从九岁到十四岁的变化一样。”如果不是对伤害他人没有任何顾虑,没准能成长得像他父亲一样。

乔贞预想中的责备和争吵并没有来到。他意识到达莉亚此刻不会去想这些多余的东西:在这两人离得很近的卧室里,她暂时性地把一切都隔离开了。

“你没法让我见他。”达莉亚说。

“至少现在还不能。”他说。“这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决定。”

这是半句谎言。虽然马迪亚斯没有决定不见母亲,但即便老人做了允许,马迪亚斯也未必立刻会来见她。

“为了……安全?”达莉亚用一种别扭的讽刺口吻说出这句话。

“我可以把整个的理由都告诉你,但这得你愿意听下去。”

“我大概能想到你会说什么。我接触七处,认识老人,都比你早。”

“确实是。”

达莉亚还是显得很平静,但是乔贞宁愿她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用嘲讽中暗含苦涩的话语来面对现实。他从未见她表现过这样的态度。他想,此刻的达莉亚大概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是最适当,最合理的。既然早已猜到了这件事,那么她应该事先做过一点心理准备,但如今她就像湖面中央漂浮着的一片树叶,看似平静,但却因为不知自己身之所处而陷入深深的困惑。

“乔贞。”她说。“你先前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现在我问完了,你说吧。”

“达莉亚,现在不是时候……”

“要怎样才算到时候?你已经把马迪亚斯的事隐瞒了这么久,现在还想做什么?我连请求你兑现承诺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事情注定会发展到这一步。乔贞知道自己迟早会伤害她,但从来没有预料过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伤害到什么程度。他原本想告诉她的,是刚了解到的狄恩和孤儿院的事情。这是他俩共同所属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说是“重要”,但不是在现实意义上,而是象征性的。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开口?

“那是关于……”他停住了。

“说啊!”

“……我们在夜色镇听到的那些事。狄恩去过的孤儿院,还有那次夜里的袭击……前后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有哪些是我可以知道的?”

“孤儿院原是属于拉文霍德庄园的,但是因为管理者私自做了太多不正当的事,所以渐渐和庄园对立起来,然后遭到了报复。”乔贞本来不打算把拉文霍德带进这次谈话里,但他不想再继续隐瞒了。达莉亚确实没必要了解这些,但这不重要。他继续说:

“拉文霍德和七处显然是早有联系的。无论狄恩是否了解这一点——我想他是了解的,但无论如何,把孩子送到冠在拉文霍德名号下的孤儿院,一定是考虑到安全。可是他不知道孤儿院和庄园之间的矛盾,又或者是他察觉到了,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屠杀这一步。拉文霍德的人早就决定了袭击计划,并且长时间收集孤儿院的内部情报,好决定具体的行动时间。他们也许也知道狄恩和孤儿院有联系,所以……”

“所以什么?”

乔贞尽量让自己用任务报告式的精确来说出上面一段话。但是接下来的结论,他却不得不替换了词语。

“所以,他们等到狄恩离开了才动手。”

“你的意思是等到他死了。”

达莉亚主动说出了这个词,这让乔贞觉得自己的保护策略刻意得可笑——或许是可悲的。这表明达莉亚不需要他在言辞上的过分保护。狄恩的死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还假定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是的,”乔贞说,“这样就不容易惹上七处的麻烦。”

还有一个相关的推测是乔贞不能告诉达莉亚的:也许有拉文霍德的人目击了他和狄恩在山谷中的战斗。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在狄恩死去后立即发动的袭击,以及法拉德在老人面前那模糊的说辞——“有人知道狄恩的下落,但是知情不报”。

乔贞已经确定法拉德要指认的人就是他。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明天早上就是老人要和法拉德进行最后会谈的日子,而且乔贞也要在场。即便老人不接受合作条件,法拉德也极有可能说出乔贞的名字来,因为他试图影响七处的意图是如此明显,不可能甘愿空手而归。乔贞明白,自己今夜来到这儿,是因为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了。围绕着狄恩之死的最后一些疑惑,他理应替她解除。

但是现在变成我先告诉她没办法见到儿子,再告诉她有人从狄恩的死亡中得利。

从乔贞讲述这件事开始,达莉亚就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移开过。她想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但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黯淡的烛光让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背后的影子仿佛是要慢慢浸染到她的身上,而不是作为忠实的投影而铺散。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说。

“我不应该来这里。”

“不,你……”她仿佛漫无目的地摇了摇头。“你想隐瞒马迪亚斯的消息,却把这件事告诉我。狄恩的事,你懂得让我们俩一起承担……但是关于马迪亚斯……那不也是一样的吗?”

乔贞没有料到达莉亚会这样想。他一直认为马迪亚斯的事,无论好坏,都是达莉亚身为母亲所应该独占的,是他不应该涉及的——这才是他隐瞒着她的根本原因。没错,马迪亚斯也让乔贞担忧万分,但他觉得这必须和一个母亲的个人领域分离开来,否则就是一种情感上的侵占。但达莉亚却不这么认为。

“我早就面对现实了,乔贞。在怀上他的时候我就有这个觉悟,这孩子不可能真正地属于我。我怎能忘记他能够来到这世界上的原因?你总是不愿意和我谈这些事,难道也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吗?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幻想着马迪亚斯会听话地呆在我身边,让我看着他好好地读书,成长?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真正多关注我一点?每次你一跨进门,我几乎就能猜到你会说什么,但你却根本不愿意了解我的想法,就知道按着你的意愿‘保护’我。我不要你把我用栅栏围起来,我想要你了解我。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我直接告诉你好了:我没有把伊莱恩当成马迪亚斯,因为不会有那个作为我儿子的马迪亚斯了。再也不会了。”

达莉亚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大哭也不是低泣,而是不知所措的,过分坦白后一阵力竭引起的哭泣。没有强忍眼泪,也没有大肆发泄。她就像刚刚从暴风雨中生存下来的小帆船,渴望尽快在有阳光照耀的海港里得到休息,但是却因为遍体伤痕而只能顺着水流默默回航。

乔贞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抱住她。抱得很紧。他明了自己的错误,但是也不再信任自己笨拙的言辞,所以只能这么做。起先只是抱住她的上半身,但达莉亚渐渐把身子蜷缩起来,双腿搭在他的膝上,近似于胎儿的姿势。

“也不要再用狄恩的名义来护着我。”她说。“你没资格这么做,因为到现在你还是没告诉我他葬在哪儿。我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乔贞……”

这句话让乔贞大脑深处感到一阵剧痛,这痛楚很快延伸到他的胸口,四肢。他呼吸不规律起来,双手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松开,但是达莉亚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

“所以我们以后都要不要谈了。”她说。

乔贞刚想说“对不起”,但立刻意识到这会是又一个错误。所以他改口:“就照你说的。我们以后不谈这些了。”

片刻后,他们开始接吻;过了一会儿,乔贞让达莉亚平躺在床上。她显得比刚才更疲劳了,闭着眼睛。在除去她衣裙的时候,乔贞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于是她握住他的手帮助他,随后缓缓地把手放回身边。她的身体有些凉,尤其是四肢,但不久之后就热了起来。也许确实是因为太疲累,达莉亚大部分时间里都很安静;到了最后,她开始毫无保留地叫他的名字。

乔贞心里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得到的;而从达莉亚的回应来看,这也是她希望他给予的。在夜色镇抱着病弱的达莉亚的时候,在两人安静地喝着下午茶的时候,在陪着达莉亚和九岁的马迪亚斯坐在草地上的时候,甚至在米奈希尔河面的船上看见达莉亚独舞的时候,关于这一刻的念头都或多或少地在他的脑里浮现过。欲望从来就不是罪恶的,前提是能够安然地卸下妨碍实现这欲望的负担。感受达莉亚的身体,就像慢慢展开一张绘满了回忆的地图;他迷失在了这地图中,直到昏昏然陷入沉眠。

17

第二天清晨,乔贞刚从卧室出来,正好撞上达莉亚的侍女。她身子猛地朝后弹了一下,双手绞合在前胸,用有些惊讶但并非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早上……好,乔贞大人。”她慢慢地把手放下来。

“早上好。”

侍女脑袋稍微往右斜,望向还没关严实的卧室门。乔贞反手把门合上,她连忙缩回来。

“夫人还没醒吗?”她说。

“……没有。”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但是又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在笑什么?”乔贞说。

“我并没有……抱歉。”她抿紧嘴巴,抑制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浅笑。“您现在要离开吗?还很早。”

“当然。我要工作。”

“您知道……我其实可以给二位送早餐到房间里……”

乔贞皱起眉头。侍女又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伊莱恩还睡着吧?”他说。

“是的。她估计还得一个钟头才会起床。要我通知她您来过吗?”

“不用了。”

“那么,我可以替您给夫人传些话,等她醒了以后……”

“也不用了。”

侍女低声应答,毫不掩饰失望之情。乔贞突然很想苦笑,思虑着眼前的女子也许读了太多浪漫小说,里面常常有费尽心思给女主人的感情问题出主意、创造有利条件的聪敏侍女。但是他又想: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有一个关怀她的人常伴身边,这也不错——

等等,我不在的时候? 在昨夜之前,达莉亚也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乔贞意识到自己像所有爱情刚刚得到满足的男人一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是她唯一且全能的庇护者。这种没法让人指责的自大感是恋人享有的特权,乔贞并不打算徒劳地把它完全驱出脑海。

“好吧,”他说,“你就跟她说我工作完成了就会尽快过来。”

“是。”她眼中露出单纯而愉悦的光芒,连忙点了点头。“我一定替您办到。”

乔贞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侍女在背后说“也许您下次可以给她带点花儿来”,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径直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了屋子外面。太阳还远未升起,天空一片浅灰;乔贞意外地发觉自己感到有些冷。气温明明和前些天没有什么不同,但“冷”这个字眼却清晰而不留情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里。即便是过去大半夜在丹莫罗的雪地里留守目标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想到过它;不是身体感受不到,而是尽力不去注意。但现在,他却强烈地注意到清冷空气扎在皮肤表面的刺痛——和达莉亚的体温正相对,他明白;不仅是体温,她所有的温度。在她呼吸中,在她唇间……在乔贞所有见过,到过的地方所留存的温度。

她让我下次带花来?我这样的人? 乔贞没有察觉到自己把刚才的苦笑留到了现在。

先是让侍女当成所谓的“男主人”一般对待,然后站在冷空气里迟迟不移动脚步,回味恋人的体热——真是个特别的早晨,但它不应该发生在这一天。乔贞其实没必要这么早离开屋子,毕竟老人和法拉德的会议还有三个小时才开始,但他不想在关于会议的不安预感萦绕头脑的同时陪伴她。如果看着她在身边醒来,看着她的眼睛,他怕会削弱他面对会议的勇气和自信,就像削弱了他对寒冷的忍耐力一样。可是这件事不发生在今天的话,又应该是哪天呢?更早,更晚,还是永远不会发生?如果不是会议临近所带来的不安预感,他还会抛弃谨慎,允许自己在深夜进入她的卧室吗?乔贞不打算再想;但是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窗户。窗帘仍然是闭着的。

他来到七处的办公室,开始做一些重复性强的书面工作。他本打算以这类有规则的行为来缓解紧张感,但是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枯燥和厌烦。他的视线在那些密集的表格和数字中挣扎,大脑里不时出现她的画面,这让他犯了几个小错误。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没敲门就进屋了,他猛地用手掌支住身体站起来,膝盖顶到了桌子,桌面上的墨水瓶摇晃了几下,险些翻倒。看见来者是埃林,他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埃林说。“简直就像看见老师来了,赶忙往桌子底下藏色情书的学生。”

“没这回事。”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当然有我也不会在意。”埃林走到乔贞面前。“今天有个会议,是吧?”

“你怎么知道?”

“法拉德本人还没到,但他有些手下已经到这儿了。既然上次你参加了……”

“我不能告诉你会议的内容。”

“不要那么强的戒心,不过我确实是想打听些东西。”

“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行,行……我只是想知道,这次会议解决掉以后,拉文霍德的人会不会离开?”

“我不知道。”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这个可能。”

“那就行。我巴不得他们越早走越好——因为潘奇那事儿,你知道。曾经使唤过他的人早些儿离开,我也安心一点。”

“昨天晚上我给达莉亚说了一下你打算接走伊莱恩的事,她接受了。你那边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

“还行,我正在找看得顺眼的木匠,好做一张适合伊莱恩的床——”

说到这里,埃林突然停住了,盯着乔贞的右侧,仿佛在看他背后的窗户。

“做什么?”乔贞说。

“别动。”埃林伸手拉住乔贞的衣领,把它拉开一点,然后脑袋侧向反方向,眯起眼睛。

乔贞起先想直接掰开他的手,但还是顺着埃林的视线方向,看了看自己脖子右侧接近肩膀的地方。那儿有一小块接近椭圆形的皮肤变成了紫红色。

“嗯。乔贞。”埃林收回手。“你昨天‘晚上’去找达莉亚。”

“你听好,埃林……”乔贞没有再说下去。辩解?辩解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

“抱歉刚才色情书的笑话。我理解你的表现,完全理解。现在该考虑的就是怎么庆祝,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闭嘴。”

“没什么好说的。”埃林退向门边。“等会开完了,我就来找你讨论庆功会的细节,可别跑。我多了个女儿,你多了个女人,生活总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他没等乔贞反应就蹿到了外面,最后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留给乔贞一张故意把嘴硬扯向两边的笑脸和两根竖起来的大拇指,才把门关上。

乔贞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本紧迫和不安并存的心情突然消失了不少,但他还不能称之为放松。他仍然需要谨慎和专注的精神来处理接下来的会议,但他并不责备埃林的临时到访。

庆功会?行。只要我还有这个机会。还有别让其他人知道。

过了不多时,有人来通知乔贞时间到了。他把文件都整理好,揉揉眼角,走出了屋子。


相隔这么些日子,再次见到法拉德,乔贞觉得他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有改变,含有了一种审慎和危险并存的意识。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毕竟在认定法拉德知晓自己身份之后,乔贞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看问题。

此刻,他仍然站在老人的身侧,和上次的位置没有丝毫改变。实际上整间屋子里都没有人改变位置,只不过七处这边的参与者少了几个。此外,也没有马迪亚斯。

方才进屋的时候,除了例行的言语,他和老人没有别的交流。如果能在法拉德说出答案前事先知道老人的部分态度,那么也许会有利于保全自我——这个策略看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即便知道了老人的态度,又能如何?乔贞明白,他的命运可能在这一次会议上遭到扭转的实情仍然不会变。

但是我感觉好了不少。 上一次会议结束之后,乔贞满脑子都是危险的预感,想不出一点点事情会出现转机的理由,并且为这一天的最终到来而怀着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但如今他并没有预料中的绝望感。只是单纯地让愉快的时刻冲淡了内心的黯淡?还是真的从中得到了希望和力量?或者仅仅是一种明知要面对的现实没有改变多少,却佯装不解的自我安慰?乔贞不知道,也不再去想。他只是一点也不后悔这段日子里做过的事。

所有人都坐定后,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接近死寂的沉默,和乔贞在达莉亚房间里感受到的沉默完全是两回事。宁静和看不见的骚动。温暖和森冷。理解的目光和干结的喉咙。

法拉德开口了。

“肖尔大人,这一天的到来比我预料中要晚不少。”他说。“看来我的要求很让您伤脑筋了。”

“这一点不否认,相信你也理解,毕竟我们都是谨慎做事的人。”老人说。

“我很享受暴风城的食物和景色,希望能留久一些,但公事总得优先。那么,我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吗?”

乔贞明白,法拉德明显在用着占上风,甚至是主客颠倒的语气说话,这和初次会议的情况不同。他并不是一个会满足于言辞优势的肤浅之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表示多余的自信,而是给自己预设一个主动进攻的立场。这样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便于他进一步反应。或许,法拉德也的确对会议的结果充满信心。

“总的来说,你想用提供情报来交换对七处成员的培训权。”

法拉德以一种略带侵略性,但是又安然自得的眼神等待老人继续发言——就像一头静坐在自己的领地边缘,爪下横卧着半具战利品尸体的公狼。

乔贞背在身后的双手暗自握紧了。就是这一刻了。

老人把右手食指按在桌面的一个信封上。

“答案是不,”他说。“我们不合作。”

18

听见这句话,乔贞的双手仍然紧绷着。拒绝合作,会议结束——不可能这么简单。他看了看老人压在指下的那封信。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老人要用它来做什么?

法拉德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有些僵硬,面部肌肉也紧张起来。他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是也没有放弃进攻性的态度。

“您真的全面考虑过我给出的所有条件了?”

“不用怀疑。”老人说。

“除了能长期得到有利于七处的情报,还有一个潜在重大叛徒的名字——”

“没必要对我重复。除此之外,我还要提出一个警告。”

法拉德身子稍微往后移了一点。“警告?关于什么?”

“正是关于你所认为的叛徒。不要试图把这个名字透露给任何与七处有关的人,无论以哪种方式。不仅是在暴风城,你在任何地方都禁止这样做,否则一概视为你个人对七处的公开敌对行为。”

乔贞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成为了局面的焦点,即便老人和法拉德都没有表示出来。他没有丝毫的解脱感——也许老人是想私下解决,不需要法拉德插手。没有谁比老人更厌恨叛徒,他必须有足够的信心和对情况的绝对了解,才能这样强硬地拒绝,甚至提出警告。

他已经知道了。

“这可是相当无礼,”法拉德说。“也许您应该解释一下原因。”

“如此明显的问题也需要解释,只会让他人更加怀疑拉文霍德处理情报的能力。它是未确认的情报,是会谈的附加条件,同时包含有指涉七处内部矛盾的内容。如果得不到我的确认,它就只是一个谣言。我警告你不要散播对七处不利的谣言,法拉德。你该听明白。”

法拉德眉头稍微往下压,吸了一口气,尽力掩饰自己的愤怒。经老人这样说明后,先前的提问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新手。他说:“别说您只是因为不信任这个附加情报,就否定了整个合作计划。”

老人搭在信封上的食指移开了。

“乔贞。”

“是,”乔贞立刻应答了,语调很自然,但那只是惯性。

“过来。”老人把信拿起来。“先看信封背面,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乔贞上前接过信,老人并没有看他。他把信翻过来,然后说:“盖了拉文霍德的印章。”

“打开来,把内容读给我们听。”

乔贞取出信纸,先大略看过一眼,然后念了起来。在这个过程里,他能感觉到法拉德盯着这边不放的目光。

“潘索尼亚·肖尔阁下:法拉德此番前往七处,是个人行为。如果他向您提出任何计划或者建议,都是没有经过与本人详细商议而做出的私自决定,无法代表拉文霍德庄园的立场。为了军情七处和拉文霍德庄园的发展前景和相互关系,请对法拉德的言行谨慎反应。乔拉齐·拉文霍德。”

“我想在场的各位都听明白了。”老人说。

“把信拿过来。”法拉德说。

乔贞望向老人,得到点头授意后,才走到法拉德面前。法拉德从乔贞手中夺过信纸时,两人的视线交汇了。法拉德眼中的敌意是如此明显,但那并非是单独面对乔贞,而是对这整个过程,以及所有可能的因果所表示出来的强烈抵触和不满。这头公狼的领地遭到了意外的袭击,而他也没办法抛下爪中的猎物去驱赶突然涌现的敌人。乔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法拉德只看了一眼信就不再读下去。一个贴身护卫低声地要求想看看,法拉德没有说话,只是两指捏住信件一角,指向护卫的方向。护卫取过信纸离眼睛很近地打量着,片刻后抬起头说:“是乔拉齐大人的笔迹。”

“这封信什么时候到的?”法拉德说。

“三天前。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法拉德。”老人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暴风城的食物和风景,那么请自便——但是不要再来浪费我的时间。”

法拉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我们该走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很遗憾,但我希望七处和拉文霍德未来合作的门并没有关上。”

“当然不。”老人说。“只要你能做到充分的准备工作,我们仍然可以谈。对了,那封信你可以带走。”

“不用了,”法拉德对还捏着信纸的护卫说,“把它放下。”

护卫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人已经站起来了,眼前也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平台。在法拉德又一句“把它放下”之后,护卫只能让信纸飘落在地面上。他们离开了。

“会议结束。”老人说。“今天的日程表很紧。不能让外人浪费你们的时间,当然你们也不要耽误自己。都去做自己的事。乔贞,你留下来。”

人很快散尽了。乔贞从老人的身侧,转为站在房间中央。单薄的信纸就落在他脚后跟不远的地方。这是他唯一早就准确预料到的事情:今天必然会有单独面对老人的时候。老人连护卫也没有留下,如果他打算做出内部处分的话就不会这么做,所以乔贞得以认定自己已经脱险了——至少在这一刻。他内心急迫的焦虑,让以沉默自制着的紧张感所代替。不同于上一次,今天他并没有琢磨对老人动手的可能性。

“那封信,”老人说,“是我写的。”

乔贞没有预料到对话会这样开始。他没法选择适当的反应,只能等待老人继续。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我们都还年轻。非常年轻。为了合作行动更方便,混淆敌人可能得到的情报,我们互相学习对方的口音,字迹,行动习惯。”老人按了按自己的喉头。“现在,喉咙已经不听使唤了。但我的手指还能用。看来,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噢,是……”乔贞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老人的说法,他是在事情并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冒着一定风险采用了这个计谋。但真正让乔贞语塞的,还是老人的坦白中自然流露的——伤感——他在哀叹着自己身体的崩溃。

“你觉得这封信能产生什么作用?”老人说。

“即便法拉德怀疑信是假造的,但您仍然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了一个拒绝他的最正当理由。”

“或许法拉德应该把信带回去对质。”

“他不能,因为这样就会进一步加深乔拉齐和他之间的矛盾。这就是您利用到,而且要让它明朗化的一点。用不了多久……很多人都会知道行为审慎的七处,拒绝和有内部矛盾的拉文霍德展开不理智的合作。当然,拉文霍德内部也会产生一些反应,但这就是我暂时无法预测的了。”

得到用脑详细分析当前情况的机会,乔贞的焦虑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完全不打算提起“潜在叛徒”的事情,并且相信老人也不会提起。

“法拉德提出的,的确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风险的合作计划。但从道义上来看,它却完全正当。所以我需要最合理的拒绝方式。”老人说。“乔贞,你说得都很对,和我想的几乎没有不同,但还是忽略了一点。这个合作计划野心很大,即便接受下来,也需要好几年的准备工作才能正常运作,更不用说后续的一切——我不能在我死去的时候,把它以不成熟的状态留给马迪亚斯。他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能够接下这东西的地步。”

“我明白了。”在提起身体苦痛后,老人进一步阐述了对死亡后果的担忧。不知道为什么,乔贞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听见这些话。他仍然恨老人,但是他这样自我剖白,反而让乔贞难以接受。两人过去的对话总是充满无止境的互相刺探和暗中胁迫,现在乔贞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交流变得简单,但事情却变得复杂。

“他还要学很多,向你。你要协助我教育他,成长为可以在今天这样的会议上做出理智决定的人。除了必然会忽略的那点——当然你也可能是因为避讳才不说出来——刚才的分析很精确,几乎就像是直接说出我心中所想。你要把这些思维方式教给马迪亚斯。”

“我会的,肖尔大人。”也许现在除了简单的附和老人的看法,乔贞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但是他有些在意“几乎就像是直接说出我心中所想”这半句。我没有代替你的打算。

“我需要的不光是回答,而是行动。你的行动收效如何……日后会渐渐看清的。乔贞,我和乔拉齐年轻时不仅是最好的合作者,也是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像几乎每个青年那样,认定友情和诚实是成为战友的前提。我相信你也曾有这样的想法。这么多年后,我在乔拉齐和法拉德之间制造了麻烦,但是却不觉得有愧。因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业想要获得发展,就一定要学会抛弃多余的东西。抛弃过去,抛弃无效的承诺,愚蠢的决定……等等。每个人都应该学会。”

“我理解您的意思。”

“你必须证明这一点。”老人说。“找到达莉亚,替我做一件事。”

19

“伊莱恩,学校怎么样?”

乔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伊莱恩正在专注地用小炭条在练习本上画着什么。她听见后,稍微把头抬起又放下,并没有看乔贞,继续忙活。现在是午饭时间,猪和哨声酒店里并不安静,但周遭的声响似乎都无法影响她。

“乔贞先生问你话,别不搭不理的。”埃林转向女儿,用右手指节敲了敲桌面。

“学校很好。”伊莱恩仍然没有抬头。

“她比同级的学生普遍大两岁。”埃林说。“不过我在说服校方让她跳过至少一个学年。他们竟然回复要等第一学年的测试结果出来再考虑,真是没话说了。乔贞,你能找人疏通一下吗?”

“我不知道。”

“每次你说‘不知道’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能解决了。我就是没法忍受让伊莱恩和那些连洗尿布和铺床都不会的小鬼呆在一起。”他摸了摸伊莱恩的脑袋。“听见了吗?乔贞先生答应帮忙了。要是学校有坏学生欺负你了,就去找乔贞先生,保管把那人连同他的爸妈一起吓得屁滚尿流……”

“你在说什么?”乔贞说。

“孩子闹矛盾,最好不要让亲生父母出面解决,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舍尔莉端着餐盘来到他们的桌子前,先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分别放下了一杯酒,“这是两个大人的,”随后说着“这是小姑娘的”,在伊莱恩面前放下橙汁。

埃林拿起自己的酒杯,把杯口靠近橙汁。“想兑一点吗?”

“嗨!”舍尔莉皱起眉头。“别傻了。”

“开个玩笑。”埃林放下杯子。

“你以前没有在家里这么做过吧?”乔贞说。

“今天的猪排色泽真不错,舍尔莉你难得下了工夫啊。”埃林没有回答乔贞,用叉子去摆弄刚刚放上桌面的菜肴。

“爸爸,”伊莱恩放下炭条,抿了一口橙汁,然后说。“我不能喝酒。校规是这么写的。”

“学校能教你数学地理,但是却永远不会告诉你陪亲爸爸喝酒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部分。你迟早都要学会的,倒不如……”

“乔贞,”舍尔莉说,“你能把这家伙扔出去吗?他会害我保不住营业执照的。”

“晚些时候再说。我有点饿了。”

“伊莱恩,”埃林对女儿说,“你刚才还拿着什么东西?再去洗一次手!”

吃完午餐后,他们没有马上离开。乔贞和埃林谈着工作安排的事情,伊莱恩就继续画自己的玩意。过了一会儿,她竖起练习簿,把涂满线条的一面朝向外面,引来了两个大人的注意。她没有说话,用下巴抵着簿子的上端,目光朝向桌面。

“你在画谁?”乔贞说。他能辨认出纸面上一张女人的脸。她戴着头巾,纸页下方有一双几乎和身体连不起来的宽厚手掌。

“妈妈。”伊莱恩说。“画得很像。”

“是吗?”乔贞不知该如何评论。他觉得应该说一些赞美的词句,但却不由得开始以这简陋的五官来想象葛瑞娜的样貌,从而分散了思绪。伊莱恩把背景涂成了厚厚实实的黑色,看来半截炭条都浪费在这儿了。只有画面左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空白,也许那是月亮。

“眼睛再大个一些才像。”埃林说。

“不,”伊莱恩说,“爸爸你记错了。”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伊莱恩看看埃林,又看看乔贞,翻开簿子的下一页。

“这次画的是谁?”乔贞说。仍然是一张女人的脸,头发长一些,手掌小一些。

“达莉亚夫人。”伊莱恩说。“也很像。”


一个小时后,乔贞来到了他熟悉的宅子前。一个人蹬在梯子上,对着大门上方横梁的部分敲敲打打。

“你,”乔贞抬头对他说,“让开一下。我要进屋。”

“马上就好了,先生。请等等吧。十秒钟。”

他又摆弄了半分钟后才爬下来,腋下夹着工具,右手抱着一块门牌,上面是镶嵌的铜字:达莉亚·肖尔宅邸。

乔贞看看门牌揭掉以后,和周围色调明显不一样的底面,说:“这样很难看。你能不能重新漆一遍。”

“我不是油漆工,先生。而且您迟早也得换上新的门牌吧?”工人左手抹了一把汗,然后望着乔贞说。“两个银币,先生。”

“你就把这块牌子拿走吧。”

“真的可以?”

乔贞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您。”他笑着打量了一下手中精工雕刻装饰的门牌,又对乔贞连声说了好几次谢谢,才扛起梯子离开了。

乔贞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他在经过客厅的时候遇见侍女,她正要迎上来,乔贞说不用麻烦了,然后走上二楼,来到达莉亚的房间。他关上门,看见达莉亚正站在窗前。她转过身,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过她的身侧,照亮了屋子中央。她微笑着。

“你在做什么?”乔贞说。

“什么也没做。只是等你。”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乔贞走上前去,拿出一张纸卷,递出去。达莉亚望着她的眼睛,接过纸卷,展开来看。

“噢……伊莱恩画的?”

“是的。”

她把画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像我吗?”

“老实说,不怎么像。”

“她会进步的。”

达莉亚把画放到镜台上。乔贞从后面抱住她;她捉起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身前,把左手垫在乔贞的掌心下面,看着他展开来的五指。在中间三根指头的关节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擦伤。片刻后,她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乔贞的眼睛。乔贞把右手收回来,抱住她的腰部。

微不足道的擦伤。如此不起眼,甚至让人难以联想到痛觉。很多人身上都有这类几乎记不起什么时候弄上的伤痕,但乔贞却记得。他记得当时的刺痛,还有声响——拳头重重擂在门面上的声响,还有它的回声,在一瞬间渗透进了走廊上和楼梯间的空气里,然后又消失。

会议结束的那天,他回到了达莉亚的屋里,她几乎是毫无顾虑地就在侍女面前紧紧搂住他。她抬起头,却发觉了乔贞极不自然的表情。他眉头紧锁,目光暗含着为难的严苛感,仿佛正在和什么难以理解的内心决定做斗争。她还没有问,他就开口了,没有拖延的余地,他也不想拖延。他告诉她,老人决定剥除她“肖尔”的姓氏。她不再是老人的儿媳,马迪亚斯的母亲,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也不允许在任何场合自称和肖尔家族有过任何关系。

她闪着光芒的眼神即刻让无止尽的困惑代替了。她转身跑开来,乔贞没有拉住,在她踏上楼梯后才发觉应该追上去。

乔贞跑到她卧室面前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他敲门,叫她的名字,都没有回答。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乔贞的内心,他用拳头使劲砸门。砸了好几下,侍女急急忙忙地跟上来了,掏出钥匙。乔贞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让极度的焦急弄混了大脑,连找钥匙开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侍女因为太慌乱,刚碰到锁孔手就抖了一下,钥匙掉在地面上。乔贞比她更快地拾起钥匙,然后听见达莉亚说: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乔贞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此刻已经比他慌乱得多的侍女劝走了,然后背靠着墙面坐下。他觉得应该信任她,就一直坐到了夜里。侍女上来想给达莉亚送晚餐,没有得到回应,就顺便问乔贞要不要吃些东西。他看出来她也没有吃饭,于是两人一同到厨房用了点简餐。在收拾餐具的时候,他们听见了达莉亚从楼梯走下来的声音。侍女连忙给女主人热好食物,然后离开了,让乔贞和达莉亚单独呆在一起。乔贞扯了一张餐巾纸,随便地擦掉了拳头上的血丝。他们谈了一小会儿,回到达莉亚的房间,没有再做什么;乔贞抱着达莉亚,看着她入眠,但自己却一夜没睡。他想了很多。

当老人提出这要求的时候,乔贞没法拒绝。对老人来说,他只是抛下了一个无法再影响马迪亚斯的女人;而对达莉亚来说,和肖尔家族断绝关系,从长远来看,其实有利于她自身的安全。当然,所有因为这个姓氏而得来的虚伪仰慕和社交地位都会消失,但它们本来也不是达莉亚所渴求的。而对乔贞,他要抛弃自己七处和达莉亚之间链接点的身份。乔贞明白,也许这样简略的分析是过于乐观了,但他怎能不尽量乐观一些?事情就是如此了,没有改变的余地,而他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刻瞻前顾后。

老人让他做这件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如果让别人来通知,乔贞会难以接受。他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没有实际损伤的情感波折。老人想让他更加忠心,这实在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现在,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看着她的眼睛,乔贞脑海中就会再次响起那句话:“我们不谈过去”。不谈过去?行,也许能做到。但是未来呢?我们有没有谈未来的资格? 暂时还没有答案,乔贞只知道下午开始工作之前,他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和她呆在一起。

五十九分钟的未来。

“你这儿。”达莉亚右手拂过乔贞的左肩,把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停留在那里的小蜘蛛赶走了。

失去了肖尔的姓氏,达莉亚也没有恢复旧姓的意思,因为家族里已经没有其他成员。她像乔贞一样成为了没有姓氏的人。名字不是由亲爱之人口中说出,就只是一个符号。他们俩在人世间的符号是残缺的,但对两人之间来说已经足够了。但乔贞不知道达莉亚在想:如果他们可以像抛弃姓氏一样,那么简单地抛弃别的东西就好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去别的地方。行李箱里不用带信封,因为我们没有家信可写;不用急着赶路,因为没有谁等着我们回去。

“乔贞。”

“什么?”

“回答我一个问题。”

五十八分钟。

乔贞案卷-河流(上篇)
END

河流

下篇

1

乔贞把一小铲泥土洒在土坑里深棕色的棺柩上,说声“安息”,就把铲子递给了下一个人,离开队列。他不知道接过工具的是谁,和棺柩的主人有什么关系,事实上大部分在场的人他都不认识。

这是铁匠霍尔迈·斯通的葬礼。自从两人上次见面以后,霍尔迈又撑过了三个月,超过了医生最大胆的预料。这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也许正是过于漫长的临终期把人心训练得不再敏感,整个葬礼上见不着几滴眼泪。葬礼就像招待一个麻烦而又挑剔的客人,刚跨进屋的时候让主人提心吊胆,送走它之后才能松一口气,至于这客人有什么可憎之处,反而不那么重要。乔贞抬抬头,感觉快要下雨了。等待铲子传到自己手里的人群间,从刚才开始就不停传出低声的话语;乔贞想,现在一定有人正在私下表达想赶在落雨之前回家的愿望。队伍后方有一对年轻姑娘在面带笑容地小声嘀咕着什么,其中一个把手伸到同伴面前,展示手腕上闪着光的链子。

不管怎么说,就一名铁匠的葬礼来看,出席者非常多。相比正规的墓园葬礼,乔贞更熟悉就地掩埋,或者取下有用的部分再扔进海里之类的处理方式。和那些情况比起来,霍尔迈如今作为一具遗体,应该知足了。乔贞不自觉地把右手搭在匕首上,然后又放开——他听说霍尔迈没有签下任何遗嘱,所以有人为如何分遗产大闹了一通,这让他奇怪地怀疑过是否自己的匕首也曾经在某一刻成为争夺的对象。

乔贞本来倾向于推掉出席邀请,所以今天早上他一开始只是对达莉亚说“霍尔迈的儿子让我去参加葬礼”而已。但达莉亚一问“要不要我陪你去”,乔贞顺口回答“不用”,就突然发觉自己在道义上应该来一趟。达莉亚从来没见过老铁匠,既然她马上觉得这是一件正事,并且默认乔贞已经应允参加的话,乔贞也不方便再推掉这件事了。

这次谈话发生的时候,是早上九时左右,乔贞正在把一个水瓶放进箱子里。箱子里还有别的一些小家什,统统来自于达莉亚屋子二楼一间空闲的客房。除了大件的家具,他们和侍女一同把这间屋清空了。事实上,除了达莉亚和侍女的卧室,以及必备的大件家具,所有房间的东西都清掉不少,装满了七十余个箱子。她打算把它们都卖掉。

当达莉亚不再是肖尔夫人之后,事情的变化比乔贞想象中要快得多。七处和议会几乎同时取消了给达莉亚的给养,聘请她教授礼仪的贵族也大为减少,她不再有能维持过往生活的收入。消息传开后,她的慈善组织也难以维持;没人愿意提供赞助,援助孤儿和战死者亲属的募捐活动应者寥寥。在不得不终止慈善组织的活动后,达莉亚甚至发现需要自己掏钱解决一些过去遗留的问题,比如没有准时交付的孤儿抚养费。

没有外人确切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市民们已经接受了达莉亚遭到七处驱逐这个概念——她一定做了些什么对七处不利的,可怕的事,对吧?曾经将她的肖像画复制品挂在客厅里的人们,想把画退货却不可能实现,只好烧个干净,都因为暗地里的传言:七处会盯上那些对达莉亚表示同情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供养这么大的宅子,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做到。如果凭乔贞的存款,倒是可以撑个一两年,但他们都明白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达莉亚已经辞退了大部分仆人,不再聘请临时工,下一步就是卖掉那些不再需要的东西,尤其是装饰品。再下一步呢?卖掉房子?他们俩还没有正式讨论过这件事,但一场避不过的谈话,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么,会有多少人愿意买下“背叛七处的女人”居住过的房子?

这些事情,乔贞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过,但他发现自己的确了忽略一点:七处和达莉亚断绝关系,也等于对所有可能产生的不利后果,不再负任何责任。乔贞作为七处的代表性成员,如果想动用个人以外的力量压制这些坏影响,就等同于越权。他不在意越权,但有人在意。有人会看着他。前些日子,联想到自己曾经因为老人放开达莉亚而产生片刻的感激之情,他就会涌起一阵迟疑的愤怒;但这几周来,他已经慢慢说服自己:这样的确更好。达莉亚从来就不愿意做一个衣着华丽的奴隶,只要挺过难关就行。让乔贞后悔的是,没有及时对老人提出对达莉亚提供一些保护措施的要求。如果是在法拉德离开的那一天,他还有争取这些东西的资格;但时间过去得越多,这就越不可能。他尝试趁报告任务的时候和老人谈起,但要么是有不应该听到的人在场,要么老人明确表示自己不再理会这件事。

乔贞心里明白,虽然有他在身边,能大幅缓解达莉亚面对这些事情的压力,但是这归根结底来说,是属于她个人的难关。所有关于达莉亚“为何遭到驱逐”的传言,基本上都把问题的矛头指向她,而不是七处。至于达莉亚听过了多少传言,听了有什么感觉,他们俩从来不谈这个话题,唯一一次谈论却引致了争吵。

那天夜里,他们正呆在卧室里,突然听见一楼有打碎窗户的声音。乔贞来到传出声音的屋子,看到一个手掌大的达莉亚半身雕像掉在地面上,四周散满玻璃碎片。他在小摊贩那儿见过这样的雕像,一个卖三十铜币。他把它拾起来,发现上面用红油漆写了很多侮辱性的词句。达莉亚披上衣服跟下楼来,站在他身后,让他别管那么多,明早找人把玻璃补好就行。而乔贞却一言不发,捏着雕像要从她的身边走过。

“你要去哪儿?”她拉住了他。

“我要去找干出这事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别了,这么晚。”

“明天把玻璃补好?你就只有这些想法?”乔贞转过身面对她。“你一点也不生气?”

“当然生气,可是……”

“那就做出点生气的样子来,至少不要拉住我。”

“那我还能怎么做?你说我该做什么。”

“上去,等我回来。”

“不。你要和我一起回去。”

“行,你就继续站这儿吧。我相信那人现在已经跑掉了。”

“这么晚了你还能找到什么人影?又怎么有办法让别人承认干了这么件事?”

“至少我有出去找过,要是让他看见了,也算一种警告,而不是像你丝毫不在意。”

“我在不在意,和你应不应该把我一个人抛在这里是两回事。”

“你就再吼大声一些。现在人人都知道往这屋里砸东西安全得很,因为有你给护着。”

事后乔贞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话,也许他确实太不了解拥有一个伴侣的自己。随后达莉亚说了一声“是你让我再大声的”,就把雕像夺过来,要念上面的字。乔贞连忙抓住她的手腕,扔掉雕像,紧紧抱住她,直到两人的呼吸声都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屋子里太空了,”达莉亚说,“我不想这么晚了一个人上楼。整间屋子都是我自己的脚步声。”

“没事,”他吻她的额头,“我们回去。现在就回去。”

这间屋子是太大,也太豪华了。过去,它的庞大和豪华是一种庄严,因为没有外人敢随意接近。但是当女主人的尊严遭到质疑后,它就成了搁浅的海兽,臃肿的身躯不断引致人们的嘲弄和攻击。乔贞需要两个人手来确保屋子不遭到骚扰,但是他现在连两个人都调不出——就保护达莉亚这件事来说。让人不愉快的讽刺是:作为公开身份的直属探员和马迪亚斯导师,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拥有前所未有的权限和调动力。

今天早上在往箱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达莉亚把一件准备放进去的衣服先展开看看再叠好,而这舒展身体的动作让乔贞明确地发现了她的消瘦。与之同时,阳光也使得她双目下方半月形的深色小丘变得更加扎眼。她也许昨晚没睡好,但乔贞只能猜测,因为他自己总是睡得很沉——和过去一个人充满警惕的夜间半眠是两回事。一阵心痛和无力感包围了乔贞,他上前对她说:“我还是不去参加什么葬礼了。”

“你得去,”她说,“这种事不是开玩笑的,答应了就得做到。”

乔贞在回话前,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箱子,发现达莉亚把她最喜欢的茶杯之一也放了进去。

“达莉亚,”他把杯子拿起来,“你真的不要这个了?”

“嗯?我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她接过杯子,在阳光下看了一眼,放在旁边。“我真的不知道。”

“你今天还是不要做太多事了,收完这些就歇着吧。我会尽早回来。”

“可是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她关起箱子,把手撑在上面,低着头。“我怎么会把它也放进去的?”

“别想了。”

2

“乔贞先生。”葬礼接近尾声,人快散尽的时候,霍尔迈的儿子亨里克走过来说。见乔贞没反应,他又唤了一次。

“什么?”原先望着前面一排墓碑出神的乔贞转过身来。

“您打算回去了吗?”

“实际上,是的。”

“我能看出来您不大适应葬礼这样的场合。”

“你想说什么?”

“抱歉,别误解。您愿意到场,我已经很感激了。因为我知道您和父亲也不是很亲密的朋友。不过,我倒是快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母亲和一个叔叔的葬礼也是我操办的。如果以后不做铁匠了,我说不定可以做殡葬业。”

“暴风城的死亡率在上升。但是多出来的这部分人大多没钱给自己置办后事,所以你还是别急着转业。”

亨里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更像是从喉咙底部吐出一股怨气。“乔贞先生,您也曾经给父母送行吗?”

“你问得太多了。”

这一次亨里克无意道歉,仿佛没有听到乔贞所说。“小时候,我总在害怕这件事,心想要是父母死去了,我该怎么做。小孩子对死亡没有一点真正的概念,想象不出该怎么去反应。我甚至幻想父母在我自立之前就死去,这样就可以免去帮他们办丧礼的麻烦了。但是现在……事情总是会自然而然发生的,对吧?我把他们的葬礼都置办得很好。”

“你该去休息一下。”

“也许是的。”

“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走了。”

“您要去工作?”

乔贞皱起眉头。“亨里克,我能看出来你有话要说。刚才那些只不过是废话,也许你想唤起我同情什么的。这不是做事的好办法。干脆一些。”

“其实……是有事。”亨里克望着地面,左手食指抹了一下鼻梁,然后看着乔贞。“您现在还能接受私人的调查请求吧?我想请您查一点东西。”

“看情况。你先说。”

这时候,亨里克的妻子来到丈夫身边。她用疑虑的眼神看了看乔贞,然后问亨里克:“你们在谈什么?”

“不关你的事。”亨里克说。“你去看好孩子们。”

“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亲戚们还没都走掉,你不能这么随着性子和陌生人说话。让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乔贞先生,父亲的朋友。”

“至少我不认识他。”她又瞥了乔贞一眼。“你们俩到底谈完了没?”

“能不能别烦了,你想在客人面前挨打吗?不想的话就离远一点。”

亨里克的妻子没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离开了。

“真是抱歉,这女人总这样……一点脑筋不长。”

“你刚才说有事想让我查。”

亨里克摸摸下巴,摇了摇头。“这件事真的不该在这个场合下……我是说,在离父亲不远地方说出口。我不想让他听到。您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吗?还是家里说话方便,也能讲得更详细。当然如果您有什么急事的话,就下次再说。”

“或许没有下次了。我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会在以后还专门去拜访你的铁匠铺。就在这里先把主要的说出来,我来决定有没有必要继续谈。是和霍尔迈有关的?”

“是。”亨里克停顿了一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话,我父亲的病就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恶化得这么快。那是一个女人。他们俩的关系……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应该就开始了。”

“她叫什么?”

“吉特拉。我不确认是不是真名,只是父亲这么称呼过她。”

“那么我看你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没有。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我父母曾经的争吵,也许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清楚他们最初是怎么吵起来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依靠的是所谓女人的直觉那回事吧。总之,他们吵了起来,父亲没有否认。后来母亲去世了,我才注意到父亲一些不正常的出行规律。每周都有那么固定的两、三天,他会好好刮一次胡子,把脸上的烟灰洗掉,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出门。我问他是不是去见‘那个女人’了,他也没否认。情况变得很奇怪,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吉特拉,但父亲却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她的看法,而我也愿意听。当然,他不会给我透露任何细节,比如他们呆在哪儿之类的。”

“你怀疑她对你父亲做过什么事?”

“不……我知道的只是,在大概六个月到八个月之前,吉特拉不再和父亲见面了。”

“六个月到八个月,是很长的跨度。看来霍尔迈还是对你隐瞒了太多。”

“我只能这么估计,因为从这段时间开始,我才注意到他会在见面的日子,非常沮丧地提早回来。爽约也没什么,所以我就没问这件事,更何况从心底来说,我不希望父亲再和那女人见面。但是后来父亲忍不住了,主动对我说,吉特拉再也不出现了。他不再工作,砸坏家里的东西,还打他的孙儿——以前从没这么干过。没过多久,他的病就加重了,身子很快垮下去。”

“你知道,这些事可能完全是巧合。”

“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实在是没办法把这些想法从心里赶出去。我并不真地恨这个‘吉特拉’,只是……如果不是她,我的生活可能完全不一样。也许父母都还能活着。我感觉长久以来,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控制了自己的生活。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或者只是一些线索也可以。”

“既然霍尔迈死了,吉特拉和你的生活也没有联系了。有时候不了解真相反而更好。”

“我只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你愿意帮忙吗?”

“你在自找麻烦。”乔贞说。调查一个死人的外遇?没什么吸引力。

“我知道。也不需要你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只要有时间的时候留意一下就可以了。我能等,事实上只要我还活着就能等。”

“假如找到吉特拉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想推动一次谋杀。”

“不,不。不会发生的。我像敢做这种事的人吗?”

“不太像。但谁又知道。”

“那么……噢,最重要的事忘了说。我会提供酬劳的。我知道你……需要钱。”

“谁跟你这么说的?”乔贞望着他。

“关键的只是我会付酬,对吧?而且你要做的,只是有空闲的时候留意一下。我会把遗产里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全部付给你。”随后,他报出了一个颇可观的数字。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矮人区的铁匠能留下来的遗产数额。”

“父亲不是那么安分守己的人。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赌博和贩卖私酒的收入。还有别的,我不该说,也不完全清楚。”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这是对你很不公平的委托。”

“是不公平。但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想接受父亲的遗产。我从小就恨他,现在更恨了,恨他为了一个幽灵一样的女人冷落了母亲,恨他容许同一个人折磨自己。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不想再依靠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为他遭受的折磨而感到不值。他对我说了很多,比如吉特拉如何使他牵挂而又痛苦,比如他也后悔背叛了母亲,但是却又没办法停止做这样的事。听他说得越多,我就越恨他,但同时也越同情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许我只是想一次性地把这件事,连同他留下来的钱,都抛掉。在抛掉它们之前,我只想多少了解一下这一切发生的根源。那个女人。”

如果光是亨里克的话,仍不会引起乔贞足够的兴趣。即使再加上那笔酬劳也一样——它远远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乔贞和达莉亚的问题。但乔贞却想起了三个月前,在霍尔迈病床前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乔贞记得霍尔迈的双眼深深下限,仿佛是为了回避对死亡的恐惧;记得他让人难以辨识,甚至有反胃感的沙哑声音;记得窗户外,慢慢爬上石墙的黑烟;记得他这么说:“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悔恨才从愤怒脚底下冒出来。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卑鄙的情感,他还这么说。当时乔贞就感觉,霍尔迈也许想拜托他些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我得先到霍尔迈的房间去看看,”乔贞说,“找找有用的东西。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也尽快告诉我。”

“现在就送您去。”亨里克并没有表示感谢。

在亨里克家里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乔贞必须赶到七处工作。他原先答应过达莉亚今天会回去吃午饭,现在没办法实现了,更不用说那句“葬礼以后就尽早回来”。他想写张小便条说明一下,让人转交给达莉亚,但是却找不到愿意帮他这样做的人。

3

乔贞坐在医务室的长椅上。在他对面,马迪亚斯闭着左眼,昂起头,让医生缝合、包扎他额头上的伤口。窗户透进的光照亮了在医生的手背,和马迪亚斯额发之间漂浮的微尘。

“好了。”医生站直了。

“会留下伤疤吗?”乔贞说。

“没法保证,也许会有一些小痕迹……不过再过几年应该就看不见了。”

“你出去。关上门。”

医生没再说话,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马迪亚斯把抬着的头平放下来,看着乔贞;因为伤口就在左眉上方半寸,他仍然不大自然地半闭着左眼。

“感觉怎样?”乔贞说。

“不算什么。”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那一点点擦伤会不会痛?我在问,你对违背命令,打乱计划有什么想法,马迪亚斯。因为你,一件简单,应该绝对安全的任务,用这么愚蠢的方式结束。无人伤亡和一个人受轻伤之间有很大差别,特别是在伤者是你的情况下。”

“只是擦伤,也许我运气太好了。看来这对你来说是坏消息?”

乔贞没有理会马迪亚斯话语中无趣的反击。“没有运气这回事。我们的做事原则是精确的行动得到精确的结果。如果你训练更有素一些,反应再快一些,就算打乱了计划,也仍然不会受伤。子弹没有打中你不是运气。你没有死,但也不是毫无损失,这就是你实力的反应。”

今天早上乔贞接到报告,有人在闹市中一栋楼房的顶部随意枪击行人。考虑到马迪亚斯没有实践过这样的情况,乔贞让他跟随自己行动。到了事发地点,乔贞发现那是一名老矮人,声称有人类骗走了他所有的积蓄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他要求乔贞立刻把那人揪来,否则就会不断射击无辜者,直到身边的一整个弹药箱耗尽——当然还要留下一粒子弹自杀。得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散乱的枪击中受伤之后,乔贞明白过来,这只是矮人以特有的执拗方式追索权益的又一例子。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也许就需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但他相信能够说服这名矮人。在让手下人封锁周围区域,联系狙击手预防意外情况之后,乔贞站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开始了谈话。矮人似乎也对当前的情况没准备,所以扯了一大堆不相关的东西,过了十多分钟他们的谈话才进入正题。

“我正好听说过那个骗钱的家伙。他是我们正在追查的诈骗犯。你一定能拿回钱的,但是假如我们让他还钱的时候,你却因为打伤人,呆在牢房里了,那又有什么用?放下枪吧。”乔贞说。

“你不要骗我,我可是百发百中的,”矮人没有把枪对准乔贞,只是像拐杖一样在地面上噔了几下。“我打过仗。”

“我们都知道你百发百中,但实际上你刚才大部分子弹都是往天上打了,对吧?你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们还是把这事好好解决了,谁也不亏欠谁。”

矮人抽了抽鼻子,露出厌恶的神色,但还是慢慢地把枪放在地上。这时,乔贞发觉本来在自己身后待命的马迪亚斯不见了。在谈判的时候,他暗自进入了矮人身处位置下方的房间,然后从窗户外攀了上楼层边缘,打算制服对方。也许矮人所说的“我打过仗”并不是一句谎话,因为在马迪亚斯的上半身刚刚探出来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响动,立刻拾起枪回头抠动扳机。子弹打在楼面上,飞溅起来的碎石击中了马迪亚斯的额头。乔贞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眼中几乎已经看不见矮人——他以为马迪亚斯中枪坠楼了。当他冲到矮人身旁的时候,马迪亚斯重新攀了上来,左眼因为浸染了鲜血而紧闭着。

“我打中小孩子了,”矮人说着,“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闭嘴。”乔贞刚对矮人说完,就发现马迪亚斯要拔出匕首。乔贞按住了他的手,说:“丢脸还丢得不够吗?快去一边呆着,等医护人员来。”

从马迪亚斯当时的表情,乔贞看不出是哪一件事让他更气愤:是行动失败中弹,还是那一句“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现在在医务室里,看着整个缝合伤口的过程,乔贞才真正感觉到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不要说死亡,至少损失一只眼睛是很可能的,而这一切只是始于一次没有人受伤的小骚动。他实在是没法掩饰对马迪亚斯行为的不满。

“听好,”乔贞说,“他本来没有击中任何人,最多只是扰乱公共安全。考虑到对不同种族的应对原则,他只要交纳一些罚款,再拘留几天就可以离开了。但是现在他恐怕得在监狱里呆好几年。谈判的时候我保证过不会让他坐牢。我成了一个骗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求一定要对嫌疑犯提供真实情报了?”

马迪亚斯的反击仍然是无力的。他尽力睁开左眼,不回避乔贞的目光。乔贞突然觉得,也许这缺乏力度的言辞反击,和蔑视谈判直接选择袭击的行动,都来自于马迪亚斯长期以来的特征:不善言辞。九岁以前他就一直如此,现在十四岁了,情况还是一样。在和线人谈合作细节的时候,他也总是立刻抛出利害条件,不会花一点儿时间了解对方的心境。他不相信,或者是没办法依靠言语交流的力量,宁愿选择行动。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结论,但乔贞今天才想到。

“马迪亚斯。”

“什么?”

“这几年来他到底都把你送到了哪些地方?”

这是一个不该问,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问题。马迪亚斯不回答;但乔贞本来也不期待回答。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在拉文霍德呆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在这五年里,你一定还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做完安排的训练,又要离开。而且整个行程还要保密。”

“你想说什么?”

“你太忙碌了,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有资格和你说话的人太少。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

马迪亚斯强行睁开的左眼又微闭上了一些。他的背挺得很直,呼吸的频率略微加快了,搁在腿上的右手食指颤动了一下。把这些动作都捕捉在眼里的乔贞,明白自己没说错。他想老人也许犯下了一个错误:长期的闭锁式教育让马迪亚斯没有机会学习如何了解人心。而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天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成为七处领袖需要哪些素质,他要把这些素质当成可拆卸的零件一般安装到孙子的身上,却忘记了马迪亚斯首先是一个人。

乔贞相信老人本身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根据少得可怜的官方情报,老人在成为暴风城的一员之前,是作为已经毁灭的某个人类王国的难民而生存战斗。这样的人,会知道自己为何要成为领袖。而且,他也曾经追索过一件在外人看来毫不特殊的一个音乐盒。而对马迪亚斯来说,成为七处领袖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他就像从小就在云端的王座上成长起来的王储,深信眼前一切天地都将是自己的国土,但是却不知该如何降落地面。

但乔贞只是叹了口气。他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没错,我们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扮演欺骗者的角色,但这不代表我们在任何场合下都必须拒绝信任他人。就说这么多。一个小时以内写好任务报告,交给我过目。”

乔贞站了起来,走出屋子。他知道自己在刚才的思考中也许下了太过武断的结论,更何况了解这个结论不能让情况好转。他也意识到,也许自己正是老人最忠实的零件装配工。看到马迪亚斯流血,他首先想到的是:七处未来的领袖,面部最好不要留下伤痕。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一小会儿,埃林进屋了。

“我听说小少爷挂彩了。”他说。

“不严重。”乔贞忽然想起什么,翻了翻桌面的工作日程表。“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难道不是你出发去湖畔镇的日子?”

“我这不是正要走吗。”

这时候,乔贞突然看见伊莱恩从门缝探进小半张脸来。一和乔贞的眼神相遇,她就缩了回去。

“她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带她一起去。”

“就我所知你是去调查连续杀人案。你还要带上女儿。”

“湖畔镇风景很好,难得有这个机会。而且明明还是你跟我传话,说达莉亚想让伊莱恩多见见世面。”

“随便,我管不着。只是你得自己承担她那一部分费用。”

埃林拉了一张椅子,在乔贞桌子对面坐下。“湖畔镇真的风景很好。而且也算清静。”

乔贞翻看着文件,没有抬头。“那儿周围有豺狼人的巢穴。东部边境有兽人骚扰。”

“也只是限于边境,哪儿的边境没一点骚动?湖畔镇一直保持人类城镇最低的犯罪率,这次连续杀人案是二十年来头一桩,这些你都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所以?”

“达莉亚有没有考虑过搬家?”

乔贞抬起头来。埃林抓了抓脸侧面的胡茬,继续说:“看起来你们从来没谈过。”

“她没有谈过。”

“你也没想到这一点?”

乔贞没有说话。

“好吧,就当作你没有想到。我倒不是想干涉你们这一对儿,不过暴风城已经不再适合达莉亚居住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需要逃到别的地方去。”

“这还真是你的风格……放下这些东西,面对现实吧。你知道打仗要学会撤退,但是这件事怎么就变通不了呢?达莉亚留在暴风城,恐怕十几年内也没办法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而生活。暴风城是七处的根据地,而湖畔镇,我想并没有什么人见过‘肖尔夫人’。我打听过了,湖畔镇有便宜的好房子。当然,如果她现在搬过去,你们俩没办法时常见面,但是……说不定过两、三年,老头儿归天,你也没有留在总部教训小少爷的责任了,到那时候还不好说么?如果我是你,等小少爷上台了,干脆辞职。去他的七处,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让他自己去想,这都是一些遥不可及的荒谬打算,但是从埃林口中说起来,就像订一桌宴席那么简单。

“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在开玩笑。人们总是搬家,搬来搬去,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居,住不下去了就换地方,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你和达莉亚当然也能这么做。这边的房子可以便宜卖了,迟早会有买家的,当然也不是催促你们马上这么干,只是先考虑一下。我这次去,就顺便帮你们调查一下实际情况。怎么样?”

“你……当然可以。行。我会和她说说的。”

“那就这样。”埃林探出上身越过桌面,拍了拍乔贞的肩膀。“乐观一点,我也希望你们俩能过得安稳。我走了。如果我找到了适合的屋子,你要替我报销伊莱恩的旅费。”

埃林离开之后,乔贞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站起来。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回椅子上,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是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还是埃林把它们看得太简单。至少,他明白自己在这此刻多希望能像埃林那样看问题。

乔贞去过湖畔镇两次。当把脑海中的记忆中拼凑起来之后,他觉得埃林的评语没错:清静,有好风景。他记得那儿的街道和湖水。达莉亚没去过那儿,但是他却在回忆的影像里看见她站在湖边,而他站在她身旁。这影像持续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4

在两名教士的带领下,乔贞走进了大教堂的一间书房。本尼迪塔斯背对着他们,在用掸子清理书架上层的灰尘。

“你想见我?”乔贞说。

本尼迪塔斯回过身来,把掸子放在桌面上。“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乔贞。但是那人还没到……迟到是他的老习惯。你先进来,我们可以聊聊。”

“我没有带任何你需要的文件。你应该先让人通知一下……”

“这次不谈公事。来,坐。”

乔贞坐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本尼迪塔斯命令教士离开之后,在乔贞对面坐下。

“那么,”大主教说,“马迪亚斯情况怎么样?”

“我不应该告诉你。”

“我想也是。不过,还是希望你能随便说说,就从私人的方面。我们的谈话不会有记录,不是吗?”

“他还是个孩子。正在学习。”

“每个孩子在这年纪都需要学习。”

“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总不能怪罪我有一些好奇心吧?人人都对七处未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领袖感兴趣。民众们想知道他的长相,眼睛颜色,穿些什么,有多高。另外一些人想知道他怎么说话,做事。”

“有一天,你们自然而然就会知道的。”

“你呢?你自己最近怎么样?”

“我?”

“你和达莉亚夫人。”

“这可不像是大主教应该关心的问题。”

“那样的话,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私下交谈。还能怎么说呢?你是唯一能和我谈话的七处探员,也许也是我接触最多的无信仰者。你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缩影,而那个世界本该是圣光的敌人。但我们能好好坐在一个屋子里,也算很难得。”

大主教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比起苦笑,这其中多了一份理解和宽慰。每当在祭坛上,或者公共场合,本尼迪塔斯仍然是那个坦然接受无数崇敬目光的圣光代言人,但是在大教堂深处单独见面的时候,乔贞总能感觉到他显露出属于世俗的疲劳。

“我们还好。”乔贞说。

“考虑过结婚吗?”

什么?

乔贞突然有些想笑,但他还是抑制住了。先是埃林建议搬家,然后是本尼迪塔斯提出婚姻的话题——即便不考虑两人的身份,这都让乔贞不太适应。他知道埃林是出自于朋友的关怀,但本尼迪塔斯就说不准了。在这几年的交流中,乔贞觉得本尼迪塔斯对自己的信任,要高过自己对他的信任,但乔贞仍然必须小心决定该如何反应。

“本尼迪塔斯大人,你今天真是让我意外不断。”

“关键是,这样对达莉亚夫人更好。一位妇女,总该有个正规的身份和归属。如果你们有意的话,我可以安排合适的教堂……”

“抱歉,看来你还不知道达莉亚和我一样是无信仰者。”

“是这样……真可惜。因为我对达莉亚组织慈善活动的行为印象深刻,还以为她是在圣光的教益下才培养出这样的美德。”

“不是每一个愿意施舍流浪汉的人都是圣光教徒。”

“是的。”

如果是在几年前,本尼迪塔斯不会对这句话表示出平静的认同。

“大主教大人,”一名教士打开屋门说,“林德主教到了。”

“让他进来。”本尼迪塔斯说完,转向乔贞。“他就是要介绍给你的人。”

他们俩站了起来。片刻后,一名戴眼镜,身高不到乔贞肩膀的男子进屋了。他走路有点跛,但是又走得急,似乎随时都会踩到过长的袍子。他右臂夹着两本厚厚的书,来到乔贞面前的时候,先把书转移到左边腋下,才对乔贞伸出右手。在这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看本尼迪塔斯一眼,但并不让人感觉态度轻蔑,而仿佛是忽略了自己太熟悉的东西。

“我是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他仰头对乔贞说。“你就是乔贞吧?很高兴见到你。”

乔贞问候之后,和他握了握手,这位瘦弱的主教倒是有着令人吃惊的握手热情。虽然第一次和此人直接会面,但他记得林德和驻守瘟疫之地的尼赫里一样,是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选人之一。一旦本尼迪塔斯死亡,或者因意外情况不能尽职,他们就必须角逐这空缺的圣光代言人头衔。

“林德也是大教堂下属医院‘救赎之光’的院长。”本尼迪塔斯说。

“我知道,城内最大的教堂医院。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带着两本药典。”乔贞对林德说。他觉得应该双方都坐下来,避免这样视线不平等的谈话,但是似乎两位圣职人员都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林德拍了拍乔贞的手臂。“哈,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壮。不然也教训不了尼赫里那个死脑筋,对吧?”

这句话从有主教头衔的人口中说出来,让乔贞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使他更吃惊的,是本尼迪塔斯的反应:保持自然的微笑。

“你在清理书架?继续忙,我要和乔贞先生到外面谈。”林德说。

“两位请自便。”本尼迪塔斯左掌指向屋门。

“请跟我来。”林德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步伐比进屋的时候更急。乔贞放慢步子跟上去。从后面看,眼前的人实在不像从事圣职的人,而更像马戏团的领场员。

林德把乔贞带到了屋外不远的一处走廊下,停住了。他在走廊边的石墩上坐下,把药典搁在膝盖上,先扭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庭院,然后转过来对乔贞说:“你也坐下来吧。外面空气好多了。我就受不了那屋子,呆久了迟早会犯病。”

“那么,”乔贞坐下来,“你想谈什么事?”

林德盯着乔贞一会儿,然后拍了拍了自己肌肉萎缩的腿。“没关系,我知道你对这双腿有兴趣,不用遮遮掩掩的。每个人都有兴趣,我在布道的时候台下总是有人说,‘他站在多高的凳子上呀?’一开始我只能当作没听见,后来就习惯了。他们总是期待我讲一个怎么征服这双腿的病痛成为主教的故事,但我从来不说。你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吧?一定是没有。你是七处的人,不会喜欢励志故事,特别是带上宗教信仰背景的。但是我没得过什么奇怪的病,这双腿小时候摔折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骑马,第二次是因为断过一次已经不太好用,然后就不再发育了。很多人听到真相以后都很失望。”

这一长串话比林德的脚步还要急,乔贞有三分之一没听清楚。“老实说……你真的扩展了我对圣光主教这一行的认识。”他说。

“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是吧?所有教士都要学会在台上说话。我恰好在台下也有话要说。但如果你不是七处的,而是某个议会成员,我恐怕就不能这样了。我至少得慢慢走路,装作这双腿从来没有摔断过。你应该打断尼赫里的腿,而不只是让他鼻子流血。他总是装作没看见我的跛脚,但他越这样做,我就知道他越享受从上往下看人的胜利感。他个子高,更该尝尝瘸腿的滋味。”

“我们还是说正题吧。我不能一整天都耗在这里。”

“好吧,正题。正题。我喜欢直奔主题。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停止活动了?”

“可以这么说。”

“我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院长,愿意接管所有的事务和资料。办公设备也可以收下一部分。”

“你可能不知道,有一些债务问题……”

“我会一起承担。另外以我的名义,要讨回那些未交付的款项也很容易。当然,达莉亚必须无偿转让。”

乔贞不知该说什么。就在前些天,还让他和达莉亚苦恼不已的一连串问题,突然有好几个人轮着要帮忙解决。亨里克要支付大额酬金,埃林帮助找移居地,而素不相识的林德·劳特累克提出要接管慈善机构——还加上大主教的结婚建议作为彩头。如果他是一个轻信的人,而不是七处探员,早就欣喜得难以表达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河滩上晒了好会儿的鱼,突然让人放回了水里,虽然感觉身边的水是清流,却总在疑虑是否已经置身于汤锅。

“你……你该和达莉亚谈。机构的事还是她才了解。”

“嘿!”林德拍了乔贞的胸口一下。“你是她男人啊!而且一看上去就像是随时准备着把每个想接近她的男人都扔到窗外的那种。这是个大事,我需要让你先跟她说说。何况这得你们俩商讨决定吧?如果不先这样的话,我贸然冲到你们家里缠住达莉亚,只怕给你一脚踹出来。”

“我看起来真的是那类人?”

“不要太在意那句话。关键还是你们小两口要达成共识,我再和你们达成协议。明白了吧?就这样,我也要回医院去了,别以为只有七处的人才可以用忙来做借口。再见。有好消息的话,你就到医院来找我。当然得带上达莉亚一起来,我们详谈。”

林德又说了一次“再见”,就急步离开了。乔贞还坐在石墩上,看着庭院里的喷泉。他总感觉应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在大脑里整理一下,但是却做不到。

5

这天下午,乔贞来到了运河区。亨里克曾经跟踪赴约的父亲,来到此地一个叫红蜥蜴的会员制俱乐部。当霍尔迈消失在那栋建筑物之中的时候,亨里克预感如果自己也踏进门,很快就能见到吉特拉本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拿出勇气。

昨天他深夜回到屋里的时候,达莉亚已经睡了。乔贞想,如果她还醒着的话,自己也许不会立刻说出埃林和林德的事。没有明确的原因,但他就觉得没到时候。什么事情没到时候?——不是“安顿下来”这件事本身,而是对它的期待。乔贞还没有准备好带着这样一种期盼去生活。但是,就在他即将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考虑到了达莉亚未必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躺在自己身边的她,即便睡脸也显露出疲劳,搁在枕头上的手指偶尔会动弹一下。乔贞回想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感觉“到时候了”,才有了让一切开始的那个吻。他希望她的眼睛能够再次充满神采,而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疑虑而拒绝这些期盼的话,达莉亚的情绪就不可能有好转。在很多情况下,想着“等到时候再说”的人,并不真的是要等待一个准备万全的机会,而只是为自己的拒绝改变寻找借口。乔贞知道自己在办案的时候绝不是这类人,也无法容忍在和达莉亚相处的时候变成这类人。

乔贞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他的疑虑与其说是出于七处探员的警觉,更多的是因为踌躇不前。不管这结论是不是绝对正确,他都必须接受,因为只有揭示自身的错误,才能学会真正为她考虑问题。他打算尽快主动地回应这些让他疑虑的事,今天挤出半天时间来调查亨里克的委托就是其中一个步骤。

在前往红蜥蜴俱乐部的一整条路上,乔贞进入了途经的所有药店,向店员出示一张购药单。这是他在霍尔迈的房间,从他卧病前最常穿的一件外衣口袋深处找到的。那虽然是一张正规印制的药单,但是药名却以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编号代替,而且也没有写明出自哪家药店。在衣柜下方找到第二张类似的单子后,乔贞把它们拿给亨里克过目,亨里克称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在买一些偏方给自己治病?”乔贞问。

“绝对不会。”亨里克说。“父亲在这方面很执拗。他觉得最好的治病方式就是向圣光祈祷,素食和长期洗冷水澡。要不是因为他一开始不肯上医院,情况也不会恶化得这么快。我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你觉得这是他为别人买的吗?”

“你想说吉特拉?不确定。但是这单子我得带走。”

乔贞连续问过了六家药店的店员,有五家找来了店长,所有人都拒绝承认开过这样的药单。从他们看见药单时那不知所以的眼神,乔贞相信没有人撒谎。他来到红蜥蜴俱乐部的地址前,发现俱乐部的门很隐蔽,要走下低于道路平面的阶梯才能看见,只有门牌号而没有别的标识。乔贞在楼梯口站了一下,回头看看街道对面,那儿有另一家药店,门面宽阔而整洁。他穿过街道走了进去,最先看见他的女店员立刻微笑着打招呼。

“您好,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想问一下,”乔贞把药单放在柜台上,用食指按着。“这是不是这家店开的药单?”

店员低头看了看,然后说:“不……不是。我看不明白这上面写的。”

她摇摇头,然后对乔贞说抱歉。

同样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你们店长在不在?”

“他现在应该在货仓,离这儿有一条街。您有什么事?”

“我过会儿再来。”

乔贞把药单握在手里,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对面柜台里的一个中年男性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乔贞停住了,朝他走去。那男人立刻移开视线。

“认识这个?”

“什么?”那男人说。

“这张单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在盯着它看。”

“你又是谁?这是一家有名望的店,我们只欢迎正经的顾客。再这样下去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乔贞出示了铭牌,而他本不该这么做:借助探员身份处理私人事务。

“你……”男人皱起眉,但没有看乔贞,而是把头低下来,清了清喉咙。

“发生什么事了?”那名女店员说。

“管你自己的事。”男人对店员说完,把脑袋朝乔贞凑近一些,下巴几乎要抵在胸口,眼珠子朝上翻,放低的语气里充满不安。“我被捕了吗?”

“还没有。”乔贞说。“得根据你要告诉我的事而决定。要想避免发生这种事,奉劝你首先不要撒谎。”

男人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到里面来吧。”他走出柜台,招呼女店员看好店面之后,带着乔贞穿过屋子后方的一道门来到走廊,把门关上。

“那张单子是我开的。”

“很好,你坦白得很快。现在继续。”

“您一定要相信我,那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只是药。您看,我们是一家好名声的药店,店长对正规的货源要求很高,这是好药,只是一直没有得到上市批准而已,所以我只能瞒着他做。”

“它是治什么的?”

“管心脏的问题。”

“具体是哪一种心脏问题?”

男人发出一种类似抱怨的喃喃声,然后说:“您看,我不是说过这药还没有上市批准吗……但它真的对各种情况都很有效。要不然……”

“要不然你也不能靠它来赚钱?”

“您这么说,就是吧。”

“这药不贵,相对正规的治疗心脏药品。”

“是啊,一点都不贵。便宜,效果又好,我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推广它,也是为了那些心脏有问题,但是又付不起天价治疗费的人哪。”

乔贞打了他一个耳光。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挨了第二下。

“您……您做什么啊?”

“打掉你的屁话。你卖的这玩意最多只有临时性的效力,再加上价格便宜,确实容易受普通人欢迎,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靠这它不可能根治。类似的案子我接过不止一次。贩卖黑市药品,情节严重的话,是可以判处死刑的。你想死吗?”

“不,不想。”

“那就老实回答,实际情况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差不多。它真的有效,能养治心脏,而且不害人,我没骗您。要不然也不会总有回头客了。您要不相信的话,我送两瓶给您拿去检查,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倒不用。我更关心的是,你应该有一名叫霍尔迈·斯通的顾客。”

“我都不登记名字,就记长相。何况他们也多半不会告诉我真名。”

“他高个子,五十多岁,黑皮肤,是个铁匠。你应该能从他的手上看到不少铁匠都会有的伤痕。有印象吗?”

“有,有这个人。不过好几个月没见着了。他是大客户,连着买了一年多。”

“他说过是为谁买的吗?”

“我一般不主动问,他也不爱说话。”

“你还知道他一些什么事?”

“除了他从来没赊过账以外,没别的了。”

“仔细想想。见过他和谁在一起?”

“他总是一个人来。对了,有几次我看着他一出店门,过了街道,往那朝下的楼梯走。听说那儿是一家俱乐部什么的,但我从来没去过。”

“看得出来,你一定很忙。”

乔贞转身就要离开,但是男人说:“难道……您说的那位霍尔迈,因为我的药怎么了吗?”

“他状况不好。至于是不是那些药造成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暂时中止你的交易,否则就随时准备好在牢房里过夜。还有一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外面那个女人你能瞒住吗?”

“您放心,她只是一个新上工的,不敢对店长说些什么。我一定没有犯什么罪吧?”

乔贞不再回应,走出了店门。霍尔迈·斯通,一个相信祈祷和冲冷水能杜绝病魔,拒绝医药的固执男子,长期在黑市为情人买药品,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也许吉特拉是无信仰者,而霍尔迈不得不接受;又或者他骨子里明白光靠宗教的办法不可能有真正的疗效。他希望情人的身体能好起来,但是却又不能完全抛弃自己的信仰,所以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买容易见效的黑市药品,而不是带她到正规医院去。对他来说,那些不为正规医疗方式所容纳,在柜台底下悄悄传递的药粒,缓解了他的信仰和现实之间的冲突。他不知道这些药不可能完全根除病根,但只要能让他产生这种期盼就好了。

在进一步了解吉特拉之前,这些结论下得有点早。乔贞越过街道,朝红蜥蜴俱乐部走去。

6

红蜥蜴俱乐部格调不高,汇聚着像霍尔迈这样在平民同行里取得一定成就的人,许多生意往来也在这儿酝酿。一般来说到此处来的人都会结伴,但既然霍尔迈是一个人来的,那么乔贞想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俱乐部内工作。保险起见,他查阅了实名登记的会员名单,发现了霍尔迈·斯通,但是没有吉特拉。

“有没有一个叫吉特拉的女人在这儿工作?”他问俱乐部负责人。

“现在没有。”对方说。“不是每个在这儿打工的女孩儿都愿意留下真名。当然也许您得到的不是真名。她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乔贞只能这么回答。据亨里克说,他从父亲嘴里套出吉特拉个人情况的尝试总是失败——霍尔迈连她的头发颜色都不愿意透露。

“那可难办了。”

“你认识霍尔迈·斯通吗?”

“前不久刚下葬的铁匠?没什么来往,但我记得每一个慷慨的客户。”

“他通常到这里来做什么?”

“玩牌,喝酒,最重要的,聊天……人人倒这儿来都是做这些事。”

“也没有见他带过女伴?”

“很难说。您可以找他在这儿的朋友问问。晚上七点开始是营业时间,到时候……”

“我没时间。这样,你查一下雇佣过的女工名单。吉特拉也许是在半年前左右辞去了工作。”除了的确没时间之外,乔贞也想把知道这项调查的人数减到最低。

“半年前?其实,我挺忙的……”负责人搔了搔稀薄的眉毛上方,然后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档案本。“您自己查吧,这几年来用过的女工都记录在这儿了,包括她们提供的名字和住址。其实我不关心她们住在哪儿,只是怕有人会偷了东西然后跑掉。至于辞工时间,那倒是没有的。我得去吩咐他们怎么布置厅堂了,今晚上纺织工会的人要在这聚餐。”

负责人离开之后,乔贞花了半个小时找到了两个叫吉特拉的女工,抄下了她们的住址。其中一个住得很近,乔贞离开之后顺路去探访,得知她和丈夫开了一家杂货铺,有三个孩子,并且自称一年半以前就已经辞工。还剩下另一个目标,但她住在好几条街道之外的地方,乔贞决定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在走过运河上的石桥时,乔贞看见一名熟悉的探员从对面走过来,就不得不先到附近的街道拐角藏了一会儿。

回到达莉亚住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从偶尔拜访,到一周内在这儿呆四、五次,乔贞越来越熟悉这大宅会在每天的特定时刻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他知道每天正午,围墙外的那株大树就会把树影投射在屋子侧面。他知道下雨的时候,院子里会有两条小水流从不同的方向聚在一起,然后汇到沟渠里。他知道大风刮起,往往会把屋子东面一扇关上了的窗户吹开——它的插销有点儿松动了,一直没修。他也知道到了深夜,它会显得如此孤立,仿佛是受到周围街巷的排挤而只能抱腿坐在黑暗里的巨人。这是乔贞几个月来慢慢熟悉它的结果,而达莉亚在这屋子里住了十多年——乔贞能理解为什么卖掉宅子的话题是那么难说出口。

他进了屋,对侍女黛西说:“夫人呢?”

“阳台。”

乔贞来到二楼西面的阳台。达莉亚正坐在一张小圆桌旁,面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乔贞上前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回来了。”她对他说,双手握着一杯水。那水面容纳不下暗金色和紫色交织的天空倒影,只是在表面闪烁着一点点迟疑的光芒。

“你在做什么?”

“刚才在读报纸。”

乔贞这才发现桌面上有一张报纸。他把它拿起来,展开。《运河晨报》,一份在暴风城平民阶层里比较流行的小报,充满捕风捉影的贵族生活花边新闻和各类博彩的投注指南。

“我不知道你看这个。”

“是黛西拿给我的。”达莉亚说。“你翻过来,看另外一面。”

乔贞翻过报纸,在版头看到了一篇和达莉亚有关的文章。作者以一些自称亲眼观察到的情况描述,加上对民众的访谈,让人读完以后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达莉亚经营的慈善机构有贪污善款的嫌疑,而她现在变卖家资要么是为了填补这些漏洞,要么是在给自己寻找后路。文章只字没有提到她姓氏遭到剥夺的事情,显然是不希望有人把这一篇文章的内容和军情七处联系上。《运河晨报》还没有这个胆量。乔贞看完后,把它折起来,放在桌面上靠近自己的一边,用右手压着。

“黛西为什么给你看这种东西?我得去说她几句。”

“别,她没做错。你看,如果拿到报纸的是你而不是她,那你大概又打算瞒着我了。”

“知道这些事有什么用?这报纸就是这种货色。每个人都知道它不会说实话,还偏要去读。我记住这个记者的名字了,有时间的话我会去找他。”

对乔贞的这个打算,达莉亚没有表示反对。她最初想说些什么,但又放弃了。毕竟因为这些事而受创的人是她,虽然她不希望乔贞为自己过多地伤害别人,但是也知道无条件的宽容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乔贞回忆起林德·劳特累克对他的评语:会把每一个接近她的男人都扔到窗外。这句话也许真没错。他不能阻止看不见的威胁渗透到空气里——比如报纸上的流言,但是只要能找到散播流言的关键人物,他就能有办法——哪怕是对一般人来说有些粗暴的办法。

“他们想得到什么呢?”达莉亚说。

“大概是十五分钟的刺激。”

“我明白这是他们的一时兴趣,但是……以前我也在这报纸上同样的位置,看过关于我的文章,说我的民间组织为官方不健全的慈善机构做了很大补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到那些说法,我还是很高兴。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写下这两篇文章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达莉亚通常不爱用这类分析性的口吻说话,但是随着她日渐显得疲劳,这类话语也多了起来,甚至会带着轻微的冷嘲。她还在苦苦思虑着该如何防备那些看不见的弓箭,至少目前还不能从容地避开它们。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掉呢?”她说。

“什么?”虽然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乔贞还是以为自己弄错了。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到这些事影响不了我们的地方。”

乔贞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而达莉亚似乎把他的沉默误解为了否定。“我只是随便胡说。你怎么能离开军情七处?我在这里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只是现在的情况,以后一定可以的。而且准备工作现在就能做了。其实我也正有事要说。”

这次轮到达莉亚不说话了。她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你的想法不奇怪,我们不一定要留在这里,不一定要留在这间屋子里。把它卖了。”

“卖了?”

“别说你从来没想过。卖了它,然后我们就能搬到别的地方去。湖畔镇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和埃林都这么想。其实埃林刚刚接了任务到那儿,他打算顺便帮我们俩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屋子。关键是你不应该再留在暴风城,达莉亚,你得先到更安全、更合适的地方去,越早越好。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七处,但以后可以。”

“我当然想过卖了屋子,但是还有……”

“慈善组织的事你也不用太操心。救赎之光医院的院长,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你听说过吧?他和我说过了,打算无条件接下机构的所有事务和资料,再加上部分办公设备。我们俩应该找个时间去和他谈。”

把这一连串话说出来,比乔贞想象中要简单。但是他深知,这些话一出口,他们就回不了头了。达莉亚显得有些困惑,但那不是因为消息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来得太快。乔贞知道,这是他自己也曾经历过的矛盾感受。在把它们说出来之后,困惑会转变成希望,然后以不可阻拦的速度深深根植在他们的心里。这可不是普通的种子,如果不想让它生长了,还能再挖出来,把地面重新填好——它是一枚一旦埋入泥土,就会和大地血脉融合在一起的种子,如果硬生生拔除它,或者是因为干旱而无法发芽,都会撕裂土地,使它涌出血来。乔贞现在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让这枚脆弱的种子成长为大树。

“乔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一下子……”

“没事。刚听他们说的时候,我的反应也一样。”他把右手从报纸上移开,握住她的手。“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切都会变好的。 乔贞也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次。

达莉亚没有马上说话。她望向前方,把视线放远,眼中闪烁着极度自制,而又让人无法忽视的神采,就如同夕阳铺撒在最远处墨蓝色房屋群顶部的那一束光。此刻的阳光远远不是一天之中最明亮、最令人振奋的,而且很快就将倾入黑暗,但它却是最丰富的:它披着云彩的斑斓和城镇的沉吟离开大地,黑夜只不过是它的背影。

“你说怎么样?先到医院去见林德。”乔贞说。

“不。我们不去。”她看着他。

“……为什么?”

“你真是没常识。”她笑了。“别人要帮这么大一个忙,至少该先请他来吃一顿晚饭吧?”

“噢。说得对。”

“那么我先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达莉亚放下杯子,上半身往前倾,和乔贞接吻。随后,两人的前额靠在一起。“我真幸福,”她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乔贞说的,更不如说是喃喃自语。虽然达莉亚近在咫尺,但乔贞却觉得她的话语仿佛是在越过下沉的夕阳,踏遍暴风城街道的每一块砖瓦之后,才传到自己耳边。

7

另外一个吉特拉住在一间不起眼的两层楼公寓里。这天乔贞来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正好遇上一对男女从大门走出来。他们衣着简陋,眼神疲惫地看了乔贞一眼。在公寓右边的墙面上贴有一张反七处传单,看得出来已经贴在那儿很久了,经受风吹雨打,成了陷进墙内的一块灰斑。

公寓的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出意料的是,乔贞不得不透露探员身份,才能套出话来。

“吉特拉?”她说。“是的,她在这儿住过两年多。在什么俱乐部工作来着……我这儿只收做正经工作的房客。”

“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她死了。哎,我就知道这事儿会给我惹上麻烦。”

死了。 听到这个词,乔贞并不意外。

“什么时候?”

“就前些天。您可别说出去,我好不容易才给街坊瞒住这消息,要是有人知道那屋子里死过人,好几个月都租不出去了。”

“她是怎么死的?”

“生孩子出了问题,母子俩都没挺过来。”

乔贞回想起来:吉特拉六到八个月之前不再和霍尔迈见面,如果房东说的话属实,那就是在怀孕的迹象变得明显之前。她辞掉了俱乐部的工作,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看见乔贞沉默着,房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大人,那姑娘是不是犯什么错了?难道说她怀的是什么大人物的孩子?哎,我根本就不应该让来历不明的孕妇留下来,但是又不可能把她赶走。这下可好,晦气得要命……我最近日子过得老不顺,说不定也是……”

“带我去看看她的屋子。”

虽然房东不太乐意,但只得拿出一串钥匙,带着乔贞登上公寓二楼。楼层散发着一种腐朽的腥味,走道上能看见酒瓶碎片一类的杂物。二楼一共有八间屋子,他们来到其中一间的门前。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房东说,“而且我还真不想进去。晚上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背后有些古古怪怪的。”

“你可以把钥匙留给我,自己先下去。”

房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乔贞先她一步走进屋里。整个房间比七处的审讯室大不了多少,有柜子,床,一扇窗户,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和灶台。右手边的小厕所里放着一个水桶。

“我真后悔把这屋子租给她,”房东说,“不是每间屋都有独立的厕所的。”

窗户是开着的,不断有冷风灌进来。即便如此,屋内的空气仍然陈腐得令人难耐。乔贞不确认自己是不是闻到了一丝不明确的血腥气,就像身处于所有生猪肉和刀具都搬走了,还经过反复冲洗消毒的屠宰房。床上没有枕头,床罩已经掀走了;灶台上也没有任何器具。但是,这儿仍然存在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桌腿附近的灰尘积累得很厚,但是极凌乱,明显曾经有脚印留在上面。床头上有一小缕毛发。最关键的,还是人的气息:一个有着温热的体温的人类曾经长时间呆在这儿。如果完全没有人住过,房屋会呈现出一种空白的冰冷,床和柜子就只会是木头的集合体,而不成为家具。

“她没有东西留下来?”乔贞说。

“大人,请医生和买棺材都是要花钱的,而她几个月都不工作了,也没有亲人来过。我把她剩下来的东西都卖了,自己还填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凑齐丧葬费。”

“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

“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准带外人进屋。当然,这些房客们都多少会瞒着我,不过凭我自己的眼睛,这几个月以来只见过医生进过这屋子。当然还有我自己。”

乔贞走到桌子前,在上面发现了一些呈现不规则圆形的焦黑印痕,像是有人在上面摁灭了很多支烟头。

“告诉我她下葬的地方,还有给她接生的医生住在哪儿。”

得到房东的回答后,乔贞赏给她十个银币;虽然她有些不满,但乔贞在现阶段并不愿意为情报提供者付太多报酬。他从无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再走出公寓的大门,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感受到一种空虚;而这空虚和他发现自己在调查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按照标准的程序和手段来做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结果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范围,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调查,但他却丝毫没有工作顺利进行的满足感。这些事情他做了十多年,无数次把生存、死亡以及和它们相关的一切工整地嵌进自己的办事程序里,对于陌生人的死早已完全失去了怜悯感,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厌倦了——厌倦于这情感的缺席。他很想回家对达莉亚说,我今天调查一件案子,有一个女人不为人知地死去了,这样的事在这世界上每天都发生,我见过了无数次,但绝不会让它发生在你身上。

然而这只是想象。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一定要记在心里。


林德在预定的时间出现在达莉亚的家门,仍然抱着两本药典,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女黛西应门之后,还以为眼前是一个推销书籍的,所以林德只好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等到黛西把乔贞叫来认人了才进屋。

“我坐马车坐了一半路就下车了,然后走过来的。”从走廊来到客厅的一小段路中,林德说个不停。“散步对身体很好。我喜欢在晚饭前散步,有的人说饭后马上散步很好,那是错误的。问题是这个观念扎得太深了,就算我用医院院长的身份公开说不该这么做,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改变看法。不过,要强行扭转一些传统健康观念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因为它们有利于建立积极的心理状态,对健康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有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利弊真的很难权衡,再说了,要全面研究这件事,还得把各个种族之间消化系统的巨大差别也考虑进去……”

他们进入饭厅后,看到了站在餐桌旁边的达莉亚。“林德主教大人,欢迎光临。”她对主教致意。

“达莉亚夫人。”林德上前捉起她的手,然后抬头说:“叫我林德就可以了,因为您说话的时候美若清晨的铃声,而本人的繁冗称呼实在是有损于您嗓音的天然质地。”他吻了她的指背,然后又说,“而且,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容貌,配得上您的嗓音。反之亦然。”

“噢……谢谢。”达莉亚带着有些难堪的笑意,看了看乔贞。

“请先入座吧。”乔贞说。你会慢慢适应这个人的。 希望会。

在他们都坐在餐桌旁之后,林德说:“这真是美不胜收的一道筵席。我得提醒二位:我是为公事而来的,但是在这一刻不是。只是看看这菜色的搭配,达莉亚夫人就用她的手艺让我忘记了这一行的本来目的。虽然身为宾客,但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不太符合礼节的话:让我们全情投入地享受这一顿天赐的晚餐吧,不要把公事带上来。”

他说到做到了。乔贞见识到了这位大主教说话最少的时候,而这让他几乎有些不适应。就像走路一样,林德吃得很快很急,然而胸前的餐巾却始终保持完全的洁白。同时是大主教和医院院长,乔贞几乎想不出更让人感觉拘谨的职业搭配了,但林德显然没有把职业性的拘谨带上私人餐桌。他还毫不在乎地对侍女说:“你能把那道菜往这儿挪一点吗?”如果不是餐桌旁还有其他人,乔贞相信林德一定会吸吮自己手指上的汤汁。

饭后,达莉亚和侍女把餐具收走,经过乔贞背后,偷偷捅了一下他。乔贞对林德说“失陪一下,你先到客厅去坐坐,”然后先一步来到厨房。达莉亚也随后进了厨房,把餐具放下,站在乔贞身前。

“他今天吃了午餐吗?还有早餐。”她说。

“这不是很好吗?你原来还老说自己东西做得太多了。”

“他喜欢吃这些菜,我当然高兴。不过,他要是能像本尼迪塔斯那样还好……现在我反倒有些紧张了。”

“没事,放轻松一点,他是来帮我们的。”乔贞替达莉亚拂去落在她额头上的一根丝线。“剩下的东西让黛西收拾吧。我们去和他谈正事。”

他们来到客厅,看见林德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他转过身来说:“我们能到二楼阳台去谈吗?我喜欢夜景,让我脑袋更清晰。”

达莉亚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乔贞。要到二楼的阳台去,必然要穿过一间过去摆放了很多艺术品,但如今却让一个个大木箱给塞满的房间。

“没问题,我们去吧。”在转过身的时候,他低声对达莉亚说:“他不会介意的。”

在进入阳台之前,乔贞从隔壁屋让侍女给林德准备了椅子,还准备了一盏油灯。三人在桌子旁坐下之后,点亮油灯,这散发出一点点淡黄色光芒的阳台也就成了暴风城夜景的一部分。他们三人从这儿能看见近处的树和道路,远处的塔楼和月亮;而他们眼中的景和物,也正默默观察着让温润光芒照亮的他们。

8

“那么,林德大人。”达莉亚说。“当乔贞告诉我您打算接收整个机构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

“我当时就从乔贞先生的眼里预见到了。这是我的荣幸。”林德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又戴上。

“当然,我希望您是在对这个机构的情况有全面了解,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这么做。我能告诉您关于它的所有事,但是在这之前,虽然不太礼貌,我还是想先问一下您为什么会有这个打算。”

“理由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您的机构程序简洁,运转灵活,在这一点上要好过救赎之光医院的下属同类组织。比如说收养孤儿,我们会对候选者父母做非常繁琐的的调查和测试,主要是信仰方面的——基本上无信仰的申请者,总是会排在长长队列的末尾,无论他们的申请已经递交了多长时间,这是教会机构的原则。而另一方面,对于能够证明自己信仰虔诚的申请人,无论他们的实际家庭条件、品性如何,往往能够较快地得到满足。而您的机构,主要考虑的只是候选者是否有稳定的家庭和持续的收入,这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才是最关键的。在现阶段改革教会福利组织的制度和习惯不大可能,所以更好的办法是直接吸收优秀的民间机构。”

“我见过教会让候选人父母填的表单。”达莉亚说。“一共二百多个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圣光教义的问答。”

“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林德说。

“从立场上来说,你作为主教,应该支持这种制度才对吧?”乔贞说。

“乔贞。”达莉亚说。

“这个问题问得很对,没什么好回避的。比如说,尼赫里和我在大教堂里地位相等,但是我们俩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点您可以认同吧?他是主教兼圣骑士,而我是兼医院院长。教会里很多人会对他砸碎敌人脑袋的方式有意见,而另外一些人,就有可能对我改革福利制度的念头有意见。您应该远比我明白,一个人的行为会受数不清的方面影响。”

“这也是一种回避,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乔贞说。

“现在这样的制度基本上是在大主教一个人的影响下确立的,也许你们知道,他收养过一对圣骑士夫妇的女儿。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大主教还是一名普通教士的时候,但是如今它具有的象征性意义就成了准则:收养孤儿,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把生命交托给圣光信仰的行为。我给你们说一个让人不太愉快的故事:一个有七年监狱前科的人用贿赂的方式,得到了他所在的教区内牧师的推荐;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是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之一。就这样,他得以先后收养了七个孩子,而在三年之内,就有两个孩子死在了他的非法地下工坊里。他坚称这只是‘意外’,整件事的官司打到今天还没打完。最关键的是,如果判他有罪,就要追索当初那些推荐人的责任——一整个教区内的六成牧师。也许就是不得不从这件事脱身出来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您的机构。”

“我没听说过……出过这样的事。”达莉亚说。

“看,我现在告诉您了,而且也没什么好尴尬的。非常重视孤儿得到收养之后的生活和教育情况,长时间持续考察,正是您工作中最出色的部分,而教会福利机构做不到这一点。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优点成为了您的负担——它需要消耗大量的经费。”

“那么,教会愿意为您提供这一部分额外的经费吗?还是仍然采用募捐的方式?”

“这一点就体现出教会机构的优势了:我们有大量的志愿者,可以负责这些需要长时间坚持的善后工作。恕我直言,在资金流通不顺畅的时候,您的机构是非常脆弱的;而教会不同,信仰本身能提供高于金钱的号召力和凝聚力。”

“你对信仰的看法很实用主义。”乔贞说。

林德笑了笑。“我出生在信仰非常坚定的家庭。当我小时候第一次摔断腿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只要每天虔诚地祈祷,腿一定就会好过来。我照做了,而且还做得更多,成了附近教堂年纪最小的义工。后来有一天,我起早急急忙忙前往教堂的时候,第二次把腿摔断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我做到了一切圣光要求我应该做到的事,却还是要遇上这种倒霉事。她说这是圣光对我的考验——信仰越深的人,越有可能遇上凡人无法理解的考验,而这就是我向圣光证明自己的真正机会。”

“那您怎么想?”达莉亚说。

“别误会,我觉得她说得对。直到今天也这么觉得——但只是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每个人都有可能遇上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灾祸,无论他们有没有信仰。我不享受这残疾,但是却把它作为我生活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来接受。圣光也是类似的,大部分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有信仰,小部分情况下才会为它烦恼。当然,医学也是。”

随后,达莉亚拿来了机构的一些资料,和林德讨论细节问题。乔贞几乎没有参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见达莉亚专注地投入于他并不了解的领域,乔贞感到宽慰,但也有些担心。如果机构顺利交接了,她就要向自己熟悉的一部分生活说再见——和七处不同,这是多年以来给她提供力量和勇气,伴着她抵抗孤独的那一部分生活。

两个多小时后,讨论接近尾声。林德决定带走一部分关键资料,做进一步研究。

“还有一件事,”林德说,“我们一直跳过了这个问题。这和两位的生活有关。”

“请说。”乔贞看了看达莉亚,然后对林德说。

“如果我顺利地接下了您的机构,达莉亚夫人——那么您也不必一定要置身事外。”

“您的意思是?”达莉亚说。

“您可以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一员,继续管理机构交接之后的运转。当然,作为一份工作,而不是义务的。”

两人都没有预料到林德提出这件事,达莉亚尤其惊讶。这意味着她可以不用和自己喜爱的事业说再见。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略微张嘴,不自觉地望向乔贞。

“那么……办公地点还是在暴风城吗?”乔贞说。

“是的。”

“那恐怕达莉亚不会接受了,我们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

乔贞握住她的手;她对他笑了笑。

“噢。”林德会意地眯了眯眼睛。“我明白了。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会谈,我该走了。还有,再次感谢那丰盛的晚餐。”

“我给你叫一辆马车。”乔贞说。

“不用了,我正好顺路去拜访一位医生朋友,他就住在附近。”

在把林德送出屋门后,达莉亚对乔贞说:“我先前还紧张来着。谁知道他一说起正事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再怎么说,他也是主教。”

“我觉得轻松了不少。”

达莉亚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乔贞说。

“我很好啊。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林德最后提的那个问题。希望我不是私自为你做了决定。”

“没这回事,早说好了的,我应该尽快离开这儿。我们不就是为这事才和林德见面的吗?”

“对。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如果你打算……”

“暂时别说这些了。”她轻轻揪住他的衣领。“我们上楼去吧。”

“我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我还得工作,达莉亚。”

“噢。”她点了点头。“好吧。”

“半夜有一次行动……”

“这个不用我知道吧?”她打断了他,把手放开。

“对。你回屋休息吧,我这就得出门了。晚安,达莉亚。”

“晚安。”


林德突然觉得有些呕心,在路旁停了一下,手撑着墙壁。今天东西吃得实在太多了。

有两个乞丐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说:“神父大人,有零钱吗?”

乞丐身上的臭味让林德更加难受了。他捂住嘴说:“没有没有。你们走吧。”

“您一定有的,神父大人。行行好吧。”

林德确实身无分文,但他没办法对乞丐说明。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把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金制圣光印章上。林德感到有些危险,毕竟他的身高只到两人的前胸。“走开走开,”他提高声音说,刻意露出厌烦的神情,右手抓着药典推了前面的乞丐一把,使他让开路来,然后快步离开。他能感到乞丐盯着自己的背影,但没有再追上来。

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没回头,也相应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但是只过了数秒钟,他就听出来这脚步声不可能属于那两名乞丐。他回过头,看见是达莉亚向自己走来。

“达莉亚夫人?”他说。“您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走出来,乔贞先生呢?”

“林德大人,”她站在他身前,耳朵下方有一些汗液。“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9

乔贞约见了亨里克·斯通。他们站在铁匠铺外面,亨里克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

“那个女人……死了?”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是的。”

“她葬在哪儿?”

“你真的想知道?”

“不。不想。”

亨里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地面。沉默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说:“这么说你还是没有见过她。”

“我见过她的坟墓。上面没有名字。”

“噢。”亨里克似乎在自言自语。“那么她的样子,还是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

“她的长相对你不重要。实际上,现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为什么离开我父亲?”

“她怀孕了。死因是生产意外。”

“孩子也死了?”

“对。”

“就是说,我原来也许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死在一个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地方。”

“这句话我持怀疑态度。”

“什么意思?”

“很简单,没有证据说吉特拉怀上的就是你父亲的孩子。当然这也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尽量告诉我吧,你得到的全部细节,乔贞。”

“这都是推测,没有完全的结论。而且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吉特拉已经没办法影响你的生活了。”

亨里克突然提高了声音,盯着乔贞的眼神中透出充满困惑的愤怒。“我要付给你的可不是一笔小钱,得每一个铜币花得值。把一切都告诉我。”

话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大街,并且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眼光。他站起来,带着乔贞来到屋子后面的墙边。

“首先是这样。”乔贞说。“你父亲一直在给这个叫吉特拉的女人买治心脏病的黑市药品。按照药店的说法,他是大客户。”

“他确实动用了账本上的一些钱,这个我知道。但我没想到……心脏病药?真的?我父亲是个非常不相信医药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能表现出霍尔迈有多么急于保护吉特拉。虽然我不知道她的确切病情,但大部分心脏病人都是不适合生孩子的,因为生产过程对心脏是非常大的负荷,严重的病人甚至需要中止妊娠。很难想象你父亲会允许吉特拉生孩子——既然他如此关心她的健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吉特拉还是决定做一个母亲。她也许就这件事和你父亲谈过,但是谈崩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提出来。从你所提供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后者。”

“所以她……就这样离开了?”

“她藏在了一个公寓里。那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所以你父亲应该一直都不知道她的住址,否则没有理由不去找她。这只是一个推测,也是现阶段看起来最合理的。她的死亡也能够得到解释。”

“你还有别的发现?”

“注意一下,亨里克。上面这个推测,和吉特拉是不是怀着你父亲的孩子,是毫无关系的。”

“喔,你是说她还有其他男人。”亨里克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婊子。”

乔贞能看出来亨里克对自己的父亲是怀着多么矛盾的情感。他痛恨父亲为了陌生女人抛弃家庭,但与之同时又因为那女人可能对父亲不忠而愤懑。虽然乔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三番两次建议亨里克不要追究太深,但这些尝试明显是徒劳无功的。

“你必须冷静。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什么。”

“没事,我好得很。”

“亨里克,你父亲抽烟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他在我出生以后不久就戒烟了。不光是这样,他也不能容忍别人在身边抽烟。”亨里克把右手背举起来。“看见这个伤疤了?我十一岁的时候偷偷学抽烟,他发现了,就把烟头夺走按在这上面——就这样教育我不要碰那玩意。”

“很好。这样就可以肯定吉特拉应当是不抽烟的。一方面你父亲无法容忍,而另一方面,既然她自己打算冒着心脏病发的危险生孩子,那么也不可能愚蠢到会用烟草来增加风险。但是我在她的房间里的桌子上,找到了很多按烟头的痕迹。这是一种表示出极度焦虑的粗鲁行为——也许属于另外一个人。”

“那一定是另外一个男人了。是这个人要她生孩子。”

“这件事没有明确的证据,你也不要把它当作结论来看。”

“吉特拉和这个男人骗了我父亲。”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 乔贞说:“不管怎么说,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这只是推测,很可能根本没有这个人。吉特拉的房东也说了,没见过特殊的人去见她。”

“有,一定有。你一定得给我找到。我先付你一半钱,剩下一半等找到那个男人之后再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就把公寓的地址告诉我,我自己……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乔贞,你还得继续帮我查。”

“你说什么?”

“我说这事还没有完。”

“你在和我谈条件?你以为我是什么,私人侦探?”乔贞走近亨里克,盯着他。

“不,我只是觉得……”

“不要用你的脑袋来给这件事下结论,你做不到。你只是个铁匠,而不是别的。我已经告诉了你那女人的下场,这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全部了,剩下该做的事就是忘记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忘掉她和你父亲之间的事,然后过自己的日子。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亨里克把目光移开。他虽然明显抱有不满,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资本和乔贞讨价还价。

乔贞不能留给亨里克撕毁协议的机会。即便这是一次不能透露出去的私人调查,但他还是需要利用探员的威慑力来避免多余的事情。而且他需要那笔钱,越快越好,尤其是在和林德的那次会谈之后。


早上七点左右,达莉亚就醒来了。她和侍女以及临时雇来的帮工,把一部分装满东西的大木箱运到一家小修道院侧门的草地上。这儿曾经是慈善机构做募捐活动的地点之一。她的人花了几个小时搭起架子,摆好桌椅,拉出横幅,以说明这是一次义卖。达莉亚准备把这次活动的收入全部填补到机构的亏空里去;虽然林德答应了承担一切债务,但她还是想做这件事。

为了能让来的人更多,她已经事先在附近的居民中分发了一些传单。当然,考虑到自己如今的声望,这样做有些冒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选择了这个地点——相对僻静,四周居民态度平和的修道院草坪。他们刚到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但是在东西基本摆设好之后就停了。没过多久,有三、四个人出现在会场上,但他们更像是偶尔路过,因为好奇心才停驻下来。

达莉亚站在会场后方的一张桌子后面,双手撑在桌面,在想着些什么。一名她较熟悉的修女来到她身边,两人问过好后,达莉亚说:“多谢您帮我说服院长。否则我今天也不能用上这片草地。”

“我只是说说话而已,跟您的善行比起来不值一提。”

“您不用这么说。”

修女环伺了一下整个草坪。“这些东西……都是来自您的宅子吗?”

“是的。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数量真是惊人,还有很多美妙的艺术品。”修女转向达莉亚。“其实我一直以为您是过着比较简朴的生活。”

“噢。”达莉亚不知该如何回答。修女在笑,笑得很自然,但那仿佛只是因为她的面部肌肉善于表达这种自然感。

“这个真漂亮。”修女上前两步,拿起一个小烛台。“它值多少呢?”

“十二个银币。”

“这可真有点儿贵了。虽然义卖会上,买家付出的主要是善心而不是金钱,但价格平易近人,才能让人们有机会付出善心,不是吗?抱歉,我不是专家,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对我说话。

“您需要的话可以拿走它,不要钱。这是我的谢礼。”

“噢,真的可以吗?”

“当然。”

“谢谢您。”修女抱着烛台,回到达莉亚身边,左右张望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还有什么事吗?”

“我没看见您的爱人到这儿来。”

“他没空。”

“虽然这是您的私事……但是民众都认同,从事慈善事业的人,必须有自制的生活和令人仰慕的正直品性,这才能保证他把自己的事业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这其中就包括以神圣盟誓为前提的男女结合。当然,这不是必然的规律,只是一种通行的观念,不适用于所有人;而且我相信长期的善行,已经让他人对您的美好心性不存疑问了。但是,一个人总是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完全了解他,这也是悲哀的事实。”

“这和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没关系。”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请您不要在意。不过还有一件事。哎,这可真难出口。”

达莉亚没有看她。“就说吧。”

“院长提醒过,这是最后一次允许您在这儿举办活动了。千万别误解,我们对您工作的纯洁性没有任何质疑,但是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一个无信仰者,而修道院毕竟是行使圣职的的地方……”

“带着那东西滚吧,”达莉亚说,“不要再烦我。”

“您怎么……真是无礼!”

达莉亚听见身边的人快步离开了。她没有抬头,右手的四根指头死死地扣在桌角下方。

10

两个小时过去了,卖掉的东西都是便宜的家庭用具,购买者大多是周边的居民。这已经比达莉亚预想中好了不少,至少没有出现什么骚乱;人们只是像在杂货摊前一般,四处挑挑拣拣,小声议论。有人要求折扣,这让那张写了“义卖”大字的横幅变得滑稽起来,但达莉亚还是吩咐帮工们可以接受一定程度的讨价还价。大件的艺术品无人问津,而且小雨又下起来了,她索性让人用帆布把它们遮了起来。

达莉亚知道有的人什么也不打算买,只是来看她的。她能感受到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同时在注视而又回避着她。她早就习惯了公众的注目,但是在此刻,那些注视她的眼睛仿佛不是来自于空旷的草地上,而是潜伏在残破树叶掩埋下的泥土里。她试图捕捉一两双这样的眼睛,了解它们的主人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情感来注视自己,但一次也没有成功。一粒雨水落在她的后颈,她感受着那冰凉的触点从颈子慢慢滑到脊背中央,就像碎玻璃轻轻划过皮肤:你希望它带来的只是片刻的寒意,而不会留下一道血痕。

我上次摆摊卖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二十多年前, 她心想。不知不觉的时候,你已经在用“二十多年”来回忆自己的人生了。任何发生在十年以前的事情,都有些拿不准年份。也许是二十三,也许是二十四。达莉亚听说人老了以后,反而可能会非常精确地回忆起四、五十年前某一天的事情。也许实际的数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跨度。达莉亚把这个跨度定在二十多年,然后想起了自己摆卖鱼摊的事。

起因起源于和玩伴们的一个赌注。她弄来一套脏衣裙,把头发放进有些油腻的头巾里,在脸上抹了一点泥印。可是她不知道,光是把鱼篓摆在面前,是不能做生意的。至少还要学会剖鱼,但她做不到。市场上有人认出了她,通知她的家人;父亲派人来把她捉走,然后关了她三天的禁闭。第一天的夜里,她躺在床上,使劲闻自己的手,但是一点儿鱼腥味也没沾上;有的只是高级香水的气味。经历这三天后,父亲把她叫到书房,引见给一个高个子、头发花白的人——

达莉亚不敢再回忆下去了。她睁大眼睛,右手按住胸口,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她希望那几年的回忆是空白;她想把它们像破败的窗帘一样扯碎,像蜗牛壳一般踏碎,然后把记忆断裂的这一端,和几年后结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那一端联结起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掐断自己童年到少年生命的一部分。更多的雨水滴落下来,黛西问达莉亚是不是应该结束义卖了,但她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好吧。”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夫人,您没事吧?”

“你去把那张桌子上的东西都收好。”

达莉亚说完了就从黛西身边走开,去吩咐其他的帮工。当她在卷起一张挂毯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达莉亚夫人。”

她回过头,眼前站着一名有仆人撑着伞的贵妇人。

“您好……请问您是?”达莉亚说。

“噢,你不认识我。”

“抱歉。”

“看看你,口红都要让雨给冲化了。”

妇人把手伸向达莉亚的脸,但是达莉亚用右手掌背挡开了。

“你不是曾经讲授贵族礼仪吗,竟然这么粗鲁。假如我是客人,要买这张挂毯呢?你还打算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谁?”

对方自称是雷明顿公爵的夫人。达莉亚几乎不记得这个名字了:曾经在她前往夜色镇之前,对她求婚的雷明顿伯爵。

“噢……他结婚了。”

“我们的婚礼在上个月。你真的没听说过?我们身后的车队延续了三条大街。”

“你也看见,我们已经在收东西了。如果没有什么要买的,就请离开吧。”

“哎,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其实我想带丈夫一起来,但是他支支吾吾地推托掉了。看来你把他的心伤得很重。”

“我很抱歉这么说,但那只是他单方面的事情。”

“单方面?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咯?”

“受害者?不,当然不是。夫人,说真心话,我觉得你是来捣乱的。如果你认为是我延误了雷明顿公爵和你结婚的时间,并且怀着报复和警戒心而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像刚才所说,雷明顿公爵对我的求婚完全是单方面的;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而且我以后不想,也不会和你的丈夫有任何瓜葛。我能帮忙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祝你们婚姻幸福。现在,我再说一次:没有东西要买的话,就请离开吧。”

“真没想到!我和他相爱了四年,但是他的眼光竟然坏到会看上你这种女人!”

“坏眼光?也许吧。他毕竟最后还是选择了你。”

达莉亚明明不想继续纠缠,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而公爵夫人的表情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已经准备好以漠视的态度接受新一轮的言辞攻击,心想快些收拾东西更重要,而对方只要骂得无趣了,自然就会离开。但她想错了。

“达莉亚,我本来只是想来了解一下你的,毕竟你的确曾经有很高的声名。可是,你竟然这么尖酸刻薄,这么爱侮辱人。慈善义卖?这种好听的词儿看来是掩盖不住你的真面目了。还是让我替你撕下这层伪装吧。”

“你想做什么?”达莉亚警觉起来。

“各位市民,请留步!”公爵夫人转过身,对还留在会场的人们说。“你们都认识德高望重,体察民心的雷明顿公爵。或许没有哪位贵族能像他那样,对慈善事业投入过如此多的关注,耗费过难以计量的精力。作为全心全意协助他的新婚妻子,也作为他的忠实使者,我不得不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你们眼前的达莉亚夫人,撒了谎。这不是义卖。她从你们手心里夺走的每一个铜币都会落进她自己的口袋,而不是用来帮助更需要它的人。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了,达莉亚夫人的所谓慈善组织,早已经是一个空壳。”

“你撒谎。”黛西说。她望向达莉亚,但是达莉亚不发一言。

“撒谎?不。市民们,你们手中用极其高昂的价格换来的东西,都来自于达莉亚夫人的住宅。何曾有正直、善心的夫人会落到出卖家产的地步,还要冠上所谓‘义卖’的名头?这难道不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证据吗?我不能肯定达莉亚会用这些钱来做什么,但我能肯定的是,你们刚刚进行的是肮脏的交易!”

“少罗嗦,”有一个中年男子说,“我们都付了钱,拿了想要的东西。你管不着。”

“是的,”公爵夫人提高了声音,“可是想想,你们的辛苦血汗钱,最后都会落到哪儿,派上什么用场?我敢肯定:达莉亚夫人正在策划一次逃亡,而你们在给她提供帮助。可别忘记了,她是遭到军情七处驱逐的女人,而你们却要给她口袋里送钱。更何况刚才我也说过,这些物品的价格其实高昂得可怕。”

提到七处,比先前的内容更起作用。有些刚才准备离开的人停下了脚步。

达莉亚仍然在往箱子里塞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黛西抓住她主人的右手,望着她,但达莉亚说:“快些把东西都收拾好,别管别的。”

“可是……”

“听话,黛西。”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有人问公爵夫人。

“留下东西,讨回血汗钱,从这场肮脏的交易中抽身。当然,我相当怀疑达莉亚夫人是否会允许你们这么做。或者,你们也可以选择让自己的钱花得更值……我知道你们都着强烈的正义感,但是这种可敬的道德感,在一个连最基本的妇道都不知如何遵守的女人面前……”

黛西一巴掌打在公爵夫人脸上。“闭嘴,”她说着,眼角已经有了泪水。“我不许你污蔑夫人。”

公爵夫人似乎是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她死死地抓住黛西的手腕,让她没办法挣脱,然后又提高了声音:

“看哪,她打了我!达莉亚的下人打了我!为了说出真话,我早就做好了承受辱骂的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却会遇上这么丝毫不顾礼数的事。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抛弃了羞耻感,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圣光护佑的修道院之前!各位市民,现在受辱的不仅仅是我,也包括你们。难道各位还打算继续无动于衷吗?”

“放开我,”黛西哭得很厉害,手软了下来。达莉亚上前打开公爵夫人的手,把黛西拉到自己身边。她早就预料到了情况会失控,但是没有阻止,也无力阻止。自从义卖会一开始,她就避免说话,希望和所有市民保持距离。试图反驳公爵夫人只会是反作用,所以她只能期望公爵夫人的讲话没有预料中的效果,而这一切就会过去。但她在一听到有市民说“她讲得对”的同时,就明白了:事情就显然在朝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

第一个人把买来的油灯摆回台子上,然后要求退款。在这要求得到满足之前,就有另一个人从他身边蹿过,拿走了那盏油灯,然后跑向草坪外缘。然后,更多的人开始试图抢走东西。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袭击看守钱箱的雇工。

达莉亚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听到了无数种声音。雨水。纷乱的脚步。横幅扯落。哭声。喊叫声。辨不清的高声说话。辨不清的低语。笑声。草根断裂。玻璃砸碎。推挤。倒塌。帆布掀开。风声。拳头砸在肉体上。泥水飞溅。她听见了一切,但是却任何东西都没有看见。她半睁着眼睛,但只能看清死死缩在自己身边的黛西;除此之外,视线内就只有一些灰色的影子在纷乱地来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乔贞,但那只是错觉。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11

如果说混乱的人群是一整具肢体,那么枪声就是最好的镇静剂。扭打在一起的人停止了动作,却还拉扯着对方的衣服。爬到桌面上的人身子随着枪响猛地朝下一蹲,然后又往上挺回了一些,但膝盖还是弯曲的。有一面镜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没人注意到。一直躲在修道院里,不愿涉入这场纠纷的修女们群聚在窗口,急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把头探出来。像大部分人一样,达莉亚很快察觉到了枪声的来源,并且把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在草坪东侧的入口站着一个男人,身旁有两名持枪的卫兵。他双手互握在背后,环伺会场。他的目光掠过近处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更加沉默不语。在看到达莉亚的时候,他的视线有片刻的停留。

“我看见什么了?”他说。“在修道院面前发生的一场哄抢?”

人群仍然在沉默。即便不是伴随着警告的枪声出现,仅凭穿着和说话的音调,人们也会知道他是一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下达命令的人。

“我在等待回答。”男人说着,视线似乎是无意地又回到了达莉亚身上。

“您是谁?”达莉亚说。市民们,包括公爵夫人,目光都集中向了她,仿佛她是最不应该在这个场合提问的人。

“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是达莉亚夫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举办一次义卖。”达莉亚说。“但场面不大好。”

“我知道是义卖……见过您发的传单。发生这样的混乱,一定有什么缘由。——那边的先生,你要去哪儿?请停步,把手里的东西慢慢放下。实际上,所有人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都不准离开这里。”

“不准离开?谁给你的权利?”公爵夫人说。

“是这个女人,”黛西指着公爵夫人,“就是她让这些人捣乱的。是她。”

因伐罗修看了看黛西,然后转向公爵夫人。“我认识你。雷明顿公爵的新婚妻子,是吧?看来你遭到指控了。”他停顿一下,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继续说。“至于你的问题……是这个国家的人民给我的权利,夫人。作为国家检察院的一员,我不能对这样大规模的扰乱秩序行为视而不见。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是你引起这骚动的吗?”

“我?笑话。我只是来看看,正要离开呢……”

黛西刚想说话,但因伐罗修用右手指示她不要开口,然后身体略微朝向左侧,对市民们说:

“各位,有的时候保持沉默也是罪恶。实际上,我是在观察两分钟之后,才决定鸣枪警告。毫无疑问,你们当下的行为严重扰乱了公共秩序,甚至带有犯罪性质,让我有理由立刻逮捕你们所有人。就算你们选择逃跑,回家得到片刻的休息,但也绝对逃避不了追究责任。但是,鉴于你们还没有造成实际损害,所以我能提供一个更温和的解决办法:放下你们手中那些不是用钱币换来的东西,并且在得到卖方的确认后,静静地离开。这是唯一一个让你们避免惩罚的做法。记住,务必要诚实,希望你们都记得自己哪些东西付了款,哪些没有。听好了:只要有一个人继续试图留下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件事就会定性为集体犯罪。现在,都照我说的去做。”

立刻就有人因为这席话而行动起来了,比刚才公爵夫人唆使的哄抢要快得多。第一个人先把眼前掀翻的桌子扶起来,然后把刚才藏在衣兜里的一双刀叉平放上去。第二个人交出了一个小茶杯。第三个人不仅交出了东西,还要协助帮工把它好好地放进箱子里。达莉亚这时候才发现,就连他们打算抢走的,也只不过是那些便宜的生活用具而已。盖着艺术品的帆布虽然掀开了,但是它们仍然好好地按原来的方式堆积着。最奇怪的是有个人交出了几枚象棋棋子——只是几枚。无论是正正当当购买,还是哄抢,这些人都发展不出什么野心,只是想赚点小零头,自然也没有为了可观利益而犯罪的胆量。无论是煽动还是说服,他们都能够很快地接受——无条件地听从地位明显高于自己的人,是他们最熟悉,也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不知不觉的时候,雨再度骤停了。

“公爵夫人,您没有要归还的东西吗?”因伐罗修说。

“没有。”她扭开头,把仆人叫到身边。“我们该回去了。”

“等等。”因伐罗修说。“您看,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正在尽力补救。也许您也该做一件事。”

“我没有什么可做的。都说过了和我无关,你能指望这些愚蠢的平民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向达莉亚夫人道歉。”

“你说什么?”

“公爵夫人,虽然我只在一旁观察了两分钟,但是恐怕您实在太激动,我还在到这里的小径上,就听到了你的声音。没有听清全部内容,但我相信是在你的话音落下之后,骚动的声音才响起。比起新婚蜜月没过多少天就遭到拘留审讯,道歉是一个好得多的选择。如果达莉亚夫人觉得您的道歉足够有诚意的话,我会考虑不把这件事上报。”

“你叫什么,因伐罗修?我会让我丈夫知道你有多么无礼!”

“噢,虽然雷明顿公爵大人也曾经打算进入检察院——很可惜,连续两次司法考试不及格——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认真背诵过法典的人。我相信他会认同我的处理方式。”

公爵夫人昂起头,嘴角往下撇,眼球微微颤动着。她朝达莉亚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盯着因伐罗修;从因伐罗修并无改变的眼神,她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她走向达莉亚,离她还有好几码的时候就停住了,然后吐出毫无音调变化的音节:“抱歉。”这时候,她仍然高昂着头,脸朝向侧面的一棵树,仿佛自己是在对某片叶子的叶脉图案做出不动声色的评价。

“这样的道歉很难让人信服。诚意,夫人。”因伐罗修说。

原先打算转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只好上前几步,逼自己望着达莉亚的眼睛,然后说:“达莉亚夫人,我对自己的言论,和它们造成的后果……表示道歉。请您原谅。”

“达莉亚夫人,”因伐罗修说。“您接受这道歉吗?”

“不,我不接受。”达莉亚摇了摇头。“但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公爵夫人的眼睛,明白对方在退缩。这个方才造成一片混乱的女人,在一瞬间就把自身摆在了受害者的立场上。她几乎要哭出来,仿佛家产遭到哄抢的是她而不是达莉亚。她抿紧嘴唇,转身离开。侍从连忙追上去。

达莉亚并不觉得多少消气了;她只是疲劳而烦躁。她招呼黛西去帮忙收拾东西,然后对因伐罗修说:“谢谢你。”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也没有丝毫得到帮助的感激与兴奋。她不等对方说什么,就直接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让椅背撑着身体右侧,用左手抚去脸上的雨水。因伐罗修走近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头来。

“达莉亚夫人,刚才这一幕真是非常让人不快。冒昧问一句,您和那位夫人难道有什么过节?”

“不。”她懒得说明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因伐罗修拉来另一张椅子,在她身前坐下。“您认识我吗?”

“你刚才自我介绍过,检察官大人。”

“其实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达莉亚抬起头,看着他。

“不……这么说太私人化了一点。这些话有些难出口,尤其是经历刚才那一幕之后……但还是必须说出来。我接到检察院的委派,负责调查您的慈善组织在资金流通方面是否有非法行为。对这次义卖进行监督就是我工作的第一步,但是没想到……”

“噢,”达莉亚点了点头,“你是来抓我的。所以必须把她先轰走。”

因伐罗修叹了一口气,注视着达莉亚的眼睛,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不是来调查的吗?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能看出来,您伤心劳神已经很多天了。或许现在不是谈公事的好时候。”

达莉亚很想说“有什么不是时候的”,但还是没有开口。在心底,她不是一点儿也不感激因伐罗修的行为,但得知他此行的目标原来是调查自己之后,这一丝感激就让懊丧给深深地掩埋住了。至少我还会感到失望,这是一件好事,她想。要比毫无感觉要好得多了。

“我就直说好了,检察院接到不止一次的举报,认定您的组织在处理孤儿抚养费用,和募捐资金来源方面……”

“不用对我重复。”达莉亚打断了他。“那你还在等什么?要质问我?把我关起来?”

因伐罗修像刚才一样,又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达莉亚把目光避开。

“您听好,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知道您不会做出以善行为掩盖,来谋取私利的事情。在这个调查过程里,我需要您完全的配合,但这样也是为了保证您的权益不受损害;而我也能从中得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些举报都是诬告。”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做出你说的那些事?”

“我做这类讨厌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说实话,比起严守法律程序,我还是更相信人格和经验的力量。虽然您不认识我,但实际上我参加过您的募捐会,还曾经匿名捐款。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形容那些集会的气氛,那就是:希望。无论是参加者,还是您自身,目光里都是充满了希望的。我见过好几百个谋取私利的人,他们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而我相信我的经验。现在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暂时从您眼中消失了,但那只是因为您太疲劳。经历了这么多,谁都会疲劳的。不如这样,我去让修女安排个房间,您该好好休息一会儿。”

达莉亚刚想拒绝,但是却迟疑了片刻,而因伐罗修把左手放在了她搭着膝盖的右手背上。她又想马上抽回手来,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伐罗修的手落得很轻,在贴上她手背的时候略微加了一点劲儿,让她感觉到他的拇指从食指侧面略微探进自己的掌底,然后又很轻地放开了。他站起来,朝修道院走去。

12

乔贞回到宅子,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客厅里翻看着一些文件。

“你回来了,”坐在男人对面的达莉亚站起来说。

“有客人?”乔贞走上前去。

“您好,乔贞先生。”男人放下文件站起来,对乔贞伸出右手。“打扰了。我是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

“我认识你的制服。”他们握了握手。乔贞并不想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却发觉因伐罗修似乎有把对方的手掌整个拉过去的势头,而且非得等他说完下面一句话之后才放开。

“我接到检察院委派,来对达莉亚夫人慈善机构的金融情况做一些调查。”

“噢。”乔贞说。“我猜想过检察院会接到一些举报。”

“大部分都是无足轻重,缺乏证据的。所以我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工作了,不会对两位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请放心。”

让乔贞印象深刻的是因伐罗修说“两位的生活”,而不是“达莉亚夫人的生活”。他点了点头,说:“我和达莉亚夫人失陪一下。”因伐罗修报以礼貌的微笑,回到沙发上坐下。乔贞拉着达莉亚,来到走廊上。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乔贞说,“昨天早上的义卖会起了骚动。是真的吗?”

“有一点儿小乱子。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下次你别自己去了。我也要在场才行。”

“问题是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有时间?”

“会有的。你还是给我详细讲讲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人突然出来说……反正就是那些话呗。然后场面就有点乱了,有人想不付钱就拿走东西。”

“你是说他们哄抢东西了?”

“不至于。”

“有人打起来了?”

“没有。我都说了没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必要对我隐瞒这些,达莉亚。我听到的说法是有人流血了,还有枪声。我好不容易抽出一个小时赶回来,你最好不要不当作一回事。”

“你连一个小时都这么难挤出来,哪里还会有时间和我在草地上陪着那些大箱子站整整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达莉亚右手稍微掠过一下额头,然后说:“是,挺吓人的骚动。你还记得雷明顿公爵吗?当初对我求过婚的那一个……他的新婚妻子到了会场,然后开始对人们说很煽动的话。有人相信了她,然后就……我根本控制不了场面。他们都像疯了一样,又砸又抢……”

“达莉亚。”乔贞叹了一口气,抱住她。她紧靠着他的胸膛。

“如果以后你还要做这件事,”乔贞说,“我确实不一定能找到时间陪你,但至少可以先给周边的人打个招呼。所以下次一定要先好好跟我谈过,明白了吗?”

“好的。”

“枪声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

“没有,”她略微抽身出来,望着他。“是因伐罗修的卫兵开枪警告。”

“他也在现场?”

“他就是要做那项调查,所以刚好赶到。如果不是他的话,那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得谢谢他。”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达莉亚,我知道检察院的工作是怎么回事。他毕竟是在做一项针对你的调查,这可开不得玩笑。不要因为他帮助过你,就忽略这一点。”

“没事……我明白。我会小心的。”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让客人独个呆太久。”

一回到客厅,乔贞就对因伐罗修说:“检察官大人,我听达莉亚说了,你在昨天的义卖会上帮了她很大的忙。非常感谢。”

“没什么,那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想,该是时候离开了。”

“这么快就走?我还想跟你好好聊聊,关于你手头调查的细节,我能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况。”乔贞说。

“我很乐意,但恐怕我和您一样,在从事着让自己太忙的工作。达莉亚夫人,这些文件我必须拿走,好做进一步的研究。”

“请吧。”

“多谢您的合作。”因伐罗修左臂夹着文件,对两人道别,然后离开了。

“他走得还真快。”把检察官送出大门后,两人回到客厅坐着,乔贞就对达莉亚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个奇怪法?”

“像要逃跑一样。”

达莉亚盯着乔贞,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他可能真的是要逃跑呢,”达莉亚说,“你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自己刚才用什么眼神在看他,是吧?”

“什么眼神?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

“噢,别装傻了。”她愉快地搂住他的脖颈。“看,你自己也笑了。你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好吧,换一个说法:他不是逃跑,只是自知应该让我们两个呆着。谜团解决了,来说说正事吧。他拿走的是什么文件?”

“这一年以来,接收和交托情况孤儿的详细记录。当然还有相关的花费。”

“为什么只调查这一年的?我一直以为检察院的人做事,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结了蜘蛛网的账本都翻出来。”

“他说这和检察院收到的举报材料有关……说我的机构出现问题,主要是集中发生在……这屋子的门牌取下来之后。”

“是这样。”乔贞想,无论举报人是谁,选择这个时间段的意图很明显:将达莉亚遭到七处驱逐这件事,和他的举报材料挂钩。对一般人来说,生活突然遇上剧烈的变动,确实很容易成为犯罪动机的因子。更关键的一点是,检察院和七处因为机构属性的原因,向来在各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冲突。一个让乔贞感到不舒服的推论,就是检察院可能试图以达莉亚为突破点,找出对七处不利的证据——即便老人已经认同七处和达莉亚之间的联系完全断裂了,也不等于其他人都认同;就算有人把这公开的驱逐视为掩护性的手段,也不那么奇怪。

他不打算告诉达莉亚这一点,也希望她暂时没有想到。

“对了……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全名。”乔贞说。

“你真是。因伐罗修·盖尔芒特。”

“太难记了。不过……盖尔芒特……”

“怎么?”

“我记得这个姓氏。已经退休了的检察院前检察长,叫德萨·盖尔芒特。我听说过他的独子也进入了司法界……看来就是这位因伐罗修了。”

“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没有私下接触过。不过假如他在办事风格方面多少学习了他父亲的话,那我们就得更加小心应付了。德萨很擅长纠缠,给七处带来过不少麻烦。”话一出口,乔贞才意识到自己又提到了不该提的字眼,但达莉亚似乎并不大在意。

“刚才别人的态度明明好好的,听你这么一讲就变得奇怪起来。”

“没办法,最近工作排得越来越紧,我不能常在你身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我懂。别说了。”

他们亲昵了一阵子,然后乔贞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

乔贞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埃林从湖畔镇寄来的。”

“埃林?他还会写信?”

“他动用了本来是拿来报告紧急情况的信鸽,我还在发愁怎么替他给糊弄过去。还没拆开。你来读读看吗?”

“既然还没拆封,你怎么知道……”达莉亚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信封上的小字:给乔贞和达莉亚。“好吧,我来拆。”她说。

她拿过信封,划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张是淡黄色的信纸,还有一张是墨水笔画成的风景画。达莉亚看了看乔贞,然后先把那张风景画放到两人中间;乔贞右手捏住纸张的另一角。他们看出来画上有湖泊,有从铺撒了树叶的岸边延伸到水中的钓鱼台,还有河对岸的群山。天空涂得黑黑的,山和湖泊都留白了,但他们也没办法判断这画的是不是夜景——把背景涂得黑黑的是这位小画家的习惯。画纸的右下角有签名:伊莱恩·提亚斯。

他们没说什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达莉亚展开信纸,开始看前面几行。“真没想到,埃林的字写得挺好看的。”

“他身上大概还有一千种浪费掉的才能。”乔贞说。“读给我听。”

达莉亚清了清嗓子,然后读起来。“乔贞,达莉亚。你们好吗?日子过得顺心吗?不用反问我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想必你们已经仔细观赏过了伊莱恩的画作。没错,她的主题就是湖畔镇。啊——,”达莉亚刻意拉长了声音,表示埃林在后面加了个很长的破折号,“留在这么美丽,引人遐想的地方,让我感觉能重拾吟游诗人的梦想……”

达莉亚笑着弯下腰,左手放在腹部上,右手则把信纸往乔贞那边推。“我读不下去了。我老在想他是带着什么表情写下这些东西的。”

“忘记说了,没有写作这种才能来供他浪费。”乔贞拿过信,接着往下读。

“伊莱恩爱死这个地方了,我真后悔早一些带她来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也许是想写‘后悔不早一些带她来’吧。不管它,继续。——我呢?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调查连续杀人案的。有我在,案子当然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一个入赘的年轻人丢了工作,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起自己,于是喝醉酒以后就做了不该做的事。真正的男人是永远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当然,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不过我时间多得是,所以正好利用这些空闲时间来替你们俩找房子。乔贞,可别说你还没告诉达莉亚这件事!我已经看中了好几个地方,各方面都好得没话说,价钱也便宜,最多就是有点旧。你们该感谢我不打算把这些讯息独吞掉。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抽时间到这儿来,当然这暂时做不到。不过没关系,我会把屋子结构的草图带回暴风城去,让你们心里先有个底。伊莱恩的画,就是其中一间屋子可以看见的景致,她说还要画更多,好让你们俩都能见着。所以乔贞,千万记得按先前说好的,替我报销伊莱恩这一次出行的花费。再见。”

“就这些。”乔贞把信折起来,发觉达莉亚看着他,没说话。“怎么了?”他问。

“你真幸运。”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这么一个朋友。”

“可能吧。说不定他打算帮人推销房子给我们然后收中介费。”乔贞沉默了几秒钟,继续说。“刚才这句话是胡说的。我想你说得对……不过,”他抚摸她的脸庞,“幸运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他是为了我们俩才这么做的。”

但是达莉亚把脸别开了,望着地面,左手拇指和食指贴在微微颤动着的嘴唇上。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达莉亚说。“我们还有很多准备时间,对吧?”

“这些事情不会马上就发生,你知道。一切都还在做计划。”乔贞把身子移开一些,朝后靠在沙发上。“而且具体的东西都没决定。林德的建议我也有考虑过,如果你不想离开的话……”

“不,我想,真的想。我一定要离开这儿,到那边去等你。”她的声音急促起来,但仍然很轻:就像雷雨骤停后的晴朗阳光中,从屋檐边缘滴落下来的雨水。“然后你也要尽快赶过来,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一直等,多久都会等,但毕竟等的时间越短越好。”她把伊莱恩的画拿过来,双手拉住画纸两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说不定就在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站在这儿等你来。听见了吗?乔贞,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当然听见了,我就在这儿。冷静一些,达莉亚。”

“你在说什么?别让我冷静。我不需要你的冷静,不需要。我真想现在就能动身……”

伊莱恩的画已经几乎在达莉亚左手里揉成了一团,但她似乎没发觉,乔贞也不打算提醒她。他抱住她,听着画纸承受压力痛苦地紧缩之后又慢慢展开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它掉落在地面上。这一天的后来,乔贞离开了;达莉亚把画纸拾起来展开在桌面上,使劲用手压平,但已经没法看清楚上面画的是什么了。

13

第二天乔贞接到任务,前往西部荒野追踪两名逃犯,罪行是以线人身份接近一名探员,在得到信任后杀了他,抢走了他身上一份关于七处情报网络分布的机密资料。老人特意说明,保证资料不外传才是任务目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经审讯处决犯人。

在面对昨天达莉亚的情绪失控以后,乔贞怎么都不想离开,所以自从进入七处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找理由拒绝命令的念头。当然,这不可能实现,因为这不仅是紧急任务,也是马迪亚斯的又一次实战训练。乔贞怀疑老人看出了他的想法,因为他几乎完全没有得到准备时间;当天早上在总部接到命令,两个小时以后就得离开。他很想至少在临行前和林德、因伐罗修谈谈,和达莉亚道别,但最后只能叮嘱助手阿维德通知一下达莉亚而已。

这一去一回,就过去了好些天。刚上路不久,乔贞就对自己说,如果达莉亚以后先去了湖畔镇,那么和她可能还会有更长的分别时间——这种自我安慰实在是幼稚得太明显,以至于乔贞只尝试了一次就放弃了,因为让他心烦意乱的关键不是两人的暂时分别。或许等自己回去以后,达莉亚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接下林德提供的工作;又或者成为了检察院的阶下囚——最坏的想象,但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无论哪种情况也好,他觉得自己必须在场。而更麻烦的是,他们的目标是逃亡的好手,制造了不少虚假的踪迹,让乔贞一行四个人浪费了不少时间;这让他的焦虑进一步加深。他意识到,情绪的不稳定造成判断失误,而失误的后果又使自己更加焦躁。

他们追踪到了海岸边。一天夜里,在稍作休息的时候,乔贞站在沙滩上,看见了远处海面上的船帆——就像在墨蓝色的曲谱上默默前行的音符,是它们决定了海水涨落的节拍。在那一刻,乔贞意识到自己在经历的,只是一种普遍性的情感,普遍的挂虑。在那些船上捕鱼维生的海员们常常几年都回不了家,而前线上的士兵也是一样。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从小就要学会适应这挂虑,但乔贞到了三十五岁才第一次发现它的存在。在审讯人的时候,只要对方表示出想尽快脱身回家的想法,乔贞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这是放弃顽抗的标志。而直到今天,乔贞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它这会成为这样的标志。

这些想法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他们把逃犯逼到了已经废弃的金海岸矿洞。在整个过程中,马迪亚斯都严格地遵守乔贞的指示,各方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事实上自从上次差点失去一只眼睛后,他的态度就收敛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老人教训过,也许是马迪亚斯自己学乖了,乔贞倒不大关心是哪种情况,只要让他烦心的事能少一件就好。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也在尽量试着把马迪亚斯看作一名普通的实习探员,而不是她的儿子——这让事情变得简单不少。

经历一番追击后,他们终于在矿洞内压制住两个犯人,绑了起来,让两人跪在地上,中间隔着数码的距离。乔贞用匕首指着其中一个人,而马迪亚斯逼着另一个,另外两名探员在后方守卫。

犯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而且正利用了这一点,让乔贞等人浪费了不少时间。资料似乎不在两人的身上,而他们又是一对不那么容易坦白的硬骨头。眼看任务就要结束,还剩下最后一个障碍要跨越,乔贞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焦躁又重新浮现出来。就快解决了,马上就能回暴风城了, 他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做法。

“看来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他拿出了一枚铜币。“正面是你;而背面,是你。”他朝马迪亚斯压制着的另一个人示意。“就让它来决定谁来说话。让硬币选中的人,有三秒钟决定是不是说出实话。任何一句实话,无论答案是‘我不知道’,‘我知道’,又或者是‘只有他才知道’,我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话就行。三秒钟之内不开口,就杀死另外一个人,然后再把剩下的也杀了。”

这办法他只用过一次,而在内心深处,他明白现在没有到非这样做不可的时候。但他等不下去了。如果把两人押回去,可能又需要经历一长串艰苦的问讯,而他显然不能在任务真正完成之前回到达莉亚身边。

他左手抛起硬币,让它落在掌心,用四指遮住,然后伸到自己看住的犯人眼前,展开。

“正面。”

犯人猛地抬起头,盯着乔贞的眼睛,但那是一种求饶的对视;颤抖的眼珠子表露出他处在崩溃的边缘。

乔贞开始倒数。三秒钟过去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眼前的犯人短促地呼吸了十多次。

“看来你没有话要说。”乔贞略微转向马迪亚斯那边。“动手。”

从乔贞说出这个办法开始,马迪亚斯的姿势就没有丝毫动弹,非常谨慎地用匕首抵住另一名犯人的脖子,刀尖和皮肉精确地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但是从乔贞下令后,又过去了三秒钟,他没有做任何事,仍然保持着雕塑一般的姿势。

乔贞皱起眉头,望向马迪亚斯,看见他捏在匕首柄下方的指头略微松开又捏紧,刀身也随之颤动起来,向前触到了犯人的皮肤。犯人屏住了呼吸,头部和颈子都非常僵硬地直起来,但匕首又朝后退了一些,指头再次松开,捏紧。马迪亚斯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眼球不知不觉移向乔贞这边,但目光一接触就马上移开。手指第三次开合。

他下不了手。

“马迪亚斯。”乔贞警告他,但是这就犯了错误。让马迪亚斯逼住的犯人猛地起身,用肩膀撞击他的腹部。虽然马迪亚斯倒地了——毕竟对方体重几乎是他两倍——但这仍然只不过是逃犯的无望反抗而已。另外两名守在后面的探员再次抓住了他。

“杀了他。”乔贞对两名探员下令。但这时候,另一名犯人终于开了口。

“东西在我这里,”他说,“不要对我弟弟动手。”

“第一句还不好说,但第二句应该是实话。”乔贞说。“这是个好的开始,至少我现在能分清楚你们了。那么,做弟弟的,你有没有话要说?”

“不,我哥哥是在骗你们。东西已经埋在外面了,我带你们去挖出来……”

“到此为止吧……别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那些玩意不值得让我们两个人都去死。”

“你们打算用那些资料做什么?”乔贞说。

“只是想卖掉而已,我发誓,我们甚至连买家都还没有找到。不管卖给谁都好。”

“那么,它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都撕碎吃下去了,内容全记在脑袋里。但只有我一个人记住了,我弟弟不识字。这都是真的。杀了我吧,剖开我的肚子,你会找到的。只是,求求你,别对他动手……”


乔贞站在一块大岩石边,看着马迪亚斯一个人把两具沉重的尸体拖进大海,另外两名探员也只能呆站在旁边看。这是他对马迪亚斯的惩罚。做完之后,马迪亚斯用海水搓了搓手,回到乔贞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有什么问题?”乔贞说。

马迪亚斯没说话。

“不仅违抗命令,还给犯人制造了逃跑的机会。”

乔贞知道自己说的只不过是套话,完全不关乎事情重点。马迪亚斯仍然沉默,乔贞也生不起气来。过了十几秒,乔贞走近他,然后说:“你还没有杀过人。这五年里,也许你做了各种各样的训练……但没有杀过人。”

马迪亚斯深吸了一口气,想望向别处,但是乔贞打了他一巴掌。

“看着我。”他说。“回答我的问题: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马迪亚斯用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摇了摇头。他在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僵硬,或者对当前的对话漠不关心。

最终他还是一个孩子。他能够把擂台上的对手轻易打得不成人样,也不眨一下眼睛;他能欺负一个孩子,对他动用私刑;他能对一名持枪的老矮人做出鲁莽的攻击。但他还不能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在乔贞数到一的同时割断犯人的喉咙——三,二,一,取走一条生命,就这么简单。但他做不到。他是军情七处的继承人,一个还没有学会杀人的继承人。这里根本不能考虑到什么客观因素,重要的只是他有没有挥出那关键的一刀。在观察塔楼上那场比试的时候,他心情非常矛盾地发现了马迪亚斯和他父亲的共同点;而现在,又一个。他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事实才好。

乔贞突然想苦笑。不远处海浪层层翻滚的声音,仿佛在嘲弄着他。狄恩,达莉亚。我要教会你们的儿子怎么杀人。

14

今天早上,乔贞一行人回到了总部。在带着任务报告准备前往老人会面室的时候,他在阶梯前遇见了助手阿维德。

“我吩咐你的事做了没有?”乔贞问起临行前,让阿维德通知达莉亚的事。

“我觉得我不应该和达莉亚夫人面谈,就把黛西叫出来,托她传话。”

乔贞点了一下头。阿维德比他想象中要考虑得更周到。

“后来,我在路过大屋的时候,就顺便见了黛西几次,问问达莉亚夫人的情况。黛西说夫人最近一直过得很平静,而且夜里骚扰宅子的情况也几乎消失了。”

“我没有让你这么做。”

“抱歉,我自作主张了……”

“不用道歉,你做得对。我应该谢谢你。”

“乔贞大人,其实我想,您不必太担心。……噢,我不该说这些。我太多嘴了。”

“行了。”乔贞想拍拍阿维德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他转身走上前往老人房间的楼梯;这番对话让他的步伐安定下来。

任务报告,也比乔贞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毕竟整个行动除了马迪亚斯最后的犹豫,没有出什么漏子,而马迪亚斯的行为显然不是乔贞的错;老人也对两名犯人都已经处决的结果表示满意。

“马迪亚斯的事我会和他单独谈。”老人说。“你可以离开了。”

乔贞刚刚转过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脚步,再次面对着老人。

“你还有话要说?”

“我想知道,您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关于我今天的工作。”

老人皱起了眉头,这在乔贞预料之内。他知道自己这句话的语气很奇怪。

“你一向都明白自己的安排。”

“实际上……我今天已经没有需要做的事情了。”乔贞仍然把意思表达得很含糊。

老人身体略微朝后靠了一下,注视着乔贞。他的眼神很少有地不具有刺探意味,而是略带无害好奇心的观察。即便如此,乔贞还是疑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说了错误的话。

“你可以先回去了,”老人说。“去休息一下,明天再来。”

“是,肖尔大人。”

在踏下楼梯的时候,乔贞的步伐越来越快。方才还算安定的心境此刻起了奇怪的波动:他以非常笨拙模糊的方式向老人请假,而且得到了批准。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不那么寻常,但是只有对乔贞来说才具有意义;在他人耳中听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尴尬而又平凡的工作遭遇。他非常想知道刚才老人从自己眼里观察到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决定批准这足以让外人发笑的告假——还附赠一句“去休息”。乔贞当然知道自己做出这件事的关键原因是什么,而老人显然不可能错过如此明显的东西。

不过,他现在不愿意过多考虑这件事。他快步走出七处大门,心里除了想尽快回到达莉亚的宅子之外再无其他。于是在这一个充满雾气的早晨,事情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你在出差归来后,想快些回家见自己的女人,于是鼓起劲头向上头人请假。 即便乔贞明白,这一瞬间的简单,只是十多年来的纷杂与混乱之中的幻影,就像偶然掉进荆丛的一小块玻璃——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前些天在海岸边上内心涌起的层层焦虑,现在大多消失无踪,精神中只有些许松弛和兴奋感并存。

乔贞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考虑叫一辆马车。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仅是拍,简直是蛮横的推。他转过身去,看到两名穿着同样的便服,佩戴同样长剑的人。

“你就是乔贞大人?”站在前头的人说。出手的人就是他,而他虽然用了敬称,但那纯粹只是文法意义上的,仿佛“大人”这个词在他的语气中不存在。

“你们是谁?”

“盖尔芒特家,听说过吗?我们是德萨·盖尔芒特大人的私人卫士。”

乔贞皱起了眉头。眼前的人来自盖尔芒特家,但不代表因伐罗修,而代表他的父亲。他说:“证明你们的身份。”

“看这个,盖尔芒特的家徽。行了吧?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

“少罗嗦,跟我们来就是。”前头的人一说完,就去捉乔贞的领子。乔贞把他翻倒在地;那人的脸撞在路面上,鼻子侧面撕开了一条口子。剩下的一个人看了看乔贞,没有动手,反而连忙指责起满脸是血的同伴来,然后又对乔贞说:“抱歉,乔贞大人。这家伙是新雇的,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无礼……对不起,对不起。德萨老爷非常心急着要见您,所以才派我们俩来——其实我们都守候您好几天了。马车就在那边。”

“他找我有什么事?”

“详细的我们不知道,可从这一点来看,就一定是挺重要的事。老爷叮嘱了好多次,让我们代表他的诚意,不要惹怒您……”他转向已经站了起来,捂着半张脸的同伴说,“快给乔贞大人道歉!否则你这活可以不用做了。”

受伤的人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但乔贞没理会。

“得花多长时间?”

“十分钟就能到,而且老爷也说了,他只求耽误您一刻钟。等事情一谈完,我们会用最快速度把您送回家。”

周围的行人多起来,而乔贞能感觉到大部分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走吧。”他说。虽然他明白德萨的邀请不能忽略,但正是因为先前和阿维德的那番谈话,才让他现在能多少安下心,把回去见达莉亚的时间延后一些。

虽然“十分钟就到”的话稍微夸张了些,但德萨·盖尔芒特的住宅确实并不远。这是一栋曾经无比引人注目,但却已经在时间的洗刷中忘记自身过往荣华的屋子;光从规模来看,达莉亚的宅子和它比起来,只不过是消夏的小屋而已。乔贞也曾经路过这儿几次,他隐隐约约记得在德萨声名最盛的时候,有多少达官贵人把能参加这儿举办的沙龙作为光荣之事。而如今,这栋能容纳上百人过夜的豪宅,却总是空空荡荡。

管家把乔贞引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从大门直到进入这屋子的路上,乔贞除了两名正在擦洗地板的年迈女仆,再也没有看见其他人。

这间屋子就像是酿酒业博览会的一个展厅;靠着墙面的柜子里只有各式各样的酒瓶。德萨·盖尔芒特正站在屋子一角,右掌平放在桌面上。他的身躯以一种稳定却脆弱的态势静止着,仿佛长期身处于瀑布冲刷之下的岩石。因为年迈,他的右眼似乎不大睁得开。

“德萨·盖尔芒特大人。”乔贞说。在他成为直属探员之前,曾经和德萨有过几场谈话——严格来说,接受他的质问。那是一起关于七处用过激审讯手段逼供的诉讼,德萨把两名探员送进了监狱。

“你还认识我。”德萨说完,要往杯子里斟酒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动作,然后望向乔贞。“要喝一些吗?”

“不了。”乔贞说。

德萨点了点头,继续刚才的动作,让紫红色的酒液灌满高脚杯。他拿起它,在杯口刚接触到嘴边的时候突然显露出犹豫的神情,一口也没有喝,就把杯子放回了银盘子里。他把双手放在背后,看了看地面,叹口气,然后望着乔贞,眼神中显露出一种纯粹职业气质的威严。虽然已经从总检察长的位置退下来好几年,但他丝毫没有忘记怎样通过神情来让陌生人尊敬自己。只是在乔贞眼里,德萨已经弯曲的背脊和萎缩的双肩,都在毫不留情地消融着它们的主人试图构筑气魄的努力,并且把这虚饰的气魄污染成一种让人厌烦的神经质。

“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聪明人,乔贞。你是聪明人,该有一些念头。”

“大概……和您的儿子因伐罗修有关。”

德萨没说话,走向窗边,带着一种愤恨的神情看着外面——这愤恨尤其奇怪,因为窗外下方只是空空荡荡,已经多年无人打理的后花园,根本没有什么可看的。他颤抖式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窗帘拉上,转过来一边在空中挥舞着右手,一边对乔贞说:“是啊,因伐罗修。你一定见过他了。你……觉得我儿子怎么样?”

“只是见过一面,连正规的交谈也没有。很难说我对他有了解。”

德萨点了点头,又望向拉上窗帘的那面窗,仿佛忘记了从那儿已经看不见什么。

“过来。”他咳嗽一声,又重复一次。“过来。”

乔贞上前几步。

“这个,”德萨拿起桌面上的一张报纸,递给乔贞。“去看。现在看。”

乔贞拿过报纸,读德萨展示给他的那一版。一篇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文章,先是讲述达莉亚和因伐罗修“频繁会面”,用非常有挑拨性的口吻来渲染私情的存在可能,然后通过强调两人的特殊身份,以此来推测“涉及七处和司法界的隐情”。这仍然是《运河晨报》,而且和那篇诋毁达莉亚慈善机构的文章是同一名作者。

15

“我父亲?”因伐罗修说。“该怎么说呢?假如我能在检察院里做出什么真正成就的话,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他。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讲,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机会选择别的道路。四岁的时候,他就教我阅读法典了。在大部分孩子吵着父母要睡前故事的时候,我却必须在他面前完整地背诵出当天学习的条文,才能够睡觉。没错……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小时候,我只知道照做就行,没有能力去想事情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或者说,甚至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最容易理解的一点是:我作为独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年纪已经不轻了,长久以来都想进入政界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能放弃,又没有贵族头衔,使得‘总检察长’似乎已经成为这一生中能取得的最高也是最后一个成就,那么我的下一步,也只能是尽力培养儿子了。”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伐罗修朝后靠在椅背上,仿佛随着回忆的深入,身体也略微下陷了一些。他双手十指交叉地悬在大腿上方,当没有看着达莉亚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移向自己的拇指。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对她笑笑,然后说:“麻烦的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期望是什么。或许是希望我至少能在和他同等年龄的时候,爬到同样的位置上去。那可有些困难。”

“为什么?”达莉亚说。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很自大,但是……时代不同了。父亲那一代人——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他可以说是隔了两代——他们的工作是开拓,而我们要做的是继承。在前人建立的功业上努力,的确是比较容易得到机会,但却很难遇上关键性的机会。父亲作为和新兴期的暴风城共同成长起来的人……噢,抱歉,我的这些话让您觉得无趣了吧?”

“没这回事。”

“可是你不能说,我的这些话里面一点儿抱怨的味道都没有吧?您一定是听出来了的。”

“嗯……或许有一点儿。但我相信没有什么害处。”

“不会在女士面前说适当的话,是我改不掉的毛病之一。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有过两次相亲,对方都来自很有名望的家庭,人也不错,这是父亲给我努力争取到的。但是在她们面前,我都只是围绕着宪法修订和自己当时经历的重要司法考试说个不停,这让两次相亲都成了灾难。有一个姑娘回家以后哭着对父母说:‘因伐罗修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张考卷有女人味’,这是我后来向他们家的仆人打听到的,因为我还自以为做得不错——毕竟我努力向她展示上进心,表示自己一定前途光明之类的。这样连着两次让父亲脸上无光,他也就不再管教我的成家问题了。或许我没办法和他在同样的年龄成为总检察长,但是看来在家庭生活这方面,我倒是有希望赶上他了。”

达莉亚能听出来,即便自称不了解和女士说话的奥妙,因伐罗修的语气中也没有半点尴尬和以此为耻的成分。如果说他是在自嘲,那也是一种建立在信心之上的自嘲;取笑自己因为太过于专注工作而忽略女人,本来只是非常迂腐且常常是编造的官场幽默,但是他却有办法让这些话听起来显得新鲜而真实。或许从事法律工作,需要将真话谎话一一拆解重构的人,就是具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者这只是因伐罗修本人的个性——达莉亚还没办法下结论。

“我想我们都太急着要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想,您也是一样的。”

“不……我的生活并不怎么忙。”

“或许吧。但是,就像我上次说的,您在募捐集会上表现出来的形象让人难忘。我看见的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士,知道自己在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所以我很庆幸在那个下阵雨的早上,我及时赶到了。让那种缺乏自知之明的女人在您的集会上闹事,是让人难以容忍的。”

因伐罗修刚才自称的些许自大,达莉亚多少能感觉到了,但这自大也并不会让人厌恶:这不是一个初上阵的士兵夸耀自己的战功,而更像一名将领,问心无愧地把勋章别在胸前。他把身子挺直了些,继续说:“其实……我对乔贞先生也有一些想法,您应该听听。”

“哦?”这有些出乎达莉亚的预料。“请说吧。”

“事实上,我很仰慕他的成就。我并不向往在七处工作,而且检察院和七处一直都存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但是我敬佩乔贞先生所从事的大部分工作。说真的,他在从事世界上最危险,最需要个人牺牲的职业。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七处的具体理念——这其中也包括我,但人人内心都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能够更安定。当然,有一些人走上了歪路,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任何一项事业的建立和维护,都会存在着一些污点和错谬,而乔贞先生显然是尽力纠正这些错谬的人。”

“我能把这些话转告他吗?”

“噢,千万别告诉我您不是在开玩笑。或许到了一名检察官,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公开称赞七处直属探员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找对了自己位置的时候。我还得说,乔贞先生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位善良、温柔而又独立的女人陪伴着。我相信仅有爱情,是不能成就真正匹配的伴侣的。当然,这倒不是为我自己的单身状况开脱。”他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说。“我也明白,你们的生活面临着一些困难。而我受命来找您的最初目的,似乎也是为了增添你们的麻烦;圣光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这么做。我真心期盼你们能渡过这些难关。一定会的,因为你们是我见过的意志最坚定的一对伴侣,没有人能像你们这样互相支持。当然,如果说这样有什么坏处的话,就是让接触你们的人会不知不觉地提高择偶标准——比如我现在就想着,我未来的伴侣也一定要像您一样,能够做一个耐心的听众,来忍受我这一番又罗嗦又不知分寸的长篇大论。好了,我该回去了。”

达莉亚把因伐罗修送出大门后,靠在门上,叹了一口气。这番对话起因于她谨慎提出的问题:“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因伐罗修很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把焦点转换到自身之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她试图引出这些话,却不是偶然。

昨天乔贞终于回来之后,似乎不太高兴——至少不像别离半个多月之后的反应。虽然达莉亚为了减轻乔贞的情感负担,有意不把自己重逢时的兴奋表现得太明显,但是乔贞怀抱的僵硬还是让她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林德因为工作繁忙,只偶然拜访过一次。因伐罗修来了四、五次,每次都会从他的调查任务开始话题,但最后会不知不觉地转化到更个人的层面来。这对话虽然从来未达到具有亲密性的程度,但达莉亚仍然不打算把这一点告诉乔贞。即便如此,她还是注意到了乔贞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因伐罗修的身上,提醒她“不要太轻信他”。于是,达莉亚就对他说:

“你又读了那份报纸,是吧?”

她从未见过乔贞如此尴尬的表情。他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移了一下,眉毛刻意地低垂下来,看上去有些烦闷,什么也没说。达莉亚早就读过了那篇文章,但它不比乔贞不在身边的事实更让她心烦;而且她深知自己对因伐罗修的好感仅停留在友好邻居一般的层面上,也就很快抛在脑后了。达莉亚能从乔贞的眼神看出来,他当然不相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但这并不等于作为一个男人,他不会因此而烦心。

“他父亲德萨·盖尔芒特找上了我。是他把那张报纸给我看的。”为了努力不让自己听上去像在逃避责任,乔贞立刻转换了话题焦点。“德萨对儿子小时候管教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他找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把因伐罗修从你身边隔离开来。”

“德萨为什么不自己做这件事?”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打听出来,原来他和儿子之间不联系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不肯说明白,但这时间大概得用年份计算。他已经没办法直接管教儿子了。”

正是这句话让达莉亚今天决定引发关于因伐罗修父亲的话题。当然,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她完全能理解因伐罗修的回避。他提到父亲的极度严厉,也算是提供了一个婉转的答案。比起因伐罗修,她倒是更担心乔贞的行为,因为她相信乔贞一定注意到了:两篇诋毁性质的文章,作者都是一个人。乔贞越是故意不提,越表明他会计划些什么。

我多希望你能对我更坦白一些, 她想。刚才因伐罗修所说的那句“没有人能像你们一样互相支持”,在她听来是有些过誉了——达莉亚觉得乔贞不知不觉间低估了她能给他提供的支持。但是,终于听到了一个外人对自己说“你们一定能渡过难关”——这句话让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都心情愉快。

16

埃林坐在后花园的石凳子上,歪着脖子,让达莉亚把一些药膏涂在他左眉头的肿块上。

“轻一些,”埃林说,“还很痛的。”

“这点小伤有什么好叫唤的。”

“等等,等等,好像药水流到我眼睛里面了。我睁不开左眼了。要是失明了怎么办?”

“别瞎说,根本就没有流下去。”达莉亚放下药瓶,掏出手帕擦擦手。“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弄出来的麻烦。”

“难道还是我的错?是让你给打成这样的。”埃林用食指关节擦去挂在左眼帘上的一点药膏。

“我有正规的理由打任何一个从围墙翻进我家的人。”达莉亚坐了下来。“更何况,我也不是有意的。”

“帮我擦药,并不等于你就可以推卸责任。”

达莉亚双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埃林,叹了口气。“自从带上伊莱恩之后,你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五分钟以前,达莉亚来到后花园准备浇水,正好在小径拐角撞上翻墙进来的埃林。她吓了一跳,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水壶就撞在了埃林的额头上。对于这件事,埃林的解释是:“很久不见,想给你们俩一个惊喜”。

“真可惜。”埃林说。“你竟然起床这么早,而且乔贞又不在。小时候我曾经热衷过这么一个游戏:溜进旅店的卧室里,掀开盖在情侣身上的被子,然后逃跑。那可真是追不回来的好日子,因为个儿越大,就越难跑掉。当你不能再玩这类游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至少在你们这些老朋友面前,我想显得年轻些。”

“壶嘴没有戳瞎你的眼睛也很可惜。”

“那么,这段时间你们过得怎么样?”

达莉亚想了想。“还挺顺利的……可以这么说。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打算接管我的慈善机构。”

“真的?谁?”

“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他管理一家医院。”

“喔,我认识。那个矮跛子,坐下来要比站着高。每一次看到他捧着那两本大书走过,脸上的汗刷刷地流呀,我就忍不住想上去帮一把……”

“闭嘴。你真一点良心也没有吗?”

“好吧……是我不对,别生气。他人不错,真的,这个我承认。他在教会里是出名的温和改革派。如果现在挑一个人代替本尼迪塔斯,我二话不说就会选林德。他要怎么来着,收购你的机构?”

“不,无偿转交。但他会处理所有债务问题。”

“这倒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你们已经谈定了吗?”

“快了,其实我们说好了明天在这儿见面,最后商讨一下细节,剩下的就是公事公办。”

“你一个人和他谈?乔贞呢?”

“乔贞当然也要在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没错,乔贞也得在。不管林德这个人多么好心,你总是要谨慎为好。只要乔贞陪着你就没问题。有他在,什么事都会好一点。你们明天还准备请他吃饭吗?”

“是这么打算的,我们得感谢他。其实我已经让黛西今天就去准备东西了。”

“听起来会有一桌很诱人的宴席。我能不能也到场?”

“……如果你能有正当的理由就可以。”

“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在信里面说的那些房子的建筑图,今天带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当然想。”

埃林揭开两枚纽扣,从衣服里面拿出一卷图纸,搁在桌面上。达莉亚突然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她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得有一番开场白,可惜那显然不是埃林的风格。说了多少次的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口头的决定,慢慢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图纸。在这一瞬间,达莉亚让纸张背面的细微纹路给吸引住了:它们就像草地里互相交织穿插的小径,又像静静地搬运着细微泥沙的清流;当埃林展开图纸后,这些纹路就会变戏法似地从纸张背面横越到正面,争先恐后地把她引向那唯一的——或许将让她和乔贞长久容身的地方。

她屏住了呼吸。

“好,这就是……”埃林把手背放在纸卷下面,往上拨开。

“不,”达莉亚按住埃林的手,“先把它们收起来吧。”

“怎么?”

“等乔贞回来,我和他一起看。”

“行。”埃林他飞快地把展开一小截的图纸卷得更紧,像偷东西一样又塞回衣服里。“没错,等他来再说吧。反正这些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新鲜的了,这都是你们俩的事。这算不算你给了我一个明天来参加晚宴的理由?”

“完全不是。不过我也没说过不让你来。”

埃林看着达莉亚的眼睛,没说话。

“你盯着我干什么?”达莉亚说。沉默着看人的埃林,是很不寻常的事物。

“你很担心吧?”

“我没有。”

“刚才你按着我的时候,”埃林说,“你的手有些抖。”

达莉亚移开眼神,看着不远处的水池子。水池的中央是一座人工喷泉,虽然现在已经不运作了,但环绕着它的水仍然清亮。达莉亚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刚才咬住了内侧的嘴唇,逐渐展开,上扬。她转过去,对埃林说:“是,我当然会担心。太多事情要考虑了。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得对。”埃林说。“你什么也不用怕。不管你,还是乔贞,都没什么好怕的。老实说,这些图纸上的屋子,也不一定适合你们。或者说湖畔镇是不是真适合你们,也很难说,对吧?但现在你们得尝试。别想太多,就是试试。不试试看,是怎么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有一个不用怕的原因,那就是我。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们去尝试。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听明白了吗,达莉亚?”

“你的尸体?”

“对。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达莉亚笑了。“谢谢你。”她俯身上前,亲了亲埃林的右脸颊。

“还有这边?”埃林指了指自己的左脸。

“不行。”

“噢,那我只好变卦了。好吧,不是尸体,但是他们肯定得先想法踏过我设置的,各式各样的陷阱……”

后面埃林还说了什么,达莉亚没有听清,因为她暗自一想“没有把检察官的事也说出来是对的”,注意力就松懈下来了。她又朝那水池子看去;水面上四处散落的闪耀光点,如同有一位穿着金色舞鞋的舞蹈家,在透明的舞台上留下恣意的舞姿。达莉亚记得自己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在很多年以前,米奈希尔河面的渔船上。她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即便不是米奈希尔也可以。


乔贞正站在运河晨报报社的门口,打量着这栋简陋的二层楼房。

他知道达莉亚并不希望自己去找报社记者的麻烦,但他不得不去。他无法忍受达莉亚给暴风城的人留下“因为坏名声而逃亡”的印象。他认定处理这件事是他的主要责任,就好象和林德商讨慈善机构交接细节是达莉亚的主要责任。

唯一让乔贞对迈出这一步产生犹豫的,是和德萨·盖尔芒特的谈话。前检察长似乎已经认定了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是事实,言辞激烈地要求乔贞做出行动,虽然德萨似乎更倾向于让乔贞首先把因伐罗修和达莉亚隔离开来,而不是把优先点放在那名记者。如今站在报社门口,让乔贞有了一种和德萨处于同一立场上的错觉——当然,达莉亚和因伐罗修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这只是错觉。是多余的自尊,让这错觉像黑色甲壳的虫一般从泥地里拱出触角来。

不管怎么说,该做的总是得做。乔贞进入报社,不再管顾是否行为正当,直接以七处探员身份来到了社长的办公室。当然,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请问……您有什么事?”五十岁的社长把身子缩在桌子右侧,仿佛左边还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从一个倾斜的角度望着乔贞,就像在不自觉地回避着什么。

“近期你们登载了两篇内容非常值得怀疑的文章——就是这两篇。”乔贞把撕下来的报纸摊在桌面上。“它们用非常恶毒的语言诽谤达莉亚夫人。我知道,你们作为没什么内容的小报,必须想办法吸引眼球……但这件事的坏影响不一定是你们能承担得了的。我要和这名叫斯基尼的作者谈谈。”

“噢……”从社长迟钝的眼神看来,他似乎不大知情。但是过了一秒钟,他紧紧皱起眉头。“您说斯基尼?”

“是的。怎么,你连自己手下的作者都不认识?”

“斯基尼已经死了。”

“……死了?”

“就是前不久,斯基尼一个星期都没来上班,也不打声招呼。后来我们派人到他家,才知道他已经……上吊了。”

“知道原因吗?”

“说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没家人,也没朋友。我想大概一个四十多岁的独居人,整天阴阴沉沉的,自杀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非常抱歉,他的文章造成了您所说的麻烦……您也知道,我们是小报,有时候审稿不那么严格……”

乔贞把大拇指按在桌面上,有一会儿没说话,社长也就闭嘴了。

“你说他没有朋友?连一个了解他的同事也没有?”

“您可以自己问,但是我真的没理由骗您。他唯一的优点就是工作起来谁也不答理,否则我也不会雇佣他二十多年。”

“他的办公桌还在不在?”

“在。我还打算等找到人来填空缺了,再去清理他的桌子。”

“带我去看看。”

社长把乔贞带到了办公室角落里一张旧桌子面前。它处在整间屋子最不起眼的地方,从门口几乎都看不见,旁边靠着的墙壁也没有窗。乔贞一进屋的时候,房间里其他人都盯着他看,但是在他站在那桌子旁边的时候,就都把目光收了回去。

桌面上除了一个笔筒,一沓洒满灰尘的稿纸,再没有别的东西。乔贞拉开下面的抽屉,只有别的琐碎办公设备,一本字典,几张色情图片。他把视线移回到桌面,在边缘处看见了很多密集的圆形焦黑印痕。

“这是什么?”乔贞用食指点了点那些印痕。

“喔,斯基尼是个坏习惯很多的烟鬼。”社长说。“比如说,他喜欢随手把烟头按在桌子上面。这可是报社的财产啊。”

乔贞点了点头。他记得在吉特拉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的表面上,也有很多同样的焦黑圆点。

17

第二天,乔贞打算去和给吉特拉接生的医生谈谈。纵然斯基尼桌子上的烟头痕迹只是一个巧合,但这已经足以引起他的兴趣,更何况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其实这不是原来的打算——昨天夜里达莉亚给他说了地图的事,所以他今早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埃林,但是怎么也见不着他的影儿。铁匠儿子早就把调查吉特拉的报酬全额付给他了,但是既然有线索有时间有兴趣,还让这么一件案子悬着,乔贞总觉得不习惯。

医生的家离吉特拉的住处只有半个街区。那是一条不起眼的简陋巷子,就像城市地图上一块抠不掉的泥印。乔贞跨过漂浮着菜叶子的污水,敲开了一扇挂着诊所牌子的木门。这绝对不会是有人愿意托付病重亲友的地方——假若不考虑经济问题的话。

六十多岁的医生一开始很热情,但是得知乔贞不是来求诊之后,就慌慌忙忙要去拿执业证。乔贞叫住了他。

“放心,我对你是不是合法营业没兴趣。但是假若你拿出来的执业证是伪造的——我相信这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那么不做些什么就对不起我的职责了。所以我们还是免了这一步麻烦吧,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你平常主要收治些什么病人?”

“也就是那些……很普通的小病,外伤什么的。您也看得出来了,没人会把垂危的病人往我这儿送。”

“接生做不做?”

“喔,那个常有。不过我可只管接生,不管别的,收费也低。您知道我们这儿住的都是穷人,就算生出来的孩子有毛病……”

“听说你前些时间给一个叫吉特拉的女人接生。有没有这回事?”

医生抬了抬眉毛,刚想说什么,嘴巴张开一半就又合上了。他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才开口。

“喔……有这回事。我记得这个女人,她死啦。大人,您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吧?我没做错什么,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了。”

“冷静一些。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一点儿也没有。可是,对这种一个人住,还怀着孩子的女人,谁都应该小心一点。她刚找上我的时候,我还真不愿接活儿,因为害怕拿不到钱。现在虽然钱拿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双手里又没了一对母子,总是不大痛快。我自己也是没多少年可活的人了,心想还是以后尽量少摊上这档子事比较好,所以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接生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在考医学院的时候,那是二十多年前……”

“是她主动找上你的?”乔贞打断了医生。“难道不是她的房东……”

“喔,那是两回事。生产那一天急急忙忙把我叫过去的是房东,但是离孩子出生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吉特拉就找我给她做检查了。当然,有出诊费的。”

“原来是这样。你给她做过检查。那她身体怎么样?”

“我得说,她是个健康的孕妇,谁会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健康,就是说没有什么不利于生孩子的病痛?”

“没有。”

“别说你的检查只是走个过场,骗出诊费。”

“当然不是,我也算是凭着良心来干这一行。”

“站起来。”

“啊?”

“我说站起来。”

医生不安而又困惑地看着乔贞,慢慢直起身来。

“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

“当然,我骗您做什么。”

“就我所知,吉特拉有心脏病,必须常常服药,但你说她很健康。所以如果不是你本人,就是有其他人撒谎。假如说谎的人是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既然一名身体健康的孕妇死在你的手下,那么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过失杀人,这像杂物房一样的‘诊所’显然没办法帮你逃脱指控。我不觉得你还剩下什么选择。”


林德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或许因为对这一场会面期待要多过不安,所以达莉亚很高兴能够提早看见他。他们到了后花园坐着,一开始林德似乎对晚上有什么好吃的更感兴趣,但是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正事上。达莉亚因为过分心理准备而引起的些许紧张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谈得很顺利,直到林德提出了一个问题。

“达莉亚夫人,我发觉似乎缺少了一些文件,就是交接孤儿的记录,时间大概是最近一年左右的。虽然并不关键,但是我仍然需要它们。也许您是遗漏在哪儿了?”

“噢,那些……”达莉亚想起因伐罗修拿走了它们,还没有还回来。“是有的。不过现在不在我这儿。真抱歉,是我疏忽了。”

“是不是您放在别人那儿了?”

达莉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一位叫因伐罗修的检察官带走了那些文件。”

“检察官……盖尔芒特家的那一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检察院怀疑我的机构有一些金融上的问题,所以他来调查。”

林德略微低下头,视线越过眼镜上方看着达莉亚。“您没有事先告诉我。这也是我们必须处理的事,而我林德·劳特累克可不会让检察官之类的头衔给吓走。”

“抱歉。”达莉亚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擦了一下膝盖。“我不应该……”

“噢,别太在意,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我相信他的调查,不会比我的研究更完善,而我敢保证您的机构不存在任何问题。有空再联系他,我们先来谈剩下的东西吧。”

“好的。”

半刻钟后,黛西来到达莉亚面前,对她说:“夫人,因伐罗修大人来了。”

“他来了?”达莉亚说。

“是的,我说您在家,然后把他请进了客厅……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做?”

“因伐罗修?”林德对达莉亚说。“是那一位吧?”

“是的。”

“圣光在上,这不是正好吗。”

“那……”达莉亚转向黛西。“把他请到这儿来吧。”

“能现在解决这件事当然好,”虽然黛西已经转身离开了,林德还是放低声音对达莉亚说。“但是得先说,我没办法容忍他留到晚上,和我分享您准备的美味宴席。我会想办法在那之前把他赶走的,您也最好帮我一把。”

“我只能说看着办了。”

因伐罗修来到了后花园,看见林德在场,脸上除了达莉亚预料之中的惊讶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犹豫。在林德先问好后,因伐罗修慢了半拍才回答。

“请坐下吧。”达莉亚对因伐罗修说。

“真是荣幸,能够意外见到林德大人。”因伐罗修坐下来之后,恢复了常态。“您和达莉亚夫人是朋友吗?”

“您可以说我不仅是达莉亚夫人的朋友,也是秘密仰慕者。事实上,我们在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正需要您也到场才能解决。”林德看看达莉亚,征求同意,然后把他们面前的问题说了出来。

“噢……是这么回事。”因伐罗修对达莉亚说。“我还不知道您和林德大人有这样的约定。事实上,那一份资料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一时忘记带来。不过,达莉亚夫人,恕我冒犯——不管怎么说,检察院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显然不是您交接机构的好时候,可能会引起法律上的麻烦。”

达莉亚从来没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对两个人都互相瞒着。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虽然她现在很过意不去,但显然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要解决这件事;在昨天和埃林的那番谈话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解决它。

“您拿走的那份文件,”达莉亚对因伐罗修说,“我现在很需要它。即便您还要继续调查,但是也请先把它还给我。”

“没问题,我甚至可以现在回家拿。可是……”

“因伐罗修先生。”林德说。“或许我比您更关心达莉亚夫人的机构是否存在非法运作的问题。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后——恕我直言,我的仔细程度不会逊于你——我相信它是我见过的最守法有序的民间慈善机构,说是一块无暇的水晶也不为过。我完全理解检察院让您进行这项调查,但恐怕这样做的宣传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我知道检察院一直很看重民众舆论,但是为了达莉亚夫人,也为了真正的公正,这项调查还是尽快中止的好。”

“中止?您可不是检察院的人。”

“我不是,不过这些年来我和检察院也有不少来往,认识了一些朋友。上个月我还参加了检察长的私人茶会。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到检察院去,把这件事尽快解决了。而且我保证,您的声望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因伐罗修没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为了推他一把,达莉亚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务必和林德大人帮我这个忙。实际上……我快要离开暴风城了。”

“离开?”因伐罗修说。

“是的,”达莉亚说,“我想搬家。离开这儿。”

“达莉亚夫人会离开这儿,展开新的生活。”林德补充说。“所以,为了这位可敬女人的心愿,我再次诚心邀请您和我一同前往检察院,消除这无谓的调查对达莉亚夫人的影响,也避免进一步的误会。”

因伐罗修皱起眉头,看看达莉亚和林德,然后望着桌面,眼中除了意外,还有一些让人不解的焦急。为了催促他做决定,林德又说了几句,但因伐罗修似乎都没听进去,也没答话。

“我看,”林德对达莉亚说,“我们还是暂时回避,让因伐罗修先生好好考虑一下吧。”

达莉亚对这个建议有些犹疑,但还是很快起身了。看见因伐罗修为难的表情,她却只能随意地说一句“告退一下”,然后和林德往大屋走去。林德稍微走在她前面,而且慢慢加快了步伐。他们刚跨进门,林德就对她说:“夫人,好像有问题。”

“问题?”

“我能理解他会为难,但是也不至于……这不像检察官的作风。你让他给你看过检察院的调查委任书吗?”

“不……没有。”

“他也没有主动提供给你?”

“没说起过。”

“他一直是一个人在调查,没有带助手?”

达莉亚摇了摇头。

“这不正常,夫人。您好好想想……”

林德话没说完,因伐罗修就站在了门边。他眼神平静地看着二人。

“因伐罗修先生,您考虑好了?”林德立刻转过头说。

“我想,就这样吧。”因伐罗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么,您决定……”林德说。

因伐罗修没答话,转身面对着墙角。片刻后,他拿起墙边的银烛台,猛击林德的头部。林德倒下了。

“抱歉,达莉亚夫人。我们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因伐罗修说。他眼睛瞪大了,仿佛站立在即将因为地震而崩裂的悬崖边缘;他捏着烛台的手指在颤抖。“真的……没时间了。”

达莉亚身子退了一下;她的背部磕在桌角上面,很痛——但她没出声,只是右手往后按紧桌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因伐罗修。倒在她脚边的林德也没出声。

18

乔贞仍然记得和霍尔迈·斯通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无论生前有多大名望,老铁匠经历的是极为痛苦的死亡;这痛苦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悔意。他在临死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太多事没完成,而这悔意又因身体痛楚而放大。他成了自己手里扔掉的一块用不着的铁,暗红色的锈斑不断剥落,撒落在病床上。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吉特拉是给他生存目标的人,也是把他拽向死亡河谷的人,然而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乔贞了解得多。

一刻钟前,医生承认是房东付钱让他撒了谎。不要说给吉特拉接生,他甚至都没去过那幢公寓。所谓的检查,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可信而编造的。除了必须承认自己手下死了一对母子,而且能因为这句话得到十个银币之外,医生就一无所知了。乔贞不认为医生还敢第二次撒谎,但假若是的话,他也逃不掉。

乔贞回到吉特拉的公寓,再次见到房东,从她脸上首先看到了厌烦的神色。她还认得乔贞,但是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慌张,只当是这位探员又来调查吉特拉的生活,但是却不可能把麻烦带到她头上;她没有义务无条件给予太多合作,心想着如果乔贞能尽快离开,那她强装毕恭毕敬的时间也短一点。

当然,让她承认和医生之间有一次关于谎言的交易,并不困难。乔贞不想用暴力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弱女人逼供,但是却得让她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一开始,他站在房东的屋门口进行试探性的询问,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无力否定。他把只打开一半的门猛地推开,房东惊叫着朝后退去。他跨进屋,摔上门,用椅子的椅背顶在门把手下,上前用匕首尖对着房东的脖子,然后说:

“夫人,你出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死亡。我得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作为死者的房东,你有义务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你却不知好歹地组织了一个谎言。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好,吉特拉要么死得很安静,要么有人听见了她的求救声,但是却不当一回事——就像现在这样,这屋子里只有你和我,虽然墙壁很薄,但就算你因为什么原因,猝死在这儿了,其他人也不会马上就知道。这就是你和房客之间的关系:关上门,就可以装作没看到、没听到一切。我非常清楚,你的公寓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但是并不等于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骗过我。我讨厌有人对我撒谎,而且杀死过不少这样做的人;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把血涂满墙壁,你的房客不会知道,就因为门已经关上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了吉特拉身上,我不知道;至于事实如何,这得你坦白出来。对我坦白,现在。”

房东紧紧缩在墙边,左手背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叩击着墙面。她仿佛从某一次正常的酣睡中醒来,却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身处狮笼;又像是一个坠崖的人在离地只有数米的时候,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在确认她涉及吉特拉的死亡之前,这样吓唬她有一些过头了,但乔贞并不考虑采用更温和的方式,因为那需要更多的时间。在矿洞里面对兄弟逃犯之时的焦躁感,再次从他心底浮现出来。他本以为回家见到了达莉亚,这焦躁就会消失,但是却变本加厉了。

毫无抵抗欲望的房东很快承认自己策划了这个关于接生的谎言,但就像乔贞预料中一样,这本来也不是她的主意。

“是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给我钱,让我这么做。”

“说清楚,他让你做哪些事?……不,先回答我,关于吉特拉的死,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死了,而且是在孩子生下来以后死的。对呀,她生下了孩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大着肚子,等看到她尸体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偶然发现吉特拉已经死了?”房东的叙述很混乱,乔贞不得不用自己的推论引导她。

“对呀。我是去催房租,但是却看见……她倒在水缸旁边,头脸都湿湿的,地上还有很多水。她是给溺死的……一定是有人就这样,”她左手抓住自己右腕往下压,“把她……把她摁进水里。就这么死了。我看见的时候,她的大肚子已经没了,所以我想她是在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出了这种事。圣光在上,我吓得要命,真的什么也不想管呀,但不管也不行。我只能找人把她埋了,这事跟您说过,是真的,不过我也把水缸扔了,这个没告诉过您。埋了她好几天之后,才有一个男人找上我,让我掩着这事。收买医生,说她难产,和孩子一起死掉,这都是他出的主意。”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长什么样?”

“名字当然不知道呀。长相……我也不敢仔细盯着他看,而且他是在夜里找上我的。”

乔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问。“那么,吉特拉有没有什么访客?不是说临死前几天,是一直以来。”

“一定有,虽然我没在她房间里撞见过。她桌面上那些烟头印子,原来是没有的,但我想不会是这姑娘抽烟。可是就算有访客的话,我也说不准是谁……因为……”

“因为什么?”

“您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你没有资格让我做保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在吉特拉这件案子上给我说实话。至于别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合法的事情,我都不关心。像你这样的人,还有那个医生,完全干干净净地过日子是不可能的,我也能理解。把我想知道的说出来就行。”

“其实……楼上有几个姑娘,是做那个的。我知道她们是谁,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互相帮忙嘛,我也不为难她们。所以,我会常常放一些陌生人进来,只要他们付钱……两个银币,付给我的。老规矩了,只要是给两个银币,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就放进去。”

“吉特拉也是……?”

“不,不,她不是。她屋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也就是说,只要明白两个银币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出入你的公寓,无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知道有的人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上楼去。我真的知道。如果每个人都是客人的话,那几个姑娘的时间就对不上了。可是……您别怪我。”

“这样做可能会害死你自己,这都不明白?……算了,吉特拉死的前后那几天,有没有这一类来历不明的外人出现?仔细想想。”

房东低下头,使劲扭着眉头,仿佛是要故意把自己努力回想的样子展示给乔贞。

“有,”她说,“有人上楼去,而且很快就下来了。就像您说的,其实这一些人我也有些怕,就会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偷偷注意一下。有一天,有两个人成对地上去了,又一块儿下来……”她突然拔高了声音。“我想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空着手上去的,后来出门的时候好像……捧着什么……说不定是那孩子呀!吉特拉生下来的孩子!天哪,他们一定是杀人犯!他们杀死吉特拉,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带走了,您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房东仿佛让自己的话给吓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乔贞的袖子,用充满空洞恐惧的眼神盯着他。

“放手,冷静一点。”乔贞掰开房东的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放了杀人犯进去,”房东十指朝掌心缩起来,眼珠朝下看,不停地颤动,仿佛地面有无数毒虫正在爬向她的脚踝。“他们溺死了她……带走孩子……孩子……他们……”

房东不停自言自语,彻底落进了用自身的回忆与想象织就的恐惧之网里。乔贞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两步,视线仍没有离开房东。当下了解的情况仍然混乱无比:他能够确认的只有吉特拉生下了孩子,然后死于谋杀。他想,如果这次调查在霍尔迈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那时吉特拉应该还未死——那么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霍尔迈因为对情人一无所知而充满怨愤和悔意,而依现在事情的复杂程度,乔贞觉得霍尔迈就这么带着迷惑死去,说不定是幸运的。他把最后的生命力给了一个或许过于危险的女人。

“对了,那个让我撒谎的人,我想起来了。”房东抬起头。

“你想起什么了?”

“他六十多岁……说不定有七十岁。讲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动作很大,像个当过官的一样。您说他会是大官吗?哎,我到底卷进什么混帐事里了啊?您帮帮我吧……我真后悔得要死……”

她再次激动起来,扯住乔贞的袖子。这一次乔贞没有把她的手掰开,而是直接转过身急步走向房门,甩开顶在上面的椅子,把手伸向门把。在她背后的房东摔倒在了地上。事情的来龙去脉仍然一塌糊涂,但是当房东描述出来的这形象,和吉特拉桌面上的烟头痕迹结合起来的时候,乔贞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回达莉亚的宅子。这一路上,他的双眼有强烈的刺痛,手指头麻木而沉重,思维在极度焦躁的同时又异常清晰。他明知对于如此模糊的线索,应该质疑再质疑,但是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把它们串了起来,推向自己并不想见到的方向。

他还没有结论;但不用说结论本身,他甚至开始惧怕思考结论的过程。

赶回去。什么都不要想。


达莉亚趴着,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唇,左手按在右手背上。她能感觉到指甲嵌进了肉里。她用左手食指侧面掩住鼻子,尽量收敛呼吸。

透过矮树丛的缝隙,她能看见不远处的因伐罗修。检察官按住自己流血的左额,围绕着水池子急促地踱步,仿佛是要用脚步划分出一个只属于他的、充满威胁性的空间。五分钟前,达莉亚从房门奔进后院,如果不是因为因伐罗修踩中林德的血滑了一下,她现在大概也没有机会藏在这里。

“你在哪。出来。”因伐罗修叫完,弯下腰,使劲地用手掌拍打水面。

达莉亚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往屋里逃;或许她当时并没有思考的时间。穿着这一身不可能跑得快,但是屋子里至少还能用得上家具什么的来阻止他。但是谁又能保证这能有效。当然,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就是围墙,只要大喊救命,外面的行人一定能听见……那又如何?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仿佛已经失去了自从林德倒地之后的所有理性记忆。只有现在不能让因伐罗修抓住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眼前的人是谁?是她曾经认识的谁?——连这一点也开始模糊了。

“你把他们藏在哪儿了?”那个人再次猛地拍打水面。破裂的水珠飞溅出来。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如果非要做出行动的话,达莉亚想在他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回屋。屋里有她的……毒药。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她暂时都无法去想。什么都没有。她听不见水珠击打池子边缘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脚踝边,数寸之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蛇在爬行。

19

乔贞赶到半程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先他只是听见水珠子落在街道两旁的房檐上;但很快的,行人们的脚下就发出了踏过水面的声音。雨水无处不在:窗玻璃上。石墙的缝隙间。马车的车轮周围。浓重灰色天空下的一切。雨水也从乔贞的脸上流下来,仿佛要把他纷杂而焦躁的思维冲刷得更加混乱。

在法拉德离开七处的那一天,老人曾经对乔贞下令:“到达莉亚那儿去,替我做一件事。”在接下来的几秒内,乔贞的心仿佛荒漠上一枚不该出现的石头,片刻间就掩埋于狂风刮起的黄沙之下。那不是绝望,而是断绝;了解到心灵赖以生存的现实将要因为短短的一句话而断绝开来。如果把这几秒无限延长,他就能够冷静下来,得出老人绝不可能让他对达莉亚动手的结论。但时间是不会厚待任何人的,所以在这有限的几秒内,乔贞能感受到的只有让人恐惧的一片空白,而在这空白之后,一切过往的关于她的现实都即将断绝,如同沉重的渔网崩断了,坠入海底。在老人说出真正的目的之后,乔贞才得以把装满现实的网兜拉上岸来,在精疲力竭之后重新开始呼吸。

如今,他又体会到了类似的感觉。这一次虽然不那么短促而剧烈,因为他有时间思考——但是在经过几个月之后,那渔网又沉重了许多。如果它再次沉入海底,乔贞怀疑自己不会再有足够的臂力把它拽回来。虽说按照目前的线索,他没有任何理由认定达莉亚会遇上危险,但如果说老人的那个命令是突如其来的地震,那么当下这件事就是一直在暗处慢慢燃烧的火焰:它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开始了,乔贞却一无所知。在和垂死的霍尔迈见面的时候,乔贞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不久之后他就会亲吻她,而所有事情甚至起始在这次会面之前。他仍然有理由认为,围绕着吉特拉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和达莉亚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这实际上是最合理的推测,毕竟他根本没确认让房东撒谎的人、杀死吉特拉的人以及带走婴儿的人这三者的身份。但是“合理”仅仅不够;他亟需见证这推测成为现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他想。

刚来到宅子大门前的街口,乔贞便知道也许现实并不遂他所愿,因为他看见黛西站在围墙外,一边不停地用双手去抹掉面部的雨水,一边焦急地来回张望街道两侧。乔贞走上去,黛西看见了他,眼神毫无疑义地表示出:她正在寻找他。她跑向乔贞,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臂弯,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要拉住救助者的手臂回到岸上。

“乔贞大人,乔贞大人。”

“发生什么了。快告诉我。”

黛西什么也说不出口,嘴唇在雨水的冲刷下颤抖着。就在乔贞几乎要抛下她独自进入院门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我……我跑出来了。对不起,我……那个,我看见林德大人倒在通往后院的门口,地上还有血……”

“夫人呢?夫人在哪?”

“我不知道,我跑出来了。夫人一定还在屋里……检察官,检察官先生也在。一开始是他们三个人在后院谈话,我本来打算去送茶的时候,却看见林德大人……”她的声音哑了起来。“我抛下了夫人!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得太厉害了……可是我想起来,最近阿维德先生常常在旁边巡逻,照看屋子,就想出来让他帮忙。我找到他了,阿维德先生!他进去了,但是让我留在外面,留在外面找您……”

“你肯定林德是倒在通往后院的屋子里?”

“是,就在门口。”

“事情过了多久?”

“十分钟,二十分钟吧。对不起,乔贞大人……”

“你去到最近的治安局叫人来。随便什么理由,说有抢劫什么的都可以。不要说我和阿维德在处理。回来以后,如果我和夫人还没出来,你就和他们进屋。明白了吗?快去。”

黛西点点头,又擦一次眼睛,转身往大路东侧奔去。虽然波及治安局可能在事后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但让她花时间到远在暴风城另一边的七处总部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所谓“事后麻烦”根本不是乔贞现在需要考虑的事。

假如情况的确如黛西所说,乔贞所了解到的也只有两点:林德遭到袭击,阿维德进了屋。他甚至不能确认达莉亚和因伐罗修是否还在里面。

虽然直接从大宅侧面绕到后花园比较近,但他还是选择先穿过屋子。一进屋,乔贞就看见了地面上沾满泥水的鞋印。它们从尺寸来看属于阿维德,而且跨度很大,毫无疑问地指向通往后花园的房间。乔贞沿着走廊奔走的时候,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查看自己经过的每一个房间——如果带着人手,他必然会吩咐他们这么做。但是现在,他只能在每个门口朝里瞥一眼,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前往走廊尽头。在那儿往右拐,就可以看见通往后花园房间的大门。

一越过拐角,乔贞就看见了阿维德。他趴在地上,似乎要用双肘把上半身撑起来。在他腰部四周,有鲜血流在地面。乔贞在他身旁蹲下。

“乔贞大人,”阿维德翻过身来仰躺着,左手紧紧按在腰部一侧,指背染满鲜血。“是因伐罗修。他……他带了枪。”

“夫人在哪?”

“可能在后花园……我跑到这儿的时候……他站在前面,开枪打了我,然后回头走开了。”阿维德说到这里,右手推了推乔贞的肩膀。“我没事的,伤不重,我自己知道。您快去找夫人。他说什么,我浪费了他的时间……他要对夫人下手!您快去吧。”

“照顾好你自己。我已经让黛西去叫人了。”

阿维德点点头;乔贞站起来,继续往前走。那扇门是半掩的,但既然因伐罗修能用枪袭击阿维德,那乔贞就不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就如同要强行把一枚点燃了引信的炸药踏进泥土里,就希望它能消去声息一般徒劳。他拔出了匕首,一方面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后院,另一方面又因为深知持枪的因伐罗修完全有可能就藏在门后,而不得不放慢脚步。雨声太大了,他听不见什么,而且也没有集中注意力去观察。于是在接近那扇门的时候,他的脚步最终还是在一瞬间加快了;他把门踢开;检察官并不在这儿。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明显的脚印。而在正前方,通往后花园的门完全洞开着,门槛前的地板上有一滩仿佛胡乱擦拭过的血液。

按照黛西的说法,这应该就是林德倒下的地方。按照血迹混乱的形状,似乎是有一个人曾经躺在上面,然后不见了。雨水从门口刮进来,把一部分血液冲稀,流出了门外。现在乔贞所知道的事,有了很大变化:阿维德受伤。眼前的这些血,未必属于林德——黛西可能因为慌张而看错了。无论第二个受伤的人是谁,他不见了。然而最关键的一点仍然没有变:他完全不知道达莉亚发生了什么。

乔贞跨出了屋,踏进后院。雨水扎进他的眼帘,视线在一瞬间含混起来。耳边的落雨声,突然和风声一同变得尖锐起来。这不是自然的声音;乔贞明白自己大脑深处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反应。他感觉似乎每一粒雨水都变成了一只生着锐爪的手,刮擦着他的衣角,拉扯着他的皮肤,要把他整个人拽到一个除了混乱的呼啸声便空无一物的混沌空间里。在视线范围内,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再也没有计划。没有收集线索。没有理性思考后的谨慎行动。

“达莉亚,你在哪,”乔贞喊了出来。针尖一般的雨水抽打着他的声音,把它撕得粉碎。“达莉亚。”没有人回答。当然是没有的。他从没期盼过有人回应。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下一步。下一步该怎么做。下一步。该去找她。后院不大,去找她。握紧匕首。雨太大了。事情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即便眼睛里还没有看见什么。

乔贞踏上石块铺成的小径,但是没走多远,从前方右侧的树丛后面钻出一个人影来。那个人冲到他面前,几乎要和他撞上。因为雨水把人淋得很厉害,也因为内心的混乱,乔贞竟然没有马上认出对方是谁。那个人抓住他的肩膀,说:

“没办法,我没办法。她什么也不说。我下不了手了。我不能……”

是因伐罗修。他似乎也是在说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语后,才认出乔贞。

“你……?乔贞。你到这儿来了。你……”

因伐罗修双手都抓住乔贞,并没有持武器。他的眼神狂乱而缺乏焦点,还带着一些恐慌;话语声很弱,却仿佛如同连续高吼一般嘶哑。看见他这样失去控制的神情,乔贞的大脑猛然间清醒了不少。

“达莉亚在哪。”他说。

因伐罗修仿佛没有听懂这个名字的意义,一言不发,半张着嘴看着乔贞。

“说话。”

“我……达莉亚她……”

“说清楚!”

“不是我的错……她什么都不说!”

虽然这些话让乔贞有强烈的不详感,但无论因伐罗修做了什么事,乔贞明白继续问下去是浪费时间,而且因伐罗修也不像还具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乔贞打算甩开他继续寻找达莉亚,但是却发现已彻底失去平日神采的检察官,把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捏得更紧了。

“你干什么?”乔贞说,但他突然发现因伐罗修的眼睛此刻不是看着自己,而是朝向他肩膀后面的方向;他还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踏过水面的声音。乔贞立刻转过身,反射性地把握着匕首的右手举起来。这个举动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眼前的人攥住了他的右腕。在认出阿维德那双眼睛的同时,乔贞感觉到有锐器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20

生冷的铁器划破皮肤,切开肌肉;它仿佛是代表着整个外部世界的君王,傲慢地侵入层层血肉保护的人体内部。很多人在意识到承受了利刃袭击的一瞬间,就已经投降,认定自己已经是无所作为的死者。但是无数次战斗的经验,让乔贞在疼痛开始扩散之前就做出了行动。他左手往下抓住了阿维德的右腕,把它往回推,阻止刀子进一步深入。就在这时,乔贞看见了阿维德的眼睛。他首先发现的是迟疑,和试图掩盖这迟疑的凶狠。这其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残酷,仿佛一个用大炮轰平了整个兵营,却掩着耳朵缩在炮身之后发抖的士兵。

在开始感觉到剧痛的同时,乔贞前额撞向阿维德的面部。阿维德鼻子流出血来,但这一下无法阻止他继续往匕首上使力。乔贞撞了第二次,对方有了准备,把脑袋偏开——但乔贞实际上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攻击手段;当求生意识凌驾一切的时候会显得无比自然的手段。他咬住了阿维德的脖子侧面。阿维德惨叫起来,不仅仅是出于疼痛,更是因为面临着让牙齿撕咬所带来的原始恐惧感。他空出双手推开乔贞,捂着脖子往后退去。

乔贞吐掉一小块肉皮,拔出扎在腹部的刀——这也是迟疑的一刀,没有刺中要害。他相信阿维德原来的计划是从后方抹他的脖子。当暂时脱险后,他才意识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混乱危险的状况,而达莉亚仍然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头脑和身体的双重负荷在一瞬间加剧了,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四肢几乎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方才还能忍受的疼痛骤然加剧,仿佛利刃仍然在他体内搅动。阿维德冲上来,猛地踢向乔贞。乔贞倒下了,左手里属于阿维德的武器脱落在地;然后他又遭受了好几次猛烈的踢打,目标都是腹部,这让他找到机会抓住了阿维德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J字匕首还在乔贞的右手中。他刚想用它刺向阿维德,但是在一旁的因伐罗修却抓住了他的右手,把它夺走了。阿维德慌忙站起,一脚踢在了乔贞的伤口上。乔贞痛得四肢一阵紧缩,双眼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因伐罗修把他的匕首朝围墙外面扔去;他还看见了阿维德划开了一道长口子的左手掌心。这就是他伪装枪伤的方式。这么幼稚的办法。而我竟然会给骗了,在这绝对不能受骗的时候。

阿维德头使劲偏向左侧,仿佛要试图弥合脖子上那一道暗红色的伤口,咒骂了好几次。他拾起自己的刀,握紧;当这刀子正要劈向乔贞的时候,因伐罗修跨过乔贞的身体,死死揪住阿维德的衣领。

“阿维德,怎么办?你说……你说孩子在她那儿。她不开口。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你没有骗我吧?”

“你没有杀死她吧?杀死了她还怎么说话?你这个疯子。”阿维德说。

“不,我没有……跟我一起去,阿维德。我没法让她说话了。你一定有办法。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滚开。”阿维德推开了因伐罗修。“站着不要动。我先解决了他,再和你去处理那女人。”

“别杀他!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我不懂。他是乔贞,军情七处的人,你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个人都遭殃的啊!”

“反正你已经到此为止了。”阿维德说完,用刀柄猛击因伐罗修的头部,把他打倒在地。

“阿维德……为什么这么做?”乔贞尽量提高了声音说。这并不是他现在真正关心的问题,但是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恢复体力,好在那必然的一刀斩下来之前能够做出反应。如果不是听因伐罗修说达莉亚还活着——暂不考虑“没法让她说话”的意思——他现在也没法采取这策略。

“你想知道为什么?乔贞,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逼别人回答这个问题,但你现在得求着我回答,是不是?你问得好,问得好。看你这副可怜样。”即便是在大雨里,阿维德的呼吸声仍然沉重。“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这就是为什么!看,你在求着我回答,生怕死得不明不白。你这个……伪善的人,你以为自己是谁,七处的救世主?你不知道我当初是怀着多大的希望成为你的助手,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跑腿的?杂工?不给我任何做正事的机会,让我花所有时间看管你的婊子,还在她面前羞辱我?你知道别人私下里是怎么称呼我的吗?生日会小丑!噢,直属探员乔贞,我早该知道,拼死拼活要到你手下工作,是葬送了我自己。军情七处需要的是我,阿维德,不是你这让一个女人就搅得不知好歹的废物。看,你竟然还咬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你玷污了那块银牌。”

“要杀我的话……你没有必要做得这么复杂。”

“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吧。事情本来是不用这么不体面地结束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在阿维德举起刀的同时,乔贞看见他右侧的矮树丛后面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林德。他双手执着一把园林工用的铁锨,用它捅向阿维德的左膝侧面。在阿维德单膝跪下的同时,乔贞尽力撑起身子,往前扑去,把阿维德撞倒,然后用腿压住了他的胸口。这一次撞击很猛烈,阿维德的后脑磕在地面,这使他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给我。”乔贞朝林德伸出手,抢过铁锨,然后把尖锐的前端猛地插进了阿维德的脖子右侧。乔贞紧靠住木柄,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往下压。血液喷了出来,溅入乔贞的双眼,但他没有去抹,只是紧闭双眼继续使力。当感觉到铁锨碰触到泥土的时候,又过了好几秒钟,乔贞才用右手背擦擦脸,睁开眼睛,看见了阿维德因为痛苦死去而变形的面部。他松开铁锨,站起来,双手一阵脱力,手指颤抖起来。

“乔贞,乔贞。”林德大口喘着气,在他左额上,有一些干结了的血痕。“你受伤了。”

乔贞回头看看林德,又看看还倒在地上没声息的因伐罗修。

“我真想现在对这家伙报仇。”

乔贞并没有听见林德这句话,也不打算问什么,仿佛林德根本不存在。也许林德又说了一句“我去叫人”,也许转头离开了,这都是也许,乔贞并不关心的可能情况。他捂着伤口,沿着小径向前走。雨的势头一点儿也没减;伤口还在流血,不仅是腹部,脸上、手上也似乎有部位在流血,但他并不太清楚。在经历这辈子最难看、最无章法的一场战斗之后,他活了下来,但是所有和胜利相关的字眼没有在他脑中出现哪怕是一瞬间。他走不快,仿佛步伐稍微跨大一点点,就会失去平衡而摔倒。雨水在抽打他的眼帘,潮湿的泥沙在阻碍着他的脚掌;这些平日里根本不起眼的自然之物,在这一刻充满了让人颤抖的恨意,针对乔贞一个人的恨意。它们要穷尽污浊的思维,用一切办法消耗乔贞的体力:打湿他的衣服,使他步履艰难;推挤他的鞋底,好让他倒下。但是,乔贞还是要加快步子。他没有别的选择。

达莉亚。 在通往后院中央的旅途中,乔贞艰难地移动脖子,朝两边看。没有看见她。仍然没有。仍然没有。仍然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看见的是无数迎面扑来的雨滴,似乎每一滴水珠上都有一双眼,蔑视他的愚蠢;又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张嘴,嘲笑着他的失误。这些蔑视和嘲笑,真实的就成了烙印,虚假的就成了流言。面对着它们,乔贞并没有摇头,也没有挥手。他只是尽量加快步子;他就像沙滩上一枚残缺却仍然厚重的石头,在浪潮起落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体,在身后留下一条长且疲惫的印迹。

乔贞看见了院子中央的水池子。中间有一座人工喷泉,但是早就不再运作的水池子。虽然水很浅,但是在阳光下却总是一片清亮的水池子。

他还看见了她。她就在那儿。

在那水下。

跨进水池子的时候,乔贞几乎跌倒。他把达莉亚抱了出来;她的头垂在乔贞的肩上,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乔贞在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明显但不致命的伤口,开始明白因伐罗修那句“没法让她说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打昏了达莉亚,把她留在水池子里。池子里的水本来很浅,不能漫过一个平躺的人。但是雨一直在下,仿佛从暴风城筑起第一块砖瓦的那一天就在下,也不打算停。它要漫过一切,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乔贞知道怎么对溺水的人急救;他知道,他知道!所以他做了他能所作的一切,但这又怎么足够。他不敢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但又不得不看,因为他心想怎么也不能错过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所以他给她做人工呼吸,仿佛自己真能代替她呼吸;他给她做心脏按摩,仿佛他能用自己双腕中的脉搏——那代表着生命的韵律——感染达莉亚的心脏,让它也随之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乔贞自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血流在达莉亚的裙子上,然后让雨水给冲走了。流失的血在带走他的体力,他的臂力。他的一切。然后,就像暴风雪中一块脆弱的树篱,他倒了下来,倒在她身边。

乔贞还有一点点力气支撑自己在昏迷之前转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面庞,他注视了多少年,多少天,多少小时的面庞,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晰。自从能躺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时候起,又过去了多久?——因为多年来的习惯问题,乔贞总是醒得太早,又不想吵醒她,所以就会躺一段时间,只是注视着她。这件事乔贞并没有告诉过达莉亚,因为听起来让人觉得怪怪的。也许她知道,只是不说。

达莉亚,达莉亚。 这张脸从未改变;她从未改变过。他曾经像个真正的迟钝少年一般偷看她,怀着对她身边那个无比优秀男子的一丝妒意;曾经充满愤怒和不解地指责她,不计一切后果让她坦白为何杀人;曾经以极易动摇的怀疑质问她,就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两人之间仿佛已不再有一丝信任;曾经面对她的问题,毫不犹疑地说出“我爱你”,就在把伊莱恩的人像画带给她的那一天——所有一切共同相处的时刻,达莉亚都从未改变过。

雨声和风声都渐渐模糊起来。它们裹住乔贞,把他扔进一个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牢屋里。在昏过去之前,乔贞相信自己在方才倒下来的一瞬间——手掌要离开达莉亚胸口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心跳。

21

埃林在进入老人的房间前,用右手把一缕掉落在额前的头发抹上去,但它还是不听话地落下来,埃林也就不再管了。卫兵打开门,他走进去,立在屋子中央,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屋里没有其他人。

“肖尔大人,”埃林说,“我来向您报告调查进展。”

“说吧。”

“是。呃,整个审讯过程里两名嫌犯都非常合作……”埃林停顿了一下,扯扯衣领,清了清嗓子。“总的来说,因伐罗修是受到了阿维德的利用。因伐罗修有一个情人,名叫吉特拉。她怀上了孩子,但实际上,她在这之前还曾经和一位叫霍尔迈的铁匠有来往,所以我不能断定她怀上的是谁的孩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伐罗修想要这个孩子。他让吉特拉和霍尔迈断绝了联系,藏在一间公寓里等待分娩。”

埃林回想起审讯室里的景象。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因伐罗修,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拍向桌面。“那孩子是我的,”因伐罗修说,“她爱的人是我。那个老家伙只不过是一直巴结着她而已……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犹疑不定的眼神,表示出他有多么想让自己相信这些话。

“对吉特拉这个女人,我们一无所知。”埃林继续说。“但是,她的想法和因伐罗修不同。我相信她在怀孕的准确时间上欺骗了因伐罗修,所以因伐罗修错过了分娩的日子。这一点推测的佐证,就是因伐罗修对思考这个可能性表现出很大的抗拒。我个人认为这也不太重要……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在因伐罗修不在场的情况下,吉特拉生下孩子,然后也许是在当天就把他们——那是一对双胞胎——转交给了另外两个人。当然,也可能是一次交易,这一点已经没法证实了。至于为什么是双胞胎,又是把孩子交给了谁,请容我等下再解释。总之,因伐罗修见到了分娩后的吉特拉,当然会问她孩子到哪儿去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伐罗修失控,把她淹死在水缸里,然后逃跑。”

因伐罗修在坦白这一部分的时候,把五指展开按在桌面上,然后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起初吉特拉什么也不说,但很快就转化成对他的嘲弄。她承认孩子更可能是霍尔迈的,用这一点来不停刺激几乎一言不发的因伐罗修,让他不要再妨碍她的生活。“我不想杀死她,”因伐罗修的眼神中充满混乱的焦躁,仿佛那些淹没吉特拉口鼻的水,又从他的手指尖漫了出来。“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我只是想问孩子送到哪儿去了。这是唯一的要求!我别的什么也不指望。但是她……”

埃林走神了一会儿。当听到老人说“继续”之后,他说:“案件的突破点是一名叫斯基尼的记者,乔贞在事情发生前曾去找过这个人。我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联系,就去搜查了斯基尼的屋子。斯基尼在前不久就死了,据说是自杀,但我对这一点保持疑问。总之,他有一个奇怪的生活习惯,就是喜欢不停地把烟头随手按在桌面上。我在他家里,办公室,还有吉特拉的屋里都发现了同样的痕迹。我调查了所有在前两个月里和他有联系的人——这一点不难,因为他过着隔绝人群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名保姆。她承认曾经受雇于斯基尼,到他家里照看一对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当时她抱有疑问,斯基尼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养着一对双胞胎?当然,她不会过问。”

“现在那对双胞胎在哪儿?”

“没有找到。我猜想,是阿维德杀死了斯基尼,然后……”

“你是说,阿维德和斯基尼是同伙。”

“对,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结论。这是通过因伐罗修的坦白,结合上面我所发现的一些情况,而总结的推测。不得不说,我并没有任何实物证据。另外,现在我也无法证实吉特拉是否从一开始就和这两人做好利用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的计划。比如说,勒索因伐罗修,又或者他的父亲德萨·盖尔芒特。”

埃林停了一下,等待老人质疑他工作不力,草率结论。但他得到的只是又一声“继续”。

“这推测的主要根据还是因伐罗修的供词。他说,阿维德找上了他,自称知道他的孩子在哪儿。在这之前,他们素不相识,而阿维德用一个风险很大,但是又非常有效的方式博取了因伐罗修的信任:他承认自己带走了孩子,然后……”埃林眼睛看看地面,再望着老人。“他还说,已经把孩子转卖给了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事成之后,他非常后悔,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替因伐罗修把孩子找回来。他引发因伐罗修通过伪装调查的方式,接近达莉亚夫人,去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交接孤儿记录。的确是很奇怪的行为,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请容我稍后解释。现在必须联系到另外一个嫌犯:达莉亚夫人的女仆,黛西。”

埃林并不真认为黛西是嫌犯,她八成只是遭到了阿维德利用。埃林了解这个跟了达莉亚好几年的女孩儿,了解她有多么关心女主人,又有多么单纯善良。在审讯室里,他没有铐上黛西,还给她准备了茶水,但她仍然恐慌得不停颤抖。而这恐慌不仅是因为自己涉及了一桩犯罪,更因为得知了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这是最让埃林难受的一次审讯。

“阿维德曾经在乔贞的命令下,在达莉亚夫人的屋子周围巡逻,但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当控制住因伐罗修之后,阿维德在黛西面前自称接到了长期保护达莉亚夫人安全的命令,然后要求黛西全力帮助他,而且不能让达莉亚夫人知道。无论达莉亚夫人和谁会面,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要求黛西向他报告。有时候是会面,有时候是让黛西在一个秘密地点留下信件。正是通过这种办法,他知道了达莉亚夫人和林德主教最后一次会面的日期。因为这次会面之后,慈善机构的交接就会正式启动,因伐罗修不可能再继续那虚假的调查了,所以阿维德认为,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根据黛西和林德主教的证词,我推测出了当天事件的经过。”

对埃林来说,询问头上裹着绷带的林德,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教说起话来仍然滔滔不绝,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弱,到后面甚至开始咳嗽起来。虽然埃林不知道林德和乔贞、达莉亚相处得如何,但从林德塌陷的双目、好几次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的动作看来,他也仍然处于巨大的震动中。

“首先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阿维德知道因伐罗修曾经在失控的状态下杀死吉特拉,了解他心里存在着不正常的暴力冲动。从因伐罗修对两人谈话的一些回忆里,可以发现阿维德一直在试图暗示他用类似的手段对付达莉亚夫人。他很擅长演戏,仿佛在能不能找回双胞胎的这个问题上,他比因伐罗修还要焦急。但他最终所作的一切,仍然只是一个赌局——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赌局。他把达莉亚夫人和林德最后的会面日告诉了因伐罗修,对他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让他去做出‘最后的选择’。根据林德主教的证词,他当场意识到了因伐罗修所谓的调查是不存在的,而这一点就促使因伐罗修下了手。”

埃林深呼吸一次,语速越来越快。

“他打昏林德主教,随后攻击了达莉亚夫人。根据黛西的证词,可以知道阿维德当天一直以巡逻的名义守候在屋外。总之,黛西见到了受伤的林德主教,就按照阿维德过去的指示,立刻逃出屋,把眼中所见的一切告诉了他。可以说黛西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了阿维德的眼线。阿维德让黛西出去寻找乔贞,然后独自进屋。我想,这时候的阿维德,是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他无法掌控因伐罗修的行动,也没法确认乔贞会回到屋里。但是很不幸,他的计划得逞了一半。林德主教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时间段应该是在乔贞进屋后不久;他知道自己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也不敢贸然四处行走,只是藏在附近的树林里简单处理伤口,同时找到了一把铁锨防身。在这时候,乔贞和阿维德的打斗发生了。林德主教听见阿维德这么说:‘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所以我想,阿维德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乔贞亲眼看见因伐罗修杀害达莉亚夫人。”

“他期待乔贞做些什么?”老人说。

“杀死因伐罗修。”

“你认为乔贞会这么做?”

“如果他真的看见那一幕的话……会的。毫无疑问。乔贞会杀死任何一个这样伤害达莉亚夫人的人。”

老人略微抬起下颌,目光中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他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以听不见的声音敲打了两下。

“继续。”

“从这个角度来说,黛西在这件案子里涉入得更深了,因为正是通过她,阿维德才了解到乔贞对达莉亚夫人感情之深。您知道,爱说话的女仆……会犯这类错误。阿维德的动机在于对乔贞的嫉妒,和不能得到他重用的不满。出于这个动机,他希望引诱乔贞杀死因伐罗修,让乔贞失去现有的地位。虽然乔贞事先调查过斯基尼,并且对因伐罗修有所警惕,但是假若没有因伐罗修的证词,就根本不足以让这起阴谋浮出水面,因为因伐罗修对阿维德的指证是关键性的。阿维德希望胜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像刚才所说,他的赌局只赢了一半——因伐罗修中途放弃了对达莉亚夫人的攻击,并且过早碰上了乔贞。跟在后面的阿维德看见了这一幕,明白这对他的整个计划来说是毁灭性的失败,所以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杀死所有人。乔贞,达莉亚夫人,林德主教,甚至可能包括黛西,一个不留。这是唯一不让阴谋败露的方式。在这之后,他可能会选择这样的谎言:因伐罗修杀死了乔贞和达莉亚夫人,而他不得不杀死因伐罗修。当然,这样等待着他的可能也是几乎无限期的调查,但他甘愿去赌一赌——毕竟按照原计划陷害了乔贞,也并不等于他能得到重用;然而,他如果能通过后一种办法,成为为乔贞和达莉亚夫人报仇的英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如愿的可能性非常小。孤注一掷或者败露,这就是他当时面临的选择。我实在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我只能承认阿维德有很强的能力。他准确地抓住了因伐罗修和黛西的弱点,然后非常大胆地利用起来,而且还试图利用乔贞对达莉亚夫人的感情。对自身能力的信心,让得不到重用的他更加心理失衡。”

老人点了点头,但是没说什么。

“当然,这件案子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阿维德与斯基尼的合作关系,而且有证据表明德萨·盖尔芒特曾经在事情发生前不久见过乔贞,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点,或许他也扮演了某种角色。另外,追查双胞胎的下落也是很必要的工作。”

“做得好。继续追查下去,我准许你在这件案子上自由动用资源。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肖尔大人。”埃林并没有动。“我有些话必须说。”

老人皱了皱眉头。“你讲。”

埃林右手探进衣兜里,拿出银牌,上前放在老人的桌面上,站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做什么?”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疑问会冒犯您;而且作为乔贞的搭档,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对于他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无法摆脱责任。所以,我在此辞去直属探员的职务,并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这件案子的主干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只要有我留下的资料就能顺利进行。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

老人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盯着他。

“我认为您为这起案子的发生,也负有责任。阿维德成为乔贞的助手,是经过了您认可的。而且……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阿维德是您观察乔贞的一个途径,而这毫无疑问为阿维德提供了虚伪的信心。”

“你指控我通过阿维德监视乔贞。”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是的。”

老人身体往后靠了一些。“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都遭到了巨大的伤害。我会指责任何一个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而现在除您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惩罚。”

“你明白我可以因为这句话把你关进地牢。”

“是的。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埃林毫不回避地看着老人。虽然在这此刻,他知道没办法完全掩饰自己的不安,但那并不重要。这一番话是早就决定要说了的,没有回头的可能。眼前的老人并不是什么庞大而凶残的东西,埃林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驼背、发须完全脱落、眼珠子浑浊的逝去者。然而面对老人的目光,这种心理暗示毫无作用。埃林不后悔说出这些话,但是同样会因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经历的事情而颤动。

“拿回去。”老人右手食指在银牌旁边敲了敲。“拿走。”

埃林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抓起银牌,在手里看了看,收回衣兜里。

“你走吧。继续调查。”

“……是。”

埃林转过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老人又开口了。

“他们两人……情况怎么样?”

“林德给他们安排了完善的治疗和护理。”埃林说。“但是两人都还没有醒来。”

老人不回话。埃林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潘索尼亚一个人。他咳嗽了两声;因为屋里没人,所以他可以咳出声来。这一轮咳之后,他觉得脑袋疼得难受。他该按铃叫医生来,却没有马上这么做。

为了权力而孤注一掷。就算自己得不到权力,也要把阻碍自己的人拉下来。这种事情他很熟悉;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不外乎斗争,和失败之后的再斗争而已。

大概在五年前,有人对他做了类似的事。孤注一掷。带走他的孙子。即便明知不可能获得权力了,也试图要给阻碍者留下永久的伤害。

当时把他救出这困境的人是乔贞。

22

在刚睁开眼睛的前几秒,乔贞眼前只是一片灰白,而他的意识比视力的苏醒又慢了一拍。当他转过头看见玻璃窗之后,才发觉刚才那灰白的东西是墙壁;墙壁和玻璃窗两个关键性的物体把他的辨识力从混沌中带回现实世界,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房间”。然后是空气在鼻腔中掠过而带来的微痒,这是一次“呼吸”。这时候,乔贞才明白自己是活着的。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长时间昏迷,但却明白这不是如日常睡眠一般的苏醒:在那一类每天都会发生的苏醒中,人在入眠前和苏醒后都始终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只是意识暂时关闭。而现在的乔贞,却仿佛是用自己的意识重新发现了一个和睡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同时脑袋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告诉他不应该随便移动四肢。他把头往右转,朝向房门,发现了一个背靠着墙站在屋外的男人。那人回过头,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便赶忙离开了门边。半分钟后,他把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带了进来。从医者的装束,乔贞认识到自己身处在教会医院里。

“他醒了多久了?”医生问那个男人。

“就刚才。”

“乔贞先生。”医生站在床头,提高声音说了第二次。“乔贞先生。”

“我能听见。”乔贞说。

“能看见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在哪儿?”

“救赎之光医院。我得给您做一些简单的检查……”

“我在这睡了多久?”

“五天了。来,你们俩把乔贞先生扶起来一点……”

一名女护士把手探向乔贞的枕头。乔贞抓住了她的手腕。

“达莉亚……在哪儿?”

女护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医生。医生说:

“达莉亚夫人就在隔壁病房,您放心。”

乔贞掌底按住床沿,把身体撑起来。一阵突然的剧痛让他暂时中止了动作,但停歇一秒钟后,他仍然坚持要起身,同时把右腿移出了床。医生和护士赶忙拦住他,想让他躺回去,但是那个男人说:“让他起来吧。别忘记林德大人怎么吩咐的。”说完后,他就去扶着乔贞。医生只好站在一边,双掌在身前拢合起来。林德曾经嘱托:如果乔贞醒来了,不能妨碍他见达莉亚。

“你是谁?”乔贞问扶他的人。

“埃林大人安排我来给您做临时的护卫。”

乔贞没再说什么,要往门外走。护卫扶着他出了屋。乔贞左右看看,发现整条走廊都非常安静,在不远处还另外有几名卫兵。

他们来到隔壁病房的门口;乔贞看见了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的达莉亚。他推开护卫,独自慢慢进了屋。护卫给原先在屋里的一名护士做了个手势,护士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在她出屋之前,乔贞问了一声“她有没有醒来过”,护士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乔贞在病床边坐下。自从站在门边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法离开她。只是这一刻,他没有特别目的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是和要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微尘达成一个协议,要求它们为他和达莉亚的整理出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空间来;提醒它们不要围绕在达莉亚身边,以免遮盖住内在生命力给她苍白的肌肤所染上的光芒。然后,他便看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声。

呼,吸。阳光洗刷的,叶脉上飘过的,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存在的空气,在人体中经历一段无法言说的旅途。胸部略略扩展,然后平复。一个千百万年来都没有停止过的过程,总有无数人在同时经历的神奇过程。这栋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经历它。医院里有几百人在经历它。这条街道上有几千人在经历它。街道交织成的暴风城,有几万人在经历它。而暴风城之外,还有无数人加入到这代表着生命力的协奏曲里,哪怕他们不知道呼吸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但对现在的乔贞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她在经历它。达莉亚在呼吸。她的呼吸是整个世界中无限进行的过程的一小部分,浩瀚和弦中的独一个音符,但却是她一个人的全部。

她活着。

乔贞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右手。它是温热的。不是那种在拥抱爱人时希望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热度,但已经足够了。乔贞回忆起了刚把她从水池子里救出来的那一刻,她皮肤上那让人心颤的寒冷——仿佛每一滴雨水在她身上停留,都是为了偷走她生命的热度。那些贪婪、狡诈的水珠子,永远不会满足——只要能比那一刻温暖就好。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这并不让乔贞感到沮丧。只要有呼吸,手掌心有温度,闭上的眼睛就只是休息的象征,而不代表其它。就让它们闭着吧。

“达莉亚。”乔贞开口了,但没继续往下说。他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并不合适。他打算把话都留着。

过了几分钟,护卫在门口说:“乔贞大人。”乔贞没回话,护卫过了好几秒,再次说:“乔贞大人,有人来见您。”

“谁?”

“德萨·盖尔芒特。其实……他今天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可以帮您把他叫走。”

乔贞思虑了一下,吻了吻达莉亚的手,放下,出了屋。德萨站在不远处,转过身来。他没有带任何人,穿着也很朴素,那只不大睁得开的右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乔贞……乔贞大人。”他开口了,上次两人见面时声音中的傲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劳至极的自省,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惨痛的事业失败,只能用最后的意志力来防止自身崩溃。

“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乔贞说。

德萨在回避乔贞的目光。“我希望能和您谈谈,关于……我儿子。不,我请求您和我谈谈话。”

“你想谈什么?”

“我……我受不了医院的气味,所以一早上我是在楼顶,等您醒过来。我们能再上楼顶去吗?”

“德萨大人,恐怕……”护卫说。

“那就上去。”乔贞打断了护卫。

这栋楼房是救赎之光的住院楼之一,一共有五层,乔贞和达莉亚的房间在第四层。片刻后,他们三人来到了屋顶。德萨走在前面,在上楼梯的时候护卫扶着乔贞。前检察长老迈的脚步并不比乔贞走得轻松。在楼顶上,他们能眺望广大的院区。

“首先……我想为我儿子向您道歉。”德萨说这句话的时候,离乔贞大概有十码。屋顶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把他灰白的头发掀起了一些。

乔贞没有回答。

“还有我自己。我……用非常不得体的手段欺骗了您。”

“说下去。”

“是我让斯基尼写下了那篇文章。就是……关于达莉亚夫人和我儿子。是我付钱让他这么做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我睡了五天,德萨大人。如果你有什么想解释的,都尽量讲明白,否则恐怕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脑力去理清你想说的东西。”

“我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好让我有理由让您注意到我儿子。我盼着您把我儿子从达莉亚夫人身边赶走。因为……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知道他会的,我儿子……”

“你和斯基尼怎么认识的?”

“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有一天他和另外一个人找上我,说我儿子杀了为他怀孕的女人。他们找我要钱。我知道他们说的女人是吉特拉。我早知道搭上这样的女人不会有好事,可是因伐罗修很早以前就……不再和我说任何话了。”

“你说斯基尼还有一个同伙。”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叫阿维德的人,因为埃林先生把审问我儿子的情况给我说了说。”

“他们说你儿子杀了人,你就这么相信了?”

“我不得不信。”德萨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用右拳按着脑袋,大拇指在薄皮下凸出的血管上摩擦。“噢,我儿子……有了他以后,他就是我的一切。但是他为何会这样?几乎是从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开我。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其中的理由。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当时他想和家里的一名女佣人私奔。那女人朝我告密,他就杀了她。他把她……溺死了。所以当那两个勒索犯一说他溺死了吉特拉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是真的。”

“你逃脱不了责任,德萨。我对你是怎么带大儿子,他又是因为什么才和你断绝关系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这整件事……你也要等待审判。”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埃林先生已经审问过我了,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我付了钱给勒索犯,付钱让房东替我遮掩这事儿,又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为了拯救儿子,我愿意付出一切,然而到了最后……昨天,他还是拒绝和我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听埃林先生说我儿子免不了死刑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想告诉他,那一对双胞胎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既然他已经免不了一死……”

“双胞胎在你那儿?”

“我从斯基尼那带走了他们。为了这个,我又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斯基尼说阿维德已经和他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对赎金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大的兴趣。斯基尼说他把孩子交给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还准备离开暴风城。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您看,这整件事里我所做的只有不停付钱,但它们没有帮上我一点儿忙。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的。我已经和林德大人签订协议,把全部剩余家产捐献给了现在在他名下的慈善机构。”

“达莉亚不会要你的钱。”虽然明知机构已经不属于达莉亚,但乔贞突然有些激动。“你以为这是什么?赎罪?”

“不,不,不。我连赎罪的资格也没有。就请把这当作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私心吧。我把双胞胎托付在这机构里了,我希望他们——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好好成长起来,不要像他们的父母,更不要像我。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和盖尔芒特家有任何的关系。这个家族……到此为止了。”

德萨不再说下去,嘴唇紧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庆祝自己终于完成了什么,无论那是骄傲还是耻辱,这都不重要;他只是为自己经历过了这么一段历程而解脱。

“乔贞大人,”他说,“您的刀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那天下午让你儿子扔到了围墙外,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借来用用。”

“喂,别开玩笑。”护卫要走上去,但是乔贞拦住了他,然后说:“把你的匕首给他用用。”

护卫有些犹豫,手指放在匕首柄上好一会儿,抽出来一半之后,德萨说:“不,不用了。抱歉。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您回去休息吧,乔贞大人。我得一个人呆一呆。”

乔贞最后看了看德萨。那是一张经历极度疲惫和折磨后的面庞,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绝望地行走数天后,终于找到一个水袋一般,毫不掩饰那瞬间的释放感,即便他明知水袋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数滴。

“再见,德萨大人。”

乔贞和护卫走下了楼梯,回到原来那一层。乔贞仍然打算去达莉亚的房间呆一会儿,但是在这之前,他发现有一些人开始聚集在走廊边的窗户前。这样做的人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卫兵。他们把脑袋伸出窗外,朝下看。有的人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急忙走开了。有些听不清的嘈杂声从楼下传来。

23

在猪和哨声酒店的厨房里,舍尔莉正在把一些食物小心地放进餐篮。每放一样进去之前,她都要考虑几秒钟,看会不会过于拥挤,或者因为沾上另一种菜色而影响了味道。有几次她把已经摆好的东西拿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放进去;甚至还誊空了一次重新再来。十分钟后,她把餐篮盖上布子,双手按住两边,从桌面上移给埃林:“拿走吧。”

“你真的不去?”

舍尔莉摇了摇头。

“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医生不让吃的……”埃林揭开遮布看了看。

“医生,医生懂什么?真有不让吃的,让他们自己挑出来扔掉。”

“我觉得,至少这个不应该带去。”埃林把一块蛋糕拿了出来。在生日会上大受欢迎的正是这种糕点。

“为什么?太多糖了?”

“你懂我的意思。”

“行。”舍尔莉抓出蛋糕。“我再来看看有什么不能带去的,行了吧。”

她把餐篮从埃林手里拉回自己一边,两手一动不动地捏着握柄,也不说话。

“舍尔莉。”

“我挑不出。这都是他喜欢吃的。照这么说,蛋糕不能吃,这些也都不能吃。都扔了算了。”

“给我。”埃林把篮子夺回来。“大清早的你和我闹什么别扭。”

舍尔莉手掌按在桌面上,仍然低着头。埃林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就像一个夜宿树林的人,忽然听到水滴掠过石缝的声音;它来自于无法辨明的远处,轻渺却无法让人忽视。

“嗨。”埃林身子往前倾一点,放低了声音。“你老公就在外面,舍尔莉。我和你独自在这儿呆着就已经够让他不高兴的了,你还想干嘛?”

“闭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不想惹你发笑。我只是想说,别哭,行不行?我是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医院,又不是要去墓园。你哭哭啼啼多晦气。”

“这事情太……我受不了。为什么它要发生?”

“很多人都该自责,但不包括你,舍尔莉。”

“我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能别提那些陈年的……”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等等。这个说法有问题。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和他发生什么的……但是当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大好受。你刚才说我晦气不是吗?我真的,真的暗自想过会出什么事,把他们分开……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可恨。”

“没什么。你是女人,这完全讲得通。我要走了,你哭一哭也好,不过最好在大卫进来之前把眼泪擦干净。”

“那个人叫什么……阿维德,对吧?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呀,生日会那天干了那么多活。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在那样的地方呆得下去,还那么卖力地工作?周围人人都是表面一个样,内里一个样。如果我的每个客人在点这样菜的时候,想吃的却是另外一样菜,我会疯掉的。我讨厌七处,我想让它消失掉。”

“这可不对了,舍尔莉。”埃林把餐篮提在手里。“表里不一,然后利用这一点来做坏事的人总是会有的,就好象每天都会死人一样。正因为有我们在,所以你们才不用花费自己的精力去辨认那种人。只是为了捉住那种人,我们必须先了解他们,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像他们。阿维德?他只是再也变不回来了。我走了。”

埃林把那块糕点重新放回了篮子里。


乔贞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强烈的阳光把周围的一切都放置在一种极其耀目,以至于张扬的光晕中——它把嫩绿的树叶变成近似透明的湖水般的绿色,让视平线尽头上的来来回回人影变成模糊的光点——但它并不灼热,只是呈现出极易在轻风的劝服下变得温顺的品质,就像一个爱高声说话,但是却绝不闹事的小孩子。在这样的阳光下坐着,乔贞并没有特意去思考什么,也不大注意得到伤口的隐痛;唯独在风刮过手背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指关节上传来一阵微痒。

在他面前,有一队教士争论着问题走过,虽然尽力放低声音,但仍然难抑激动。在这条林荫道上,更多的是在护士陪伴下出来散步的病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对乔贞致意,乔贞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过不多久,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越过草地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一个大人走在她稍微后面一些的位置。他认出那是埃林和伊莱恩。

在离乔贞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埃林拍了拍伊莱恩的背。伊莱恩抬头望望爸爸,然后加快步子走到乔贞跟前,把篮子递出去说:“乔贞先生,我和爸爸来看你。这些是舍尔莉夫人给您做的东西。”她停了一下,把篮子再推出去一点。“是好吃的。”

乔贞看着伊莱恩。她抿着嘴巴,似乎是在犹豫应不应该展露笑容。

“谢谢。”乔贞接过篮子,放在身体右边。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说你出来散步了。”埃林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天气真好。”

他在乔贞右边坐下,和乔贞之间隔着篮子。伊莱恩也坐在了爸爸身边。

“真是个好天气。”埃林双手合握着挂在膝盖之间,转过头对乔贞说。“你不看看舍尔莉都为你做了些什么东西吗?”

“我不太饿。”

“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埃林又朝两边张望了一下。伊莱恩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探出头,视线越过埃林看了看乔贞,然后缩回来,用脚跟来回踢打长椅的下部。随便踢了几次以后,她开始这样打起拍子来。

“爸爸要和乔贞先生说事情,你别吵。”

听见埃林这么说,伊莱恩立刻停下动作,把腿悬在半空。

“没什么,让她玩自己的。”乔贞说。

伊莱恩没有继续打拍子。

埃林看看乔贞。他的同伴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现在他却仿佛存在于一个独立的静默空间里;不仅不说话,连说话的趋势也潜伏在地表之下。现实中的沉默,是对嘈杂世界的一种反抗,而在乔贞如今身处的世界里,沉默是基本美德,是生命的规则。以往埃林早就习惯了把出于工作式冥想的乔贞卷入自己关于酒和女人的不停歇评语里,他承认那会引起一种恶作剧式的愉快感,但是如今他对这样的谈话连想都不愿意想。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要从自己贫瘠的词汇表里慢慢挑拣出合适的词句来说。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给我讲讲案子的进展。”

“噢,好。其实我这部分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现在忙的是检察院那边。德萨当年就是因为贪污丑闻所以才提早退休的,而儿子进入机构的时候又一路上都很顺利,所以肯定免不了有人要丢官了。他们希望这整件事能尽量低调处理。”

“怎么个低调法?”

“比如……”埃林看看伊莱恩,凑近乔贞一些,放低了声音。“昨天已经秘密处决了因伐罗修。在总部的地下室里。”

“没有公开审判。”

“没有。他们承担不起公开审判的后果,德萨自杀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决定了,对外采用这种说法:德萨为悔过而自杀,儿子因为压力太大而辞职,调到了某个偏远地带从事法律教育;处于安全考虑,他的去向不能透露。所以,从官方角度来说,因伐罗修还活着,户籍履历什么的都不缺,只不过他不存在。下一步是控制住民间媒体,虽然无法完全阻止他们质疑因伐罗修的下场,但凭他们的脑袋不可能联系到秘密处决,最多怀疑他也自杀了。就连议会和王室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知道真相——这事传不到国王那儿。还有,《运河晨报》已经关闭整顿了。”

“检察院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没有。这是老头子的主意。一切都由他来安排。”

乔贞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这么做?”

“最大的理由是占据主动权。毕竟,七处这边也要承担责任,而检察院里面会有聪明人想到利用阿维德来攻击我们,即便他们缺乏阿维德的一切资料。老头子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在对方内部意见混乱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些建议。他一说放弃公开起诉因伐罗修,那边的大部分人就都高兴还来不及了。这实际上是让七处和检察院共同保守一个秘密,但是老头子做得就像我们费尽心思帮他们保守一个秘密,是施恩。然后,他还对他们提了个附加的要求:秘密审判的时候,不要求你出场作证;而且,检察院不得在这件事情上用任何方式追查你和达莉亚。永久性的。”

乔贞看着远处草丛上的一片扇形光点,没说话。片刻后,他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洒水。

“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乔贞,只是把事实告诉你。我不会替你判断老头子的行为的。只是事实。”

“行。”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伊莱恩继续用脚跟打起拍子来,这一次埃林没有阻止她。

“乔贞,我刚才……”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顺便到达莉亚的病房去看过了。她不在那。”

“她在别的地方。”

“……哪儿?”

“另一栋楼房里。”

“噢……换病房了吗。”

“不。她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问题不大吧?”

“终止妊娠。”

埃林皱起眉头注视着乔贞,但是伊莱恩踢打长椅的声音突然让他心烦起来。

“你再踢一次试试。”埃林对女儿喊。伊莱恩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盯着地面。埃林没有再管女儿,回头朝向乔贞,并且终于注意到他是选择了一个多么刻板的词来描述这件事。没有任何与生命直接有关的词语涉及其中:“孩子”,“怀孕”,“她”。虽然安静下来了,但埃林想不出任何话可以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留在这儿。

乔贞并不期望埃林说些什么。

林德前天夜里亲口告诉乔贞,达莉亚怀孕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第一次受邀到达莉亚宅子里会谈的那天晚上,在会谈结束后,达莉亚追上了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林德给她安排检查,并且确诊了。

“你得做个决定,乔贞。”林德说。“如果怀孕超过两个月再做手术,对她身体的损害会非常大。”

当时,乔贞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顽固的怪兽潜伏在他的脑袋里,阻止他真正理解这些话。他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也知道它们合起来的意思,但那只怪物把这些话咀嚼了再重新混合,等它们进入乔贞大脑的时候,仿佛已经成了水面上的一道雾气,永远都无法揽过来成为手心里的现实。他并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激动;他只是无所适从。但他回话的时候,仿佛开口的只是他的逻辑,而不是他这个人。

“你是说……必须这样做?”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让你选择。听我说,乔贞。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达莉亚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已经请来了同行里最好的专家会诊——实际上我想这已经到了我们当前所知的医学极限。这类病例我们遇过不少,也慢慢总结出了一些应对手段,但效果都不理想。直白地说,病人是否会醒,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以外。很抱歉。”

林德停了一下,看见乔贞没答话,就继续说。

“当然,为了尽快让达莉亚恢复,我们会在许可范围内尽其所能。让她继续怀孕危险是很大的,而且胎儿也会夺走属于母亲的养分。但是,我们也确实有过失去意识的母亲产下健康婴儿的先例;所以,决定权在你。”

过了好几分钟,这些话才硬生生地扎进乔贞的大脑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达莉亚成为了母亲。女人在胎儿产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母亲了,但是在守护女人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之后,男人才真正有资格共享围绕着孩子的一切痛苦和快乐,真正有资格称为一个父亲。乔贞还不是一个父亲,更何况眼下他将要失去这个机会:达莉亚独自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为母亲,然后又要抛弃这个身份,而必须做出决定的乔贞,却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过达莉亚。她说……她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暂时还不应该说出来,因为你们那时候有太多麻烦事情。她说,只要等机构转交,什么杂事也处理清楚,马上就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她不想让你更烦心了。”

随着对这些话的理解,乔贞终于能够降落在现实里。他回想起来给达莉亚阅读埃林的来信,和她一起看伊莱恩风景画的那一天:她那异常的激动。她快等不及,等不及要了结一切琐事,然后在湖畔镇等他。然而那激动,与其说是兴奋和对幸福的期盼,还不如说是不自信。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关于两人在一起安静生活的期盼已经很沉重了,而在事情真正看到曙光之前,她把怀孕暂时作为一个秘密而保留着。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候,这秘密的揭露会成为真正幸福的标志,就像艰苦航行后逐渐在眼前海面浓雾中浮现的灯塔;而在那之前,达莉亚宁愿自己承担着它,以增添自身的负担来减轻两人共有的重荷,如同一位敏感温和的车夫,明知道多拉货物才能挣更多的面包,但是却生怕压坏了心爱的马匹。

可是你做错了,达莉亚。你错了。等你醒来之后,我该怎么对你说?我该怎么指责你?我得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你错了?醒过来吧,达莉亚……等你醒来之后,我首先要说的,就是你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一刻钟后,埃林和伊莱恩来到了医院外面。临行前,乔贞在他们面前吃了半块那特制的蛋糕。

医院大门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埃林拉着女儿的手,走过一个拐角,在比较僻静的小巷里停住了。

“爸爸?”伊莱恩说。“我们不回家?”

“回。”埃林说着,在街边坐下,仿佛毫无目的地看了看道路两侧。

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

伊莱恩站着,看看埃林,右手拉了拉裙角。

“来陪爸爸坐一会儿。”埃林把女儿揽到身边,让她的前额靠着他的右脸颊。

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伊莱恩。”

“爸爸?”

“爸爸告诉你一个道理,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道理?”

“别胡乱发誓,发了誓就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就成了世界上最蠢,最讨厌的人。记住了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埃林并没有看着伊莱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回答。他总觉得自己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在事情发生前的一天,他对达莉亚说,会去打扰她和林德的会面,然后就是那一通誓言。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让这影像占据了:达莉亚亲了亲他的右脸,然后笑着说“谢谢”。面对这一番埃林虽然说得很过瘾,但是自知是大话的誓言,她说:

“谢谢。”

尾声

深夜,林德把一个人领到了住院楼里。林德已经习惯了在走路的时候,身边的人屈就他的跛腿而放慢脚步,但这个穿着黑袍、用连衣帽遮住脸的人却丝毫不顾及这一点,不时地赶在林德前面。

“慢一些,脚步轻点。”林德说。“你想给人发现吗?”

这叮嘱只产生了几秒钟的效果。林德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他。前些天,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七处在这一楼层的护卫已经撤走了,但仍然会在楼层下巡逻。林德是从一个楼房后方运送尸体的应急过道里把这个人带上来的。

他们来到了四楼。林德抢先脚步,在一间病房前站住了。那人也随之停下。

“就是这儿。”林德把门推开了一点点,收回手。

穿黑袍的人从门缝看看里面,然后指了指林德身后的隔壁房间。

“他就在那屋子里……?”

“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进我手边的这扇门,事先说好的,三分钟。关于这件事情,我在一间办公室的门上已经贴了纸条。如果十分钟内不赶回去把它揭掉,值班的人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无非是带了一个人进病房却没登记而已,院长有资格这么做,但是你可能就会有麻烦了,这个你自己明白。所以,三分钟。”

“你很不相信我。”

“噢,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二分五十六秒。”

穿黑袍的人没再说什么,推开房门,进了屋。他听见林德在外面说“不能锁起来”,就只是把门掩上。随后,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没点灯,只有一小片沉着、僻静的月光。它是透过夜空中灰蓝色的云层,在教堂的尖顶前绕了一圈儿,随着夜风掠过了窗户粗糙的木框之后,才最终潜进了这房间。随后,它从窗台漫步而下,顺从地趴在床沿上,映亮了达莉亚的面庞。这毕竟不是能让一切阴影无所遁形的阳光,所以她显现在月光中的脸仍然有大部分显得比较暗,但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总体特征:此刻,她比月光更安静,以至于后者不得不掩住呼吸,以免打扰她的睡眠。

那人把连衣帽朝后掀起;面部的阴影朝上退去,也有一丝月光小心翼翼地照向他。他是马迪亚斯。

马迪亚斯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片刻后,他从袍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平放在右手里,稍微朝前伸,让晦暗的光芒能把刀身上的字母J映现在他的眼里。他把匕首翻过来又看看,然后视线再次移向母亲。

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夜里,他就赶到了达莉亚的宅子前。负责封锁现场的人不让他进入,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是马迪亚斯。他在房子围墙周围无目的地瞎转,遇上了一个小孩子。当时马迪亚斯只是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但是当他不大在意地从小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却遭到了袭击。那孩子掏出一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了些的匕首,朝马迪亚斯刺过来。马迪亚斯避开这一刺,同时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曾经在乔贞面前痛打过的那孩子;他还认出了他手中拿的是乔贞的匕首。

后来他才知道,乔贞的匕首在当天的打斗中遗失了,没有人找到。但当时他感受到的,却是极度的困惑和怨愤,这几乎让他没有避过下一次攻击。在第三次胡乱的挥砍发生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夺去了匕首,但是那孩子的斗争之意却丝毫没有消除。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从地上捡起小石子砸过来。马迪亚斯早知道这小孩脑袋不太好使,然而他此刻却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可置疑的仇恨;如同头脑清醒的人情感失控后的真正仇恨。

马迪亚斯想,你不应该这么恨我。上次打你,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奉命,只是……他觉得有义务解释这件事,但是却说不出口。他知道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小孩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捡石头,继续砸。手边没有石头了,就往回跑几步,重新找来。所有这些袭击里,只有一枚小石头砸中了马迪亚斯。一点儿也不痛,但是当马迪亚斯看着手中那把匕首的时候,却有些眩晕。他回想起乔贞如何用这把匕首指着那名犯人的脖子,同时命令他动手。乔贞平淡的语气表明这该是多么简单的一项任务,随后他杀死其中一个犯人的情景也再次印证了这行为的轻而易举,但马迪亚斯却失败了。他下不了手,并且因此遭到了惩罚。他感觉仿佛自己亲手拖进海里的那两具尸体,如今也从海里浮了起来,用腐败残缺的嘴唇拼出几个音节:“你杀不了人。”

马迪亚斯又看了看那把匕首。他不止一次亲眼看见乔贞用它来杀人;而且他知道在过去好几年里,它一直都是乔贞的武器。在那一刻——他觉得有它在手里,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握紧它,刺向那孩子。

——没刺中。完全不是技巧的问题:马迪亚斯知道这不是失手。他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那孩子吓呆了,丢下石头,回头跑开。虽然匕首仍然没有沾上鲜血,但马迪亚斯却有一种释放感。他能下手了,而且内心是完全的冷静;正是这冷静告诉他,杀死这脑筋不灵光的孩子是愚蠢行为。

今天早上,他杀死了一个顽抗的暴力犯,用的是自己的匕首,而乔贞的匕首收在他皮甲内侧。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平淡无奇。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马迪亚斯隐约听说过,自己的生父没办法下手杀人,这也是他逃离七处的原因之一。实际上从好几年前开始,如果不刻意去思考,他就记不起生父的名字了,更不用谈回忆他的样貌。生父仅仅是一个符号,好比为了抓捕一名犯人,马迪亚斯必须和很多陌生人合作,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些陌生人中的一个。你知道这些陌生人在你的人生中起着作用,但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作用而已。

但无论何时他都能记起乔贞的样貌,和他说话的方式。孤身在外锻炼的几年里,他随时都能想起乔贞是如何教他收集、辨别情报,如何在野餐的时候陪在他和达莉亚身边,尤其记得清晰的是:当他身体悬挂在半空中,下方有吞噬着人肉的狮子对他嘶吼的时候,抬头看见的乔贞的眼睛。而且这些思维片段总是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的。马迪亚斯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在那些孤身在冰原或是沙漠上入眠的夜晚里,他曾多少次梦见那些阳光下,草地上的野餐。马迪亚斯更永远不会承认,当祖父教导他要从乔贞身上引出仇恨的时候,他虽然表面上只能应承,但心里却在问:我该怎么做?

他讨厌成为一个局外人。然而,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局外人。他注定要掌控一切,但是却隔离于一切。他没法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知道乔贞和达莉亚在一起,也只是通过酒馆里的小道消息。他的第一感觉是愤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置身于外而愤怒。他毕竟是个早熟的人,虽然尽力对自己说“只不过是我暂时的上司,以及一个和肖尔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但他明白只要这愤怒存在,他就无法欺骗自我。这些感情一旦泄露出去,就是无可挽回的耻辱;然而,只要把它们留在心里,马迪亚斯就能知道自己是谁。否则,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符号:军情七处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或许就像生父当年一样——他揣测出了生父逃离七处的第二个理由。

林德在外面敲门了。“还有三十秒。”他说。

马迪亚斯把匕首收进鞘,藏回袍子里。这仍然不是他的武器,它还是属于乔贞。但是他已经不配拥有它了。 马迪亚斯想,这把匕首会长久地留在他身上;下次要杀一个人,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动手的时候,他也许还用得着它。

“他们俩都不能保护你。”他说。“但我不一样,妈妈。”

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达莉亚闭着的双眼,重新用帽子把面孔遮在阴影里,走出了房间。屋子里的月光仍然沉着而僻静,只专心地映亮着达莉亚的面庞,就像一条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踏入的河流。

乔贞案卷—河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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